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往事

我其實對蕭衍並沒抱過什麼期望。

就算他的妹妹將毒下到了我的碗裡,害我神遊了一番地府,與離恨天一線之隔險些送命,他也不會爲我主持公道將他自己的親妹妹如何得。因在這宮裡想要生存,親緣血脈纔是最穩固的聯盟。從前,很多我不懂不願意去細想的東西在懷淑死後,放在心裡翻過來覆過去地捉摸後,也都有了一番明晰清澈的解釋。

蕭懷淑從一出生就是太子,並不是因爲他天賦異稟,伴着五彩祥雲而降生,而是因爲他是掌管天下兵馬大權的太尉尹惟庚的外孫,丞相尹朝搴的外甥,他的母親是大周的皇后。尹皇后在生時,蕭衍的母親姜氏只是一個婕妤,不論是位分,家世還是母族在朝中的勢力,與尹皇后都差之千里。在我幼年的記憶裡,尹皇后總拿着新羅進貢的錫面鼓來逗我,渾厚的鼓點聲夾雜着她軟煙雲般輕柔的嗓音:“小玉兒,舅母就知道這玩意你定然喜歡,瞧瞧這鼓面,薄如蟬翼,卻縷瞭如此繁複的圖紋,當真是巧奪天工。”

若奉上宮妃覲見,姜氏多半是站在下面盈盈淺笑着附和,旁邊是侍女給她搬的沉香木棗紅望月椅,她總不肯坐,暗色梅花紋勾絲紗裙疊堆在椅子腿旁,堂堂婕妤,侍女般的卑微謙遜地侍候在中宮,端得是言思敏捷,常常妙語連珠,對皇后恭維至極。見識過了姜氏這副模樣,後來的我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能把她和那個殺伐果決、心狠手硬的姜皇后聯繫在一起。

世事無常,向來是成者王侯敗者賊。尹家被滿門抄斬後,姜氏一族迅速崛起,短短數年便權傾朝野。姜家的女兒是皇后,皇后的兒子是太子,朝臣們都不傻,見風就會轉舵。所以在蕭懷淑被廢六年後,蕭衍能在朝裡朝外將他取代得如此徹底,在外依仗的是外戚姜氏的擁戴,在內靠得是中宮姜皇后的謀算,還有他的妹妹蕭芳藹,才二八年華,食邑堪比肩親王,新選的夫婿又是兵部侍郎,出身京兆大族,背景根基深厚。這些都是一根根被捻得纖細卻強韌的線,穿疊盤攏,爲蕭衍織出了一條通往帝位的錦繡大道。

想到這些,我不由得笑了。

嬿好正換了新出爐的糕點,盤子剛擺上來。蕭衍修長的手指搭在茶甌上,方送到脣邊。我這一笑,兩人手中的動作都停了,目光齊刷刷地落到我身上。

爐鼎裡飄出琥珀深色的香霧,重簾層層捲起,煙靄便飄了進來,帶着一抹微苦的香。我擡頭看着他們兩個,眸中有難掩的笑意:“前段時間我看了一個話本子,裡面有個故事怪好笑得……”嬿好覷着我的神色,已反應了過來,忙上前抓住我的臂袖,細聲道:“姑娘躺了這麼些時日,身子還有些虛,快歇着罷。”

我將袖紗從她的手心裡拽出來,下頜微擡,“你也知道我躺了這麼些時日,怪悶得。”

吧嗒一聲,蕭衍將茶甌擱在桌上,臂上繡了蘭桂齊芳的錦緞順着他的動作流瀉下來,面容沉靜,“讓她說。”

那我就說了。

“從前在洛陽地界有一戶人家,經商數年,家境殷實。家主有兩個兒子,都是一樣的鐘靈毓秀,才貌雙全。可家業只有一份,只能傳給長子……”嬿好又上前來扯我的衣袖,我由着她扯,愈加笑意瀲灩:“兄弟二人倒沒有因爲這份家業傷肝動火,一貫的兄友弟恭。可惜天有不測風雲,一場大病要了哥哥的命。哥哥英年早逝,魂魄飄進了地府,閻王感念他生前良善,準他在投胎前再看看人間。”

嘴被人捂住了,嬿好手心裡那股甜膩的桂花膏子味兒直衝過來,搶得我幾乎喘不過氣。她趴在我耳邊,聲音細若蚊蠅:“姑娘,求你了,別再說了。”

我只將她的手從我的脣上掰下來,目光直愣愣地盯着蕭衍,“九尺碧落,六道輪迴。哥哥心中最放心不下家人,覺得自己陡然離世,最疼愛的弟弟肯定傷心不已。他走到幻鏡前,好容易找到了自己的家,發現門庭鼎沸,鞍馬不息。從前纏在他身後的家奴僕從全都改投了弟弟門下,諂媚邀寵,比着從前有過之而無不及。他見着從前文靜寡言的弟弟如今長袖善舞,八面玲瓏,不僅將自己生前所存資材全數收歸囊中,還與曾經暗害過自己哥哥的人交往甚密,結成朋黨。可嘆,自己不過離世數日,竟像換了人間。”

