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番外——閬苑生花

他們身側車水如流,人煙阜盛,收攏着一身新年的喜慶擦肩而過。孝鈺眼珠滴溜溜轉了轉,笑嘻嘻道:“你說得倒也在理,只是……若是過幾年我和懷淑成親了,那麼我就是你嫂嫂,我若是叫你哥哥,那不是有點亂嗎?”

蕭衍斜睨了她一眼,“你想的還真是怪長遠的。”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轉眼走出了東盛巷,到了廣和巷。臨街而設,有一家飯莊,孝鈺指給蕭衍看,說這是吳越人開的,廚藝極好,甚和她的口味。

蕭衍仔細一看,見幡巾搖曳,黑緣木上以金漆描了‘緣聚坊’三個字,雖不見的多麼排場,倒也雅緻。孝鈺領着蕭衍進了二樓雅間,老闆似是與她極熟,親自上來招呼,熟絡地問:“姑娘,可是那幾樣?”

孝鈺從夥計手裡接過茶壺,親自給蕭衍斟了一杯,大馬金刀地道:“那幾樣先上來,再把菜單拿來,我們看看。”

老闆早就注意到孝鈺身邊跟了個貴人,一身衣料看着質地優良,光澤沉雍,順着衣飾往臉上一瞟,驚的心差點跳出來。

這也太好看了吧。老闆饒是見慣三教九流,也從未見過一個男人可以有一張這樣好看的臉。五官如同最好的匠人窮盡畢生精力雕琢出來的,渾然天成完美無暇,且那面上流轉着清冷的神色,沒有一絲多餘的表情,愈加像是不染塵埃的神祗。

孝鈺沒注意到老闆那古怪的神色,只低了頭和蕭衍研究菜單,低聲商討:“這鹹鯗魚燉蛋好吃,就是口味有些重……藏書羊肉我已點了,我最愛吃羊肉,好吃得很……嫩筍蒸肉好倒是好,就是這個季節的筍有些老,嚼頭不行。”

老闆忙說:“那是別處,我們家的筍嫩得很,一入口就知妙處,姑娘放心點吧。”

孝鈺隨和笑着,歪頭看老闆:“那就點吧。”

蕭衍瞥了一眼老闆,見他悄悄扯了孝鈺的衣袖,低聲問:“這位貴人是姑娘的什麼人,長得也太……”孝鈺忙打斷了他的話,將菜單合上遞到他手裡,“快去上菜。”

老闆意猶未盡地盯着蕭衍看了幾眼,帶着幾分猜度慢慢退出了雅間。

雅間內很是寬敞,西側置了一架翠葉藏鶯的黃楊木屏風,屏風前擺着珊瑚盆景,窗正對着南方,陽光明耀,也能看見街上來往行走的路人。

蕭衍向來話少,孝鈺幹坐了一會兒,覺得有些無聊,便沒話找話:“我爹是從吳越來的,他吃不慣長安的菜式,家中廚子慣會做吳越菜,但爹他心疼母親,又重金聘了長安的廚子,所以我們家吃起飯很是混雜。我呢,自幼最是隨和,長安菜愛吃,吳越菜也愛吃,在家中吃慣了,偶爾也會出來打打牙祭。”說着說着,卻將自己逗笑了,白皙略顯圓潤的小臉笑得如同桂花糖般甜膩,好像隨時能沁出糖一樣。

蕭衍不覺受了她的感染,那一貫摒絕煙塵的臉上便如籠了一層柔光,脣角微挑,帶了一絲他自己都不曾察覺過的溫煦笑意:“我看你就是知道吃,什麼隨和,真會往自己臉上貼金。”雖是有挖苦的意味在裡面,但不知覺卻被他說的有些許寵溺的語調在裡面,甫一落地,他也是吃了一驚,竟與這丫頭親近到了這地步麼。

說話間夥計將菜上來了,除了孝鈺方纔說的鹹鯗魚燉蛋,藏書羊肉,嫩筍蒸肉,還有醬皮瓜,清炒菜心,糖煨黃米羹,雞絲銀面。有肉,有菜,有面食,酸甜鹹辣都有,大碗小蝶淅淅瀝瀝擺了半桌。

孝鈺拾起筷著將兩人各一碗的雞絲銀面撥過來,先喝了一口湯,輕薄的油花混着切的極細的雞絲灌入嘴裡,十分滿足地嚥下去,分出神來去招呼蕭衍,讓他快吃。

蕭衍坐得端正,擡起袖子用筷子挑了一根浮在麪湯上的雞絲,十分文雅地放入嘴裡,細嚼慢嚥了起來。孝鈺剛撅了一根醬皮瓜塞嘴裡,擡眼看了看蕭衍,又拿起湯勺舀了一勺黃米梗塞嘴裡,見蕭衍依舊嚼着那根雞絲,略顯嫌棄地把麪湯上的油花撥到了一邊。

孝鈺嘆了口氣,放下了筷子,拿起湯勺舀了一口麪湯硬往蕭衍嘴裡塞,他像是被嚇了一跳,微微向後躲避,卻聽孝鈺恬婉的聲音傳過來:“張嘴,這是用十好幾種食材調出來的湯,不油膩,好喝着呢。”

他愣了一下,像被人拉上線牽起來的木偶,果然聽話的張了嘴,將麪湯嚥了下去。原來湯上只浮了一層油,順着喉線滑下去不覺的油膩,只覺清香入腹,像是那屏風上的花,帶着穠豔的色澤細品之下卻有着超脫不凡的輪廓與根骨。

不知是不是錯覺,那一瞬,他看着孝鈺純美歡恬的笑容,突然想,這是自己吃過的最美味的東西,若是能一輩子過這樣的日子,身邊有這樣的人相伴,那他一定會很快樂,其他的又有什麼重要。

他甚至可以不是晉王,沒有這貴胄的身份,也不必再理他母親和舅舅對他的期許,不必回宮和自己的兄弟們演着表面的情分,也不必昧着自己的本心去想方設法討好自己的父親。這一切和這一口湯比起來,顯得那麼醜陋不堪。

他被自己突然冒出來的想法嚇了一跳,迅疾地將這些私心雜念扼回了肚腸裡,蕭衍,你到底在想什麼,她是大哥的未婚妻子,你被這丫頭的迷魂湯灌暈了,連倫理綱常都不顧了嗎?

