第80章

蕭疏襟袖冷,滄溟飄雪,新年便至。

太極宮中四處懸掛桃符辟邪,引屠蘇酒,進五盤。上賜臘脂與柏葉與近臣,因松柏延年,耐得風霜雨雪,寓意以驅邪益壽。上在方辰殿垂毓升御,宴請百官朝臣。到了正月初五,蕭衍要在方辰殿設家宴,召請皇親國戚,照例這個宴會是需要太后和我出席的。

太后身側自是有姜紫蘇殷勤地侍奉左右,她精描畫鈿,一張玉面桃花妝,將稍顯寡淡的五官勾勒得嬌媚而華美。我不經意地往她身上瞥了一眼,隔着殿前的舞姬婀娜緞袖,我們的視線撞到了一起。她娥眉婉轉,笑靨如花,隱隱透出些傲意地站着俯瞰我,我不以爲意,只對她舒幽地笑了笑,便垂下了頭去舉酒鼎。

酒過兩旬,膳房又上了新鮮膳食,我盯着那切的方正的糖霜糕,一時有些愣神。蕭衍默默地往我身邊挪了挪,低聲問:“在想什麼?”

我清淡地說:“只是想起來,不知覺已經玄貞二年了。”眉梢飛揚,曲意正濃地看着蕭衍,笑問:“陛下這龍椅坐得可有什麼感覺麼?”

蕭衍輕薄的脣角微勾,蘊起一抹秀澤溫甜的笑:“這普天下,也就只有你會問我這樣的問題了。”他擰着眉,似是極認真地思索了一番,而後長嘆了一口氣,一層淺淡的無奈之色浮上他的眉宇,“累,真是太累了。”

我心想問,比他當年夜夜在勤然殿裡秉燭苦讀還累嗎?但琢磨着,又沒有問出口。給他添了一杯溫茶,拖長了聲調悵嘆:“那陛下多喝些茶,少喝些酒吧,來年恐怕還得繼續勞累着呢。”

蕭衍垂眸看着那杯茶,似是無意,又似是別有深意地說:“你這陛下長,陛下短的,叫的我心裡直發毛。我並未對着你稱孤道寡,你倒要先跟我劃清界限了似的。”

此時,箜篌弦消,舞姬翩垂着絲緞水袖婉轉而退,大殿上陡然安靜了下來,我默然歪頭看了一眼蕭衍,玄色纁裳綢袖累疊在桌几上,透出雍容的暗金流光。心想這舞停的正是時候,不然真不知該如何接他的話了。

蕭崵從位序上站起來,手中端着斟滿的酒鼎,躬身一拜,笑意喜慶:“臣恭祝陛下龍體安康,恭祝大周來年國運昌隆。”

蕭衍難得露出一絲兄長慈愛的微笑,極給蕭崵面子地斂袖舉起酒鼎,衝御座下朗聲道:“朕也希望來年能君臣一心,社稷安穩。”

衆臣皆起身應和。

我在一旁冷眼看着,諸王中康王一貫的冷淡顏色,蕭衍登基後,他曾多次上書請求讓他回封地,均被蕭衍以各種理由駁回。此人反心不改,若是放他回封地無異於縱虎歸山。今時不同往日,在蕭衍眼皮子底下他在長安也沒有多大的鑽營餘地,只是虛擲歲月罷了,時間久了連舊日那些辛苦積攢下的勢力也會被蕭衍潤物細無聲地分化瓦解掉。

至於齊王,他倒是一貫的安分守己。自年幼時齊王便與蕭衍交好,從前先帝召他和康王入京以求轄制蕭衍和姜彌時,他也不曾對蕭衍有任何逾越不敬之舉,凡事周到謙遜,對蕭衍這個兄長尊敬有加。及至蕭衍登基後,他不改舊制,從未有任何能落人話柄的舉止,更未向蕭衍上書要回封地。整個人安靜沉默的,幾乎要讓人忘了他的存在。

而這位看上去風流灑脫,飄逸俊秀的靜穆王蕭崵,他也未再提回封地的事,倒似在長安過的甚是瀟灑適意。也是,若換做我,我也不回那窮鄉僻壤的封地。畢竟諸位藩王中,只有蕭崵被太后放在膝下收養過一段時日,而姜彌待他也格外親厚。既然在長安大有可爲,那還回去幹什麼呢?