“到了閻王跟前,問他看了人間有何感想。他靜默不語,許久,才說,‘人間再不識我,我亦未識人間’”朱櫻斗帳下綴着的流蘇輕擺,絲絛相互摩挲着發出輕微的響聲,這便是殿裡唯一的聲音。蕭衍迎着我的目光,曜石般漆黑的眸深邃不見底,驀地,他竟輕輕笑了,梨渦淺凹,含了一絲嘲弄:“確實是個有意思的故事。”他的身體微微前傾,靠近了我,慢慢道:“這裡面的哥哥若不忙着投胎,再向閻王求了看看人間,若能見到太子妃如此動情地講他的故事,必會大爲感動,再不會說什麼‘未識人間’的話了。”

話音甫落,他將前傾的身體撤回,遽然起身,一扇衣袖,負手往殿外走。我坐在繡榻上未動,只盯着他喝過的那半碗殘茶看,他走了幾步,默然停住,對着給他遞上黑雒毛風麾的魏春秋冷冷地說:“今天是十五,孤要宿在中殿。”

魏春秋忙將風麾拿回來,揮着拂塵,亮出了尖細的嗓音:“殿下宿中殿,宣十二侍,夙執夜,起居官,擺玉如意,大福綢,進朝服冕冠,寢衣,素帕,淨湯……”

我聽他無波無瀾地說出這句話,不知爲何動了怒,霍地站起身,冷聲說:“我這裡沒有你睡覺的地方。”

魏春秋被這話駭住了,口裡流暢的唱腔彷彿被攔腰截斷,生生嚥了回去。他是見慣世面得,只呆愣了片刻,便一擺袖,又恢復了原態:“……薰香,備晚膳。”

蕭衍還維持着剛纔的姿態,背對着我,脊背筆挺,一身廣袖寬袍磊落垂下。殿外傳來落雨聲,淅淅瀝瀝,有些許蕭索的意味。

嬿好又來拉扯我,素白雲緞被她絞扭得起了褶子,她嬌聲裡帶了些哭腔:“姑娘,你忘了侯爺是怎麼囑咐你得。”

她每當對我無可奈何時,總會提我爹。

爹曾經跟我說過,我是沈家的女兒,我的一言一行稍有差池都會連累沈家蒙災受難。放在從前,這樣的話我是聽不進去得。可見識了清嘉五年的那場動盪,我親眼看着那麼多無辜的人僅僅因爲一個姓氏,抑或是一點點血脈的勾連就被凌遲、車裂、砍頭。我才知道,原來人若要連累起自己的親人,那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

懷淑死後,我從家裡的廚房偷了一把開刃的劈柴刀,想去找當時的右相也就是姜皇后那最有能耐的弟弟姜彌,趁着他不注意給他一刀,然後我再給他償命。我當時想,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我殺了他,再把自己的命搭上,總不會再連累我的父母兄弟了。我拿着刀剛走到前堂的院子裡,我的哥哥意清攔住了我。他看着我一臉殺氣的凜寒,看着那把鋒利刀刃,衝我搖了搖頭:“不行。”

我握着刀柄的手在發抖,眼中蓄着淚,可我不讓它掉下來。我知道,一個人是不可能突然就病得那麼厲害得。懷淑被軟禁在西客所後,我幾乎日日守在門前。禁軍各個鐵面,將西客所看得嚴實,我想見他一面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可過了幾個月,西客所的守衛突然鬆弛了下來,我仔細觀察着,當差的內侍幾乎全換了。那些新換來的內侍刁鑽且惡毒,剋扣懷淑的開銷用度不說,終日裡冷言冷語,連禁軍都得看着他們的眼色行事。我那時懵懂無知,還爲着內侍不像禁軍那麼死板,收了錢就讓我去看懷淑而高興。沒過多久,懷淑就病了,暈厥、咳血、直至病入膏肓,太醫院裡愣是查不出他患了什麼病。後來我聽人說,那些新換到西客所的內侍都是姜相的心腹,他們中有幾個還是姜相的義子。

懷淑生前有幾個侍奉的忠僕,他們不忿一朝太子被人如此暗害,曾闖太極殿想面見嘉佑皇帝,結果連殿門都沒碰着,就被姜相指使禁軍以意圖不軌的罪名亂刀砍死在了宮苑裡。朝臣中有良心未泯得,見了這番情形,也是一衆得敢怒不敢言了。