孝鈺全然不知他心底已轉過那麼多彎彎繞繞,只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愣什麼神,快吃啊,再不吃涼了。”

蕭衍提了提脣角,淡笑着點頭。

兩人吃完飯從食坊裡出來,孝鈺見門口對面有個捏糖人的老嫗,用手抵着下巴若有所思了一番,正要過去,突然身子被猛地一拉撞入了一個硬實的懷中,蕭衍抱着她轉了半圈護在她身後,一個本來撞向孝鈺的衣衫襤褸的乞丐正撞在蕭衍的身上,他的四肢像是癱軟無力,徒勞地從肢幹上垂了下來。煙沙的嗓子直衝着蕭衍咳嗽了兩聲,他一把將他推開,見那人像是個空心的一樣,軟塌塌地退了幾步,踉蹌着跑了。

孝鈺在蕭衍的懷裡探出頭,只看了那人一眼,便覺駭人。他露出來的胳膊與脖頸滿是瘡疤,膿水混着血水將單薄的衣衫浸透了,臉上蒼白的像地獄九司裡的惡鬼,沒有一絲血色。

“這……他是怎麼了?”

旁邊有人上來勸他們:“快離這些人遠一些,是從南邊過來的,身上帶着疫症,會傳染。”

蕭衍忙護着孝鈺牽馬快走,卻是有些茫然:“疫症?長安戒備森嚴,爲何會讓有疫症的難民涌進來?”

孝鈺有些擔憂,問:“剛纔那人衝你咳嗽,這沒事吧?”

蕭衍道:“我並沒有任何不適,應該無事,不必擔心。”

因出了這樣的亂子,蕭衍不放心孝鈺自己回家,便將她一直送回吳越侯府的門口。他牽着繮繩,臨近告別,臉頰微紅略有些不好意思:“今天……謝謝你,那雞絲麪很好吃。”

孝鈺笑了:“我下次問店主要過來食譜,給宮裡的御廚,讓他們做給你吃。”

蕭衍心中說,那樣吃起來也許就不會有什麼滋味了。但他還是和緩溫潤地笑了笑:“好。”

兩人話別,孝鈺蹦蹦跳跳地進了家門,微斜的陽光透過門前的青璃獸石雕撒過來,在地上勾勒出斑駁的光影。蕭衍站在那一處闇昧中,看了許久,許久反應過來她早就進了家門,此時必定安安穩穩地躺在自己的閨房裡了。

他舒了一口氣,便牽着馬調轉了頭往回走,陽光並不算鼎盛,卻耀得他一陣頭暈,他隱隱忍住那一陣陣的不適,翻身上馬直奔宮門。

---開春三月,京中爆發了十多年最厲害的一次瘟疫。起先,只是幾個從南郡來的難民涌入長安,傳染了街巷平民,在外城霍亂。但漸漸的,北衙六軍的防衛出現了疏漏,京兆尹也很是怠慢,疫症蔓延至了內宮,許多宮女內侍染了疫症,被連夜送出宮,去了長安郊外的尋葉行苑。

吳越侯府門戶緊閉,任何人都不得外出,安陽公主命人從窖裡挖出糧食和蔬菜,又拿了珍藏的草藥日日煎了給府里人防疾。因怕傷了龍體,連每日的朝會都停了,但沈檀日日得去鳳閣議政,爲此安陽頗有怨言:“這命都快保不住了,還議什麼政,我跟你說咱家裡可有一雙兒女呢,你要是帶回什麼傳染了他們,我可跟你拼命。”

沈檀一邊整理着朝服衣襟,一邊怨道:“你這說的什麼話,就是因爲起了疫症,才得抓緊商議疏通治療之法,不然整個長安都要成一座死城了。”

安陽略有不屑,“我那皇兄都知道愛惜龍體,躲起來不早朝了,偏你們不怕死的,我倒要進宮問問他,臣子的命就不是命了?”

孝鈺正拿了剛煮好的藥湯過來想給沈檀喝下去強體,卻聽他在內室跟安陽說:“你可千萬別進宮,宮裡早亂做一團了,宮女內侍也就罷了,我可聽說晉王殿下也染了疫症,說來也奇怪,那些染病的宮女內侍都是在內宮伺候的,勤然殿裡並無染病之人,晉王日日在勤然殿壓根沒回過王府,是從哪兒染了這疫病?”

孝鈺手腕一軟,險些連湯帶藥一起灑了。她忙推門進來,急切地問:“爹,你剛纔說誰?誰染了疫症?”

沈檀古怪地回身瞧了她一眼,順手把湯藥拿過來一口悶了,慢悠悠道:“晉王殿下,這下那姜彌可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一樣,醜態百出,晉王前腳剛被送到尋葉行苑,後腳忙不迭地攛掇姜妃去將靜穆王接到自己殿裡,美其名曰照顧年幼體弱的皇子,還不是怕失了這個籌碼,再找下一個嗎?”

孝鈺急得將盛藥的托盤扔到地上,大聲叫道:“爹,你怎麼這樣,人命關天的事,你怎麼幸災樂禍呢,衍兒好歹叫你一聲姑父,你怎麼這麼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