雖然蕭衍極少在我跟前提起他的這些兄弟,但我心裡清楚,他對他們的提防與忌諱從未有一天鬆弛過。畢竟,他也做過與皇位無緣的皇子,那種盯着自己兄長的位子熱切渴望與不甘的心境他最清楚。從前,他能將懷淑取而代之,難保今後他的這些兄弟們不會這樣待他。

說起來,因果循環,似乎在帝王家比在別處來的更快些。

宴席過去了大半,姜彌與太后反常的安靜,即便有皇親晚輩上來向太后祝禱,她也只是順水推舟地領受,並沒有多餘的話,這倒是不太符合她一貫的作風。我見殿下諸王首座上坐着英王,他與姜彌的不和已是衆人皆知的事情了,故而禮部排座次時特意將他們兩人分開,這樣一換,倒將姜彌換到了沈槐的身旁。

沈槐之下便是意清,而各家公主大多是我和蕭衍的長輩,都排在英王之後,再然後纔是與平輩的藩王。皇親中只有端綦姨母與姜氏交好,其餘諸如秋吾姨母與宜川姨母,她們與母親姐妹情深,自打沈家遇難之後,多是對姜氏敬而遠之。

這樣的一頓飯,大約大家心裡都彆扭吧。

我這樣想着,見姜彌遙遙離了坐席,自扈從手中接過一幅卷軸,含笑着拜謁上殿:“今日臣來向陛下朝賀,想借花獻佛,以小女的一幅刺繡進獻給陛下。”

聽聞此言,我不由得坐直了身體,見蕭衍命魏春秋將刺繡接過來,展開,是一幅《轂豐鸝鳥圖》。三尺寬,針腳綿密細緻,着色舒雅,若真是親手刺繡,沒有兩個月的功夫是出不了成品的。

不動聲色地看了看蕭衍,他俊秀的面龐上波瀾不驚,溫持地笑說:“這是幅好繡作,有勞紫蘇妹妹了。”

姜紫蘇含笑着朝蕭衍斂衽爲禮,落落大方中帶着些許羞澀。

端綦姨母探頭出來仔細端看着那幅《轂豐鸝鳥圖》,讚歎道:“紫蘇真是蕙質蘭心,看看這鸝鳥繡的多生動,那麼多的幼鳥遍壓枝頭,真是子孫綿延的繁盛景象。”

姜彌笑着點頭:“紫蘇也是這麼說的,黃鸝多子,也希望陛下能子嗣繁多,大周江山後繼有人,國祚綿延不衰。只是……”他似是想到了什麼憂心的事,斂卻笑容,蹙起了眉宇,“聽聞太子這些日子病重,太醫院那邊傳出些不好的消息,臣很是擔憂。陛下膝下唯有一子,若真有個長短那可如何是好。”

我心想,姜紫蘇真不應該繡什麼《轂豐鸝鳥圖》,應該繡她爹,那表情生動的抹上釉彩直接可以上臺舞戲了。

端綦姨母也跟着應和:“尋常人家尚且子嗣繁多,防的便是這個身體不好,還有另外的可以繼承家業,咱們陛下九五之尊,子息確實綿弱了一些。先帝崩逝已經年餘,按例確實該抓緊充實後宮了。”

我端起茶甌放在脣邊抿了抿,趕在蕭衍開口之前漫然說道:“其實也並不需多費周折去擇選,眼前不就有一個現成的嗎?紫蘇妹妹秀外慧中,又是母后的親侄女,這樣親上加親的事情是再好不過的了。”

姜彌略微詫異地看我,顯然沒想到我會說出這麼一番話。

蕭衍抓住了我的手,聲音清冷地說:“這樣的事情不應放在家宴上來說,還是改日再議吧。”

話一出口,我下意識地去看姜紫蘇的神色,那一雙翦水秋瞳如蒙上了沉杳迷濛的水霧,帶着萬分的委屈與難堪,極癡惘幽怨地看向蕭衍。

這個世上多是渴求權力與富貴,能對一個男人執着到這種地步,姜紫蘇也真是不易了。

姜彌卻是大而化之地擺了擺袖子:“雖說陛下選妃是國事,但也是蕭氏的家事,今兒坐在這裡的都是皇家親戚,亦是陛下的長輩,簡單論一論也並沒有什麼不妥。莫非……”他清幽地笑看了我一眼:“陛下是怕皇后不悅?”

