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姜彌意態沉穩地將手中茶甌擱在了桌上,面色雖涼,卻也沒什麼波瀾,卻聽太后怒氣叱責的聲音傳過來:“衍兒,你胡說什麼。”乳母嚇得立在鳳座後不敢擡頭,連襁褓中的嬰兒都似乎觸覺到了空氣中的冷滯而停息了咿呀喃語。

太后用手撫着胸口,冷靜了一會兒,大約也是覺察出了什麼,仍是對着蕭衍,語氣不似剛纔炙熱,卻仍帶了一份責意:“你舅舅自你當晉王時便盡心盡力地輔佐你,從前多少難關都闖過來了,好容易有了今日的地位和大好局面,你平白無故說什麼傻話。他向來對你掏心掏肺,怎麼會有那個心,君臣相疑,平白讓人看了笑話。”

蕭衍低着頭沉默不語,像是個被長輩訓斥了斂目反省的樣子。

姜彌是個頂聰明的人,從自己妹妹的話裡聽出了幾分言外意,但他不欲細究。因爲再多心思藏在裡面,終究也只是婦人之言,算不得重要。真正值得探究與琢磨的,是自己面前這位深藏不露的帝王之心。

既然從前都已過境牽,提起也沒什麼意思,不如多論論當下。

姜彌拂了拂自己衣袖上碾落的些許塵埃,恍若漫不經心地說:“也並不是臣愛多心,只是現如今朝中的肱骨之臣都是往年追隨陛下奪嫡的,一個個老資歷,或多或少跟當年的尹相和吳越侯有些齟齬。眼見着如今帝后情篤,陛下的嫡長子出世,若這含了一半沈氏血脈的皇子當真成了太子,眼瞧着他們心裡得害怕。怕將來人家給咱們來個秋後算賬,那可真沒處說理去了。”

刺繡着杏花的羅帷迎着夜風擺了擺,姜彌望着上面的綺繡珠文,半是調侃,半是認真地說:“若早知道還真刀真劍地跟人家拼什麼,血流得再多,都及不上人家生了個好閨女,將咱們陛下這顆君心抓得牢牢的。”

蕭衍對着暖燭輕笑了笑,聲音裡有着琢磨不透的深邃:“舅舅口口聲聲尹相、吳越侯,可如今他們都在哪裡呢?人死如燈滅,誰還能再來和舅舅爭個高低呢?至於什麼秋後算賬,那更是無稽之談了。當年父皇以庶子的身份登位,多少世家勳貴堅決反對,過後誰又拿他們怎麼着了?還不是該享尊榮的一點沒少他們。大周立國之本,就在這些權臣顯貴的擁護,到了哪一輩都不會蠢到去自斷根基。”

姜彌略思忖了一番,堅如玄冰的面色略顯鬆動了些,當仍繃着不置一言。

蕭衍卻顯得輕鬆隨意了許多,他讓太后跟前的梅姑給各人換了新茶,時新的古丈毛尖,香氣清沁入脾,聞起來就知道是上品。

“至於皇長子……”蕭衍的心思轉動了幾圈,有不忍,有猶豫,彷彿將要出口的話會在他心底最柔軟的部分狠狠戳上一刀。但姜彌察覺到了他的異樣,盯着他的目光愈加亮熠,蕭衍將蜷在袖中的手攥成了拳,迫得自己出聲:“大周有祖制在,皇子自幼不能養在生母身邊,即便是皇后,也得遵從祖制。母與子既相離,皇后對太子也產生不了多少影響。”

太后溫默不語,卻因母子天性憑白生出一絲悲憫,她看了看自己兒子的側面,俊美雍潤如玉,分辨不出什麼額外的情緒,但她知道,他心底有傷,猙獰入骨,經年都無法痊癒。

喟嘆了一聲,終是不忍,對自己哥哥說:“雖說皇后是皇長子的生母,但她是在你我的眼皮子底下長大的,有幾斤幾兩你還不知道嗎?別說如今她失去了父母、兄弟,沒有外臣相助,就算是讓她佔據了有利之位,又能掀起什麼風浪。”