彼時,我的父親多少受了尹氏叛亂的連累,因他是太尉尹惟庚的得意高徒,又因爲是懷淑未來的丈人,與東宮關係格外密切。嘉佑皇帝是看在母親的面子上纔對他網開一面。最後終究是卸了官職,只留了勳爵而賦閒在家。我將這些事說給了父親聽,他指派了自己的故交好友禁軍副統領高士衡尋了個名目,想抓一兩個當日在西客所的內侍細細審問,結果發現那些內侍有的突然病死,有的在歸寧途中意外橫死,有的因爲犯了錯被主子處死。死法各異,總之是都再也無法開口說話了。

曾經驚豔天下,仁愛之名傳遍四海的太子簫懷淑就這麼死在了宮闈裡腌臢不堪的陰謀之下。

那時候的蕭衍在做什麼呢。他剛受封儲位,代替天子主持秋祭,要站在離祭臺最近的地方焚香禱告,祈求上天保佑大周稻穀豐收,國泰民安。司衣局將太子的那身祭祀禮服改了又改,他便每天將那身精工刺繡的衣裳試了又試。

我不是從一開始就對他死心了得。懷淑的事情父親已有心無力,我便想到了蕭衍。他與我和懷淑一起長大,不管外面關於尹氏與姜氏的爭鬥傳得多麼繪聲繪色,而尹氏逆案又是多麼蹊蹺,在我的心裡,蕭衍,他與姜皇后,與姜彌是不一樣得。他雖然冷麪倨傲,寡言多思,可我知道他是個善良的人,對懷淑這個兄長向來敬重,這份敬重不是像姜皇后對尹氏那般虛僞粉飾,而是從骨子裡透出來感懷欽佩。我在到了東宮時想了想,要他替懷淑枉死伸冤,着實有些難爲他了。畢竟他已將太子袞冕戴在了頭上,而事關的另一方是與他血脈相接的親孃舅。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便想回頭了,事已至此,我何必去逼他,懷淑若在天有靈,也必不願意他的弟弟左右爲難罷。我躊躇着從廊寰裡拐出來,薰風中彌散着脂粉味兒,正是江楓漸老的蕭索時節,罕有得能在庭院裡聞到這般濃郁的香氣,亭閣裡簌簌輕裙,妍麗妙盡,一個美貌女子正坐在了蕭衍的腿上,拿了青玉鼎喂他喝酒,美人一開口,聲音嬌得讓人骨頭都酥了。

“宮裡的那位殿下前幾日薨了,聽說內侍爲他闖太極殿,鬧出了不少風波。太子您就不去西客所儘儘心,憑弔一番,好歹兄弟一場。”

蕭衍攬着懷裡的風柳腰身,就着紅袖喝了一口酒,淡淡說着:“兄弟如何,他是逆犯,父皇與舅舅又忌諱,連禮部都不敢大操辦,孤何必去趟這渾水。”

他的話像一道雷,裹挾着霹靂聲落到了我面前。我怔怔地站在原地,好像從來不認識他一般地看着他,他一轉頭也看見了我。五年前的蕭衍還沒有練就如今銅牆鐵壁的麪皮,被我撞破了和美人的風流韻事會面無表情地斥責我‘像什麼樣子’。五年前的他慌忙將懷中美人推到一邊,倏然站起,驚慌失措的樣子好像那道雷是劈在了他的身上。我不想在這裡久待,轉身就走,他追了出來,在我身後不停地叫着‘孝鈺’。我停下腳步,轉身望他:“你叫我幹什麼,我是簫懷淑沒過門的媳婦,你這麼追着我叫,讓誰聽到怎麼辦,別又犯了誰的忌諱。”

他果然停了腳步,面色慘白地立在原地看我,一雙鳳眸幽深至極,隱隱透出哀傷。他的面相生得極好,面部線條精緻柔和,下頜處的弧度彷彿精心雕琢般的美好,一雙眼睛黑如天幕,亮如星河,鼻翼硬挺,鼻頭卻圓潤小巧,頂着這樣一副頗有些陰柔的面容,簫衍他從來都是不苟言笑得,也儘量不流露出任何多餘的表情。因一蹙一笑,竟比女子還要風華傾城,他向來討厭別人將他與女子作比。

眼前他這副模樣,是我從未見過得。我的肢體並不聽從心的指引,不自主地向他邁了半步,但見他身後露濃花瘦,薄衫翩翩,美人已追了來,我的神智已終於戰勝了那突然冒出來的不明所以的情思,決絕地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穿花拂柳時,我總有那麼種感覺,背後炙熱彷彿正被一道視線膠着,那種感覺直到我拐出了廊庭才漸漸消散。

蕭衍,從來就是這樣。風輕雲淡的性子,任何人、任何事情都不會被他真正地放在心上。五年前懷淑死時他是如此,五年後他們想用同樣的手段來對付我時他也是如此。向來涼薄,我何必再對他抱什麼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