我一早便告誡了自己,不論出現何種情狀都不能動怒。此刻更是沉穩自得地笑看姜彌,不語。長久緘默的英王捋着鬍鬚道:“皇后方纔不是說了要讓陛下和紫蘇姑娘親上加親,又何來不悅一說。不過……說起紫蘇姑娘,本王倒是想起來一件事。”

姜彌的臉上陡然升起防備,冷鷙地盯着英王,見他老人家不慌不忙由扈從扶起來,漫然道:“昔日陛下爲太子時,姜相就想撮合他與紫蘇姑娘。先帝曾令監天司合算二人的生辰八字,當時監天司是怎麼回的話來着?”

秋吾姨母清冷地笑了笑:“英王叔不說,我們都差點忘了,監天司當時回‘太微相沖,主克男方’。”她露出一點恰到好處的疑慮:“我讀書不多,僅記得字面,到底什麼意思,可有明白人能給解釋解釋。”

英王身旁的靡初站起身來,乖順地拂身,衝着秋吾道:“姑姑,靡初年幼又是小輩,本來不便多言。可您既然有疑惑,靡初又恰好識得這幾個字的意思……”

姜彌不耐煩地打斷:“你既然知道自己是小輩,那就不要多言了。”

宜川姨母一派嫺雅婉約的氣韻,溫柔慈愛地看了看靡初,輕聲道:“姜相,方纔陛下說了這是家宴,論的又是家事,既然如此那便不該有那麼多規矩。既然皇姐將話問了出來,靡初又知道,那就讓她說上一說,我們權當聽個樂子。”

不同於秋吾姨母的鋒芒畢露,宜川姨母溫脈沉柔,如一彎碧波秋水,讓人打不進穿不透的。姜彌臉色即便陰沉的如同窗外漫天飛雪上的烏雲,像是隨時能落下墨來,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名目去反駁她。

靡初也不等姜彌發話,便一臉清純笑意地自顧自說起來:“這人的生辰八字暗合天干地支,通的福禍哀衰。自咱們老祖宗開始便有以八字測興衰,以四柱推命的傳統。便像咱們的皇后娘娘,那是道門與監天司一致測算出來的鳳尾星命,有佐助英主的運理,所以先帝英明要將她許配給陛下。”

“可有些人……天生命裡帶着凶煞,若是平日低調惜福,大約還能安度一生。但是萬萬不能與至尊至貴之人有瓜葛。這監天司所說的太微乃是三垣之一,位於大西之角,軒轅之東,以五帝座爲中心,做屏藩狀,多用以代指君王。說到底是太微不合,便是八辰星宿不和君王,這是天生的,改不了。而後半句那就是字面意思了,主克男方,就是說這兇星傷不着自個兒,只會傷着與她婚配的人。這也正呼應了上半句,太微不合。”

語罷,靡初一臉無辜地看向姜彌,最後將視線落到秋吾姨母的身上,“靡初才疏學淺,也不知說的是否有不詳盡的地方?”

秋吾姨母長嘆道:“沒有,沒有,我算是聽明白了,敢情是這紫蘇姑娘若是入了宮爲妃,按照星象是會克咱們陛下?”

英王含笑看着姜彌,近乎挑釁地說:“本王還記得當年姜相一提出婚事陛下便病了,依我看,這事還是作罷吧,不然過幾日怕不僅是太子抱恙了。”

姜彌怒從中來,冷厄地瞥了一眼英王,叱道:“太子病了,那是先天羸弱,母胎帶出來的病氣,也能怪到別人頭上?”

母胎帶出來的病氣?我將指甲掐入繡榻裡,綿軟柔韌,竟一點也感覺不出來疼。只慢慢調調地看了看姜紫蘇,又看向姜彌,道:“太子生病一事本來只是家事,其中就算有些人爲的緣由,本宮也不願公之於衆。可是聽諸位話裡話外,好像對太子諸多掛念,既然如此,趁此家宴,有些事情也該說的清晰明瞭些,省的外間諸多猜測揣摩,偏失了準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