姜彌覺得他們說的都在理,但說不出爲什麼,心底驀然就是不安。若要細究不安的源頭,卻說不出什麼來。他在一片混亂裡抓了一陣兒,抓到一根線頭,太后口中這位沒什麼手腕的皇后可是當初道門所預言的鳳尾星命,天命的皇后。他轉而自嘲地搖了搖頭,他姜彌天生一身反骨,爲達目的不擇手段,什麼時候畏懼過天命。

若真有因果循環,那爲何今日躺在地底下的是尹氏和沈氏,而不是他姜彌。所謂天命,不過繆言,還真有人信罷了。

姜彌看了看太后,又將目光落在蕭衍身上,心中卻盤算着,當了太子又如何,不足月的奶娃娃,能不能長大還另說呢,再不濟,沒準兒又是另一個蕭懷淑。且退一步,不然那些謹奉禮教的老臣也不那麼好對付,已經逼死了一個連殊,若接連施壓,只怕對他也沒什麼好處。

但想到連殊,卻又讓他想起了另一樁事。

“陛下盛聰決斷,臣不敢有妄言。可不得不再提醒一句,臣暗中搜查了吳越侯府,那份遺詔可至今都不見蹤影。”

蕭衍眼皮跳了跳,暗中搜查,他不自覺地便要將沈氏一家的命案和姜彌聯繫到一起。會爲了遺詔而痛下殺手嗎?他的眉宇不自覺地皺起來,現在不能將這句話問出口,還不是追究這件事的時候,稍有不慎,他辛苦築起來的城闕就會轟然坍塌,前功盡棄。

“興許,這份遺詔自始至終就不在吳越侯身上,跟他沒什麼關係……”蕭衍和緩說道,腦子飛速地運轉,會有另外的可能嗎?

姜彌沉默了一會兒,心裡沒由來的煩躁,那不成真應了那句話,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那……又會是誰呢?

他看了看眼前雍容深沉的天子,又覺得有些釋然,至少在這件事上他們是站在一條戰線上的。

立不立儲,關係的是以後,是將來,可遺詔,事關當下,他還得將主次分清楚。

---一道曙光浮現在天邊,窗外是落葉飄墜,窸窸窣窣的聲響,襯得整座院落一片死寂。沒有了人煙,就像是人失去了魂靈,空洞洞的,好像一座墳墓。

嬿好陪我跪了一夜,不住地勸我:“姑娘,您還在坐月子,這樣下去傷了身體可怎麼好。”

鼎爐裡密匝匝伸出半截的焚香,灰白的香灰和着褚紅貢土,凌亂在了一起。嬿好不懂,我就這麼跪着,心裡還能好受一些。

宮女怯懦懦地停在了門口,細聲說:“娘娘,外面有人求見,說是青桐山的掌道。”

我仔細回想了一番,青桐山,掌道,杳然間在腦海裡勾勒出一個高挑清瘦的身影,上半邊面帶着烏金銅的鬼面具,博帶長衫,遺世縹緲。

算起來也是故人。我讓宮女將他帶進來,又令嬿好去將鼎爐裡的香灰倒了,再供奉新香。

柳居風一襲素白得羅,頭琯混元巾,衣襟飄搖地走了進來,衝着我平袖施禮:“參見皇后。”

我已在宮女攙扶下起了身,揉捏着痠痛的膝蓋到椅子坐下。柳居風中規中矩地朝香案拜了拜,到我下首的椅子坐下。

“在下驚聞噩耗,匆匆而來,望皇后節哀。”他的話語不急不緩,溫和有序,沒有一點匆忙慌亂的感覺,倒像是道觀裡供奉的老君,長袖飄擺,仙氣翩翩。

我望着他說:“一年未見,我以爲柳掌道早就回了青桐山,不想還能在長安見到您。”

柳居風一怔,溫和說道:“在下確實已回了青桐山,只是……”他環顧了左右,見祭祠外肅立着許多宮裝女子,動作略顯沉緩,猶豫着問:“娘娘可否借一步說話。”

