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離宮

我關起殿門,數算着日子,直到天逐漸涼了,落葉繽紛了滿地,芳菲盡謝。皇帝起駕回鸞時我和蕭衍一起去恭送聖駕,我望着父母不禁淚眼汪汪,生怕把妝哭花了強忍了半天才忍住。

母親安慰我:“沒幾個月就到年節了,到時我進宮看你。”意初那渾小子從母親簪髻的累金朝珠冠後探出腦袋,擠眉弄眼地說:“娘,姐這是夫唱婦隨,你就別替她操心了。”

我用手扶着高聳的髮髻,笨拙地飛身給他腦袋上彈了個爆慄。

給意初這麼一攪和我心裡也沒那麼難受了,他們臨行前我忙裡偷閒叮囑爹:“驪山月餘,意初的功課可落了不少,爹你可得加緊督促,我瞧着他可太不學無術了。”

意初惡狠狠地朝我呲牙,一擡手往我懷裡扔了個青綠色的東西,蠕動彎曲正黏着在我那漣起褶皺的絲緞鞠衣上。我捏起來一看,原來是個小青蟲,身軀短小黏糊糊得,兩隻黑豆樣的眼睛長得十分委婉。

我捏着蟲子氣急地指着意初向母親告狀:“娘,你看他……”

“好了,別鬧了”,蕭衍不知什麼時候順着石階走了上來,他的身側松柏長青,遮斂出一片濃郁的陰影在他臉上。他摁了摁我的肩膀,向母親道:“姑姑,車輦已準備妥當了,前邊聖駕已啓程了,您也快些上車吧。”

我看見父親站在母親身後十步左右,正冷着面訓斥意初,他興許是聽見了蕭衍說話的聲音,側頭往這邊看了一眼。全然不似從前對着蕭衍時那副疏離若冰霜的模樣,溫潤青晏的面容似是疏落了一層茶煙,蘊含着一些從未有過的複雜思緒。

母親在父親和意初的攙扶下上了馬車,其後兩人連同意清也依次上車。我站在垂着明黃絲絛的黑錦華蓋下,遙遙看着車輞緩緩滾動,自山頂至山麓浮延數裡的車架纏連在一起,猶如彩釉斑斕的游龍,在明媚的日光下閃耀着金粼粼的芒矢。

我看了看身側的蕭衍,他今日穿了皁色金鱗襴袍,頸間衣領縷了暗金色邊紋,依稀露出一截雪白細膩的肌膚。我不動聲色地後退了半步,偷偷看了他幾眼,就聽他陰悱悱地說:“你要是敢把那破蟲子往我衣領裡塞,我就把你倒吊在甘泉殿前的大楊樹上。”

沒勁。我把蟲子隨手往旁邊的枯樹枝堆裡一扔,朝着他哼了一聲。

嬿好扯了扯我的衣袖,湊近我小聲說:“姑娘,你瞧那邊。”我順着她的視線往那邊瞧,見姜紫蘇披着一身閃着水波般亮光的嫩綠色披風,極純極鮮的顏色鋪陳到底,只在垂底處繡了一支姿態婆娑的松枝。她捏着裙裾儀態斯文地行走,露出前擺深藍的裙緞。我見她回身在車轅前逆着陽光往階上看,鼎盛的光芒刺得她眼睛微眯,神色癡惘而執念。

我又看了看蕭衍,暗暗嘆了口氣。

蕭衍似乎有所覺,往我身邊靠了靠,聲音輕緩卻篤定:“我不會再單獨見紫蘇。”我一怔,反倒不知該接什麼了。只看見姜子商從車轅上下來,握着姜紫蘇的肩胛把她往車上拽,邊拽嘴裡邊說着些什麼,面色很是難看。

我想癡念跟執着本是可怕的東西,一旦沾染上了就離萬劫不復不遠了。

---皇帝這一走,驪山行宮整個空落了下來,雖然整日對着枯木黃葉颯颯墜落,平添幾許蕭索,但我卻覺得殿內時光放緩,依稀是歲月靜好的感覺,有種久違的輕鬆。

閒來無事,我讓嬿好給我清點了些衣物出來,都是窄袖襦裙,簡單的銀釵環,還有便於攜帶的脂粉頭面。這些東西裝在小包袱皮裡,妥妥帖帖地收拾完整。

我算了下離十六還有兩三天,便漫步踱到了蕭衍處理政務的大殿,抻頭看了看案桌上的奏摺,他提着一支紫毫筆正沾了硃砂耐心批閱,我瞧着他不急不緩的模樣,沒忍住開口道:“你就不能快點嗎?”

蕭衍沒擡頭,手上揮毫撰寫的速度依舊,清清淡淡地說:“你就不能心疼心疼我嗎?”

殿內軒窗四敞,有微涼秋風灌涌而入,吹得幔帳翩然飄起。我轉到他身後,給他捏了捏肩膀,狗腿子似得從他肩膀上探出頭,笑嘻嘻地問:“怎麼樣,力道如何?”

蕭衍拿着毫筆指了指後背,“繼續。”

於是,將狗腿子作風堅持到底的我在大殿裡給蕭衍捏了半天背,直到夕陽西下,暮色初染,殿外那棵大楊樹上被夕陽渡上了一層絢爛光澤。

蕭衍終於將最後一疊奏摺合上,反手扣住我撫在他背上的手,波瀾不興地說:“我之所以說五天,那是經過準確計算得,一分一毫都不能差。”他閉上眼睛似是回味了一下:“捏得不錯,今天晚上再給我捏捏,最近真是累得慌。”

我默默將手抽出來,惡狠狠地瞪着他的後腦勺,真想甩自己兩巴掌。沈孝鈺啊沈孝鈺,你長不長記性,忘了蕭衍是何許人也,從小到大上的當換成石頭都能鋪平甘泉殿前的曲水溝了。

他還累得慌,耍我好玩嗎?哼,累死活該。

我將衣袖甩得水花飛濺般灑脫,揉着自己的手腕呵呵噠:“你讓魏春秋給你捏吧,我今天晚上不吃飯了,要睡覺。”說罷,我惡狠狠地加了一句:“你最好別把我吵醒了,不然我跟你拼了。”

蕭衍用手支着頭,束腕的銀箍流淌着渾朔的光,他滿懷擔憂地說:“孝鈺,我早就想說了,你最好少睡些覺,不然整日昏昏沉沉得,腦子更加不夠用了。”

我翻了白眼,暗自腹誹,我要是腦子夠用,能讓你耍嗎?但我轉念一想,不能浪費大好光陰,得抓緊時間想想該去哪兒玩,長安這麼大,好些地方都沒玩過呢。末了,我橫了蕭衍一眼,咬牙問道:“那去哪的行程你該沒有定好吧?”

他伸手拿起火石,把燭油燈燃上,挑了挑內芯,漫然道:“你說呢,依着你看這麼重要的事情能是你說了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