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真相2

意清的聲音輕若片羽,落下來卻是碎石,裹挾着疾風驟雨悶頓地砸在我面前。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反覆覷看意清的神色,他的面容凝重而謹慎,絕無信口開河的可能,給了我莫名的安慰。

“懷淑……”甫一開口,我的嗓音沙啞破碎,竟再也說不出後面的話。

“孝鈺”,意清站起身來,握住我微微顫抖的手,低聲說:“這只是我和父親的猜測,結合這最近姜彌的種種行徑而言,他可能也猜到懷淑殿下還活着。但這樣的事情,經年累月,且又沒有確鑿的證據,不敢妄下定論。所以……”他下意識地看了看窗外,繼續說:“父親舊年在尹丞相身邊結實了青桐山不少道士,他已修書一封送往青桐,想要證明他的些許猜測。”

我如墜夢中,周遭都是細密旋轉的蠶絲螺線,錯亂但卻蘊含着美好與柔軟。但我希望這是上天垂憐與饋贈,而不是一場空乏的春秋大夢。

意清拉着我的手將我送到繡榻上坐下,扶着我的肩膀低頭看下來,道:“我想……太子殿下也應當知道……”

我詫異地仰頭回視他,驀然想起蕭衍曾經問過我的話——如果大哥還活着呢。他許多次在我面前提起懷淑,也許並不是情之所至的衝動之舉,而是別有深意。這樣的深意總是被我粗心地忽略掉了。我不禁想,如果蕭衍也知道懷淑還活着,那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知道得呢。他將芳藹下毒的事情壓了下去,又將琊葉青的案子壓下去,是怕秘密被公之於衆嗎?而如果秘密真得被公之於衆……我突然直冒冷汗,會給朝局帶來怎樣翻天覆地的影響不說,假死偷遁出宮,這長安城裡有多少人容不下懷淑,會恨不得讓他再死上一次。

懷淑還活着。雖然意清告訴我這只是猜測,但這句話卻像生了根鬚深紮在了我的心裡。因它迎合了我殷切的盼望,卻又帶了幾分荒誕的虛晃,讓我想相信卻又害怕到頭來只是一場空。可如果這一切都是真得,那麼懷淑他是否在某一個地方看着我。他神秘地離開,沒有對我說一個字。又躲在這天地間的某一處,看着我和蕭衍成親,看着我們做了三年相敬如賓的夫妻。如果是這樣,那麼我在他的心裡究竟算什麼,又有幾斤幾兩的分量。

我混混沌沌地從意清的居所離開,夜晚風露,梨花如雪,在行宮裡無聲無息地飄落。

-----父親的做法很對,他讓意清將秘密告知於我,這使我愈加謹小慎微,生怕有絲毫的行差踏錯而讓敵人有可趁之機。

接連數日我老老實實地待在甘泉殿裡,盡心盡力照顧蕭衍的飲食起居。此次皇后與芳藹皆未跟隨聖駕來驪山,蕭衍這一病,雖有不少宗親官員聽了風聲前來探望,卻不曾有真正能在榻前噓寒問暖的人,這往來探病的人不過是虛耗了我的耐心去應酬。

所幸,蕭衍的身體痊癒得很快,像一株紮根在靈秀之地吸風飲露的楊柳,雖然偶有風雨侵蝕而枝葉催落,不消多久就又恢復了繁茂茁壯的長勢。那一日我可能真得說了什麼讓他生氣的話,他對我總是冷淡得,白天無事,他寧可對着一堵牆發呆也不願跟我說上一句話。我不想自討沒趣,自是坐得遠遠得,只監督他按時進膳用藥,臥牀修養,不許他再碰那些耗費精力的奏摺。

我聽說突厥與大周已敲定了議和條款,使團不日就要回去了。皇帝陛下在興慶宮設宴,爲突厥默拓將軍和霍頓王子送行。得知消息時,我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蕭衍那張素寡得像隨時能結出冰渣的臉,問:“殿下,這宴會需要你出席嗎?”

他正倚靠在軟塌上閉目養神,聽到我的話眼都沒睜,只清悠淡然地‘嗯’了一聲。我在心底幽幽地嘆了口氣,在蕭衍身邊一定要臉皮足夠厚,因不知什麼時候就觸了這祖宗的逆鱗,他便端出一副冷麪再不理人。我綻開一個自以爲很風姿溫婉的笑,明知道他不會睜眼看,還是辛苦地維持着脣角勾起的弧度,“可你不能飲酒,我讓內侍把酒換成白水,今天的藥也要早些吃,還有宴席之前先喝碗粥,席間那些油膩的吃食儘量別碰。”

空中中是尷尬冰冷的凝滯,要不是他垂在牀榻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撥弄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我幾乎以爲他又睡着了。

我繼續沒話找話:“對了,我那天聽侍女們議論,雲尚書本不同意自己孫女雲曉月和京兆少尹宣知煦的婚事,可是近來刑部侍郎出缺,宣知煦遞補上了,雲尚書就同意他和自己孫女的婚事了。我心想,雲氏也是世家大族,怎麼眼皮子這樣淺,一口回絕的婚事憑個吏部侍郎就能應承下?”

他果然不搭理我,還捏着棉被翻了個身,對着牆繼續養神。

我琢磨着這事八成是蕭衍給雲湛放了話,因爲雲曉月是芳藹的閨中密友,芳藹又是蕭衍捧在手心裡百般疼愛的寶貝妹妹,芳藹若是開口替雲氏向蕭衍相求,蕭衍十有八九會答應。一個吏部侍郎算不得什麼,但太子殿下的面子卻不能不給。且這雲湛是姜彌的心腹,這點眉高眼低應是會看得。

蕭衍雖然外表冷淡,這心也挺硬得,但偶爾也會有心軟仁慈的時候。

我站起來往牆邊探了探身,輕聲說:“那我走了?”見他沒什麼反應,我訕訕地收回了身子,準備回偏殿去準備一下晚宴的衣着和妝容。

手撫上羅帷,剛掀到一半,身後傳來蕭衍深沉渾厚的聲音:“我從來都沒想過要利用你。”我一怔,捏着羅帷的手遲遲未放下,我懵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到底在說什麼。

原來他一直將那天的事放在心裡。

我以爲那只是一個不經意又有些自作聰明的試探,就算被他識破了略微尷尬一下也就過去了。卻沒想到他一直將這件事梗在心頭,讓我不免反省,自己的態度是不是傷害到他了卻不自知。

他是蕭衍,是和我一起長大的衍兒。我從什麼時候開始,如此不加節制地往惡處去揣摩他,去懷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