對於他的欲言又止我倒有些狐疑,但念及,他不是朝堂中人,身上也並沒有多少干係,想不透他會有怎樣的辛秘要對我說。還是站起了身引他進了內堂,這祭祠裡有一處暗室,裡面懸着一副筆觸悠揚的丹青,是父親生前爲懷淑所作。畫的是他年少時的模樣,皁色八爪龍鱗的刺繡襴袍,烏髮束管,眉宇飛揚,正是最得意顯貴的樣子。

柳居風站在懸掛丹青的壁牆前看了許久,周身一股斂沉的氣息,在靜室中愈加溫止。他緘默了一會兒,對我說:“娘娘大概不知,青桐山所屬何郡”,他轉過身從懷中取出一封信箋,遞給我繼續說道:“同安,青桐山屬同安郡,就是沈侯爺一家遇害的地方,沈侯爺離京前曾給我寫過一封信,想與我見上一面。我接到信後立刻趕往同安郡百十里亭,但到那兒時已晚了,傳言四起,說是國丈一家在那兒遇歹人截殺,無所幸免。”

我慌忙拆開信,疾目掃視,正是父親的筆跡。

低緩而溫平的聲音傳來,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柔,“我有些不放心,日夜兼程趕到長安,暗中探查了一段時間,蒐集了些消息,纔在今日來拜訪皇后娘娘。”

我急切地問他:“父親找你何事?你又查出了些什麼?”

他搖了搖頭:“此事如一團迷霧,尚且看不出什麼。即便是沈侯爺在京中最大的仇家,大約也沒有理由在這個時候斬盡殺絕,除非……”他目光邈遠,像是望到了雪頂山巔,“我沒有證據,也無法給出定論,但我一直追查下去。”

我還想再追問什麼,他卻將目光收了回來,定定地看着我:“娘娘,您多日流連吳越侯府,遲遲不回宮。將剛剛出生的皇長子也拋下了,有一事您怕是忘了吧。”

“什麼?”我疑惑地回望他。

“大周的祖制。”

我一怔,倏然明白了他話裡的意思,一時間彷彿有千萬均的石擔子迎頭砸了下來。

祖制。皇子甫一出生便要離開母親,哪怕是皇后也不能倖免。

靜室自門縫裡透進些微弱的光,絲絲茫茫,惑的人直眩暈。我扶着石壁看了一眼柳居風,他低垂了頭:“坊間傳言,陛下與娘娘感情甚篤,您快些回宮,認真求一求陛下,或許還有轉圜的餘地。”

我猶如在溺水中抓住了一根浮木,忙託着臂紗往外走,“對,蕭衍,他不會這樣對我的。”柳居風站在我身後,紋絲未動,只沉沉地說:“在下暫居西嶽觀,娘娘若是想見我,可已中宮令向西嶽觀傳召……”

---我乘坐了鳳輦以最快的速度從順貞門回宮,一路直奔昭陽殿,我還未等鳳輦停穩便跳下來直往東偏殿而去,在門口聽見了嬰兒的啼哭聲才安下了心,順了順胸口的氣息,推門而入。

乳母正抱着景潤圍着牀榻漫步走,身後跟了兩三個衣着鮮亮的小宮女,手裡拿着布兜和木馬正逗着景潤玩樂。

我從乳母手裡將景潤接過來,幾日不見他好像長大了一些,皮膚也不似從前皺巴巴的,生出了細膩潤滑的嫩皮子,摸上去像玉一樣。五官端巧,眼睛幽幽亮亮的,總之怎麼看都覺得招人喜歡。我抱着他像是失而復得的珍寶,暗自慶幸,卻見牀榻上稀落落地收攏了幾個包袱,沒繫緊的一角露出了鮮妍的紅綾布。

“這是怎麼回事?”我瞥了一眼乳母,冷下了聲音問她。

乳母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陛下有旨,要依祖制將皇長子送到勤然殿,欽天監覈算了吉時,要在十日後行立儲大典。”

不,我絕不。

我抱着景潤往外走,乳母下意識地去攔我,膽顫着說:“陛下有嚴旨,娘娘,您莫要讓奴婢爲難。”

“滾開。”我將她觸上來的手掃開,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我沒有了父母,沒有了弟弟,兄長也不知所蹤,我不能沒有孩子,我懷了他九個月,鬼門關走了一遭才生下來,難道就是爲了跟他分離嗎?

這是我的孩子,大周的祖制憑什麼來奪他,難道憑那麼幾條冷冰冰的祖制就可以枉顧倫理人情了嗎?

我將景潤帶回了正殿,抱着他坐在牀榻上,他大約是困了,眼睛眯成了一道線,迷迷濛濛地看向我。我哄着他,不知怎地想起了年幼時在昭陽殿伴着尹舅母的那段歲月。

母親當時是來接我回家的,尹舅母給我收拾了行裝就開始哭:“公主,我不是要奪你的孩子,只是這昭陽殿太冷了,我想讓孝鈺陪着我……”那時我並不懂,舅母她有那麼多燦若朝錦的華服,流光璀璨的簪釵,住着這宮裡最華美的宮殿,人人都對她畢恭畢敬,恨不得將她捧上了天,她爲什麼總是鬱鬱寡歡,在無人處嚶嚶哭泣。

原來作爲正宮皇后,得到了多少,就要再從自己的骨血裡抽出來多少。

窗外夕陽西下,晚霞爬上了檐殿。我眼見着殿內一點點暗下去,宮女進來掌燈,一顆心惴惴不安。

嬿好猶猶豫豫地進來,“勤然殿那邊來人了,問怎麼還沒把皇長子送過去?”

我將懷裡的襁褓箍的緊緊的,有些害怕:“嬿好,我們出宮去吧,帶着潤兒走,再也不回來了。”

嬿好不忍地看着我,咬牙:“不行呀,姑娘,侯爺和公主的案子還沒查清楚,仇還沒報,還有大公子,到現在都沒找着。所有的一切,都指望着姑娘呢,咱們怎麼能走?”

我揪着襁褓的一角,越擰越緊,身體好像要被撕扯成了好幾瓣。殿外似是有腳步聲,嬿好探身看了看,臉色大變,忙扯着我說:“姑娘,咱們先將皇長子送過去,將來再想辦法要回來,莫要硬碰硬,侯爺不在了,姑娘會吃虧的。”

羅帷被浮擺起,一派錦繡華服涌進來,太后冷冽地瞥了我一眼,沉聲說:“皇后坐的可夠穩當的,現在見了哀家也不行禮了。”

殿內早斑斕綺繡地跪了一地,我抱着景潤艱難地彎腰對着太后拜了拜,還未直起身就聽她說:“把皇長子給勤然殿的人抱走,那邊早收拾了寢殿出來,不會苛待他的。”

我抱着景潤瑟縮着後退,“不,潤兒哪裡也不去,就在我身邊。”

太后的臉色如同一片沉鬱的烏雲,烏剌剌地落下來,“皇后,哀家只說一遍,你是要自個兒給還是讓勤然殿的人進來,哀家當着他們的面讓人從你懷裡搶出來,到時候你皇后的臉面可就全沒了。”

我連連後退數步,懷中的潤兒兀自酣睡,靜默如初。他這麼小,這麼能睡,等一覺醒來可能就不會記得我了。

這份茫然傷悒落在太后眼中,卻成了激怒她的把柄,她指了指左右上了年紀的宮女,冷聲說:“給哀家把皇長子抱過來。”

三五個身形粗壯的宮女迫到我近前,逼得我屢屢後退,嬿好察覺到不妙,忙擋在我面前,厲聲說:“你們不許動皇后……”話音未落便被人一把推搡到了地上。我抱着潤兒退到了牀榻邊上,再也無路可退了。她們上來掐我的胳膊,從我的手裡奪襁褓,因爲動作太過遽烈,吵醒了潤兒,他亮起了嗓子哭出來。混亂的宮殿,疊上嬰孩的哭聲,一時喧沸盈天。

許是我生潤兒耗費了太多,又在吳越侯府跪了許多天,實在沒有力氣,被老宮女一推就站不穩當,連着潤兒一齊跌倒了。

殿裡聲音偃息了幾分,怒氣之聲傳來:“住手,誰敢動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