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番外—蕭景潤

蕭景潤覺得自己是個小可憐。

據說,從他一生出來就被送進了勤然殿,日夜由乳母照料,不許母親靠近,爲此他很長一段時間都認不出自己的母親。直到三歲那年被接回了昭陽殿,他這個太子才能真正體會一把承歡膝下的天倫之樂,當然……這天倫之樂享受的也很是曲折。

他總覺得父皇不太喜歡他,最開始大約是因爲他被接回來後佔據了母后太多的精力。失而復得,母親恨不得把他握在掌心裡生怕化了似的,將他的飲食起居照料的周到細密,層層疊疊拼在一起,連根針都插不進去。甚至有一天夜裡,他迷迷瞪瞪地被一片燭光晃醒,見母后竟坐在他的牀榻前,細嫩的手指輕輕掠過他肉鼓鼓的腮頰,眼睛通紅通紅的,像是剛哭過一樣。

小孩兒眠多,那時也不太懂事,只打了個哈欠翻身繼續睡。迷糊間好像聽到了父皇輕柔富有韻律的嗓音:“看,潤兒好生地躺在寢殿裡,你只是做了個噩夢,不是真的。”

而後便是漫長的沉靜,他在半寐半醒間總覺得母親的視線從未離開過他的臉,過了許久,聽見她說:“衍,你回去睡吧,我想陪着潤兒。”

就是從那夜開始,景潤覺得父皇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太對了。

母親每每將他抱在懷裡喂羹湯,父皇若是在一旁守着,不是嫌膳食烹飪得火候不對,就是身旁人伺候的不合心意。景潤通常是眨巴眼無辜樣兒地看他父皇靜靜的表演,覺得這個男人挑三揀四的本事簡直渾然天成。

一勺溫度正好的米湯被舀進嘴裡,景潤調整了坐姿往母后懷裡縮了縮,嗅了滿鼻的清雅百合香,格外清雋怡人。乳母將他那嬌滴滴的小妹妹如意抱進來,景潤仰頭看母后,她秀致的眉宇微擰,將手裡的湯勺放回去,盯着在父皇懷裡花樣撒嬌的如意看,似乎是在反省自己最近是不是太過偏心,太過忽視自己的女兒了。

果然,晚膳時母后便交代了乳母來喂景潤,自己親自給兩歲大的如意調了米湯,一勺一勺極有耐心地餵給她。在五歲大的景潤眼中,他父皇端坐在一邊,平靜的表情下依然是一副總想找茬的神態,掠了眼被米湯糊糊喂得晃悠悠的如意,又意味複雜地將視線放在母后身上許久,見母后似乎並沒空搭理他,嘆了口氣,起身走出了殿門。

等到母后發現父皇不見了已是半個時辰後。內侍殷勤麻利地收攏好了碗碟肉糜,母后才盯着空蕩蕩的龍榻,驚奇地問:“陛下呢?”

內侍面面相覷,卻聽一個清清涼涼的聲音從殿門口傳進來:“陛下走了,陛下又回來了。”他父皇的臉上縈繞着一種挫敗寂落的神情,正對上母后滿目的疑惑,而後將視線轉到了景潤的臉上,慢悠悠說:“潤兒五歲了吧。”

蕭景潤登時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尋求憑靠般的往母后懷裡縮了縮,果然聽他父皇思忖着說:“該進書房了。”

最先得到這消息的是他五叔,景潤喜歡五叔,覺得他雖然有點傻,但爲人和藹可親,嗯,比他父皇可親一百倍。在得知皇帝陛下要將年僅五歲的太子送到那一幫老學究手裡摧殘後他立馬行動起來,幾乎調動了自己的全部智慧,有勇有謀地籌劃了一番,然後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鑽進了太后的祁康殿。

景潤被母后抱着剛走到祁康殿門口,就聽見裡面傳出來祖母中氣十足的聲音:“潤兒才五歲!怎麼着也得再留一年,不然哀家跟你沒完。”

父皇的聲音則顯得剋制而鎮定:“潤兒是太子,大周的千萬裡江山遲早有一天是要傳到他手裡的,在這毫無邊際的嬌寵之下已養成了軟繻性子,將來如何指望他扛起社稷,綿延大周國祚?”景潤並聽不太明白父皇話裡的意思,但卻感覺到母后的身體略顯僵硬,看着他的眼神也變得複雜起來。

正當母子兩僵持不下之時,他五叔從太后身後冒出個頭來,“如今天下太平,八方來朝,內無近憂,外無虎狼環伺,太子只需安心做個守成之君便罷,有什麼難的?”被父皇瞪了一眼,他五叔訕訕地將頭縮了回去。

父皇當機立斷,從母后手裡將景潤奪了過來,又想了想,將他放在地上讓他自己走,說:“朕已召了太傅、少師入宮,就從明天開始,卯時進書房,戌時散學,少一個時辰都不行。”他聽祖母抽了口冷氣,“我看你是瘋了,他才這麼大點孩子,你讓他……”祖母眼珠轉了轉,將視線投到母后身上,“皇后,你的意思呢?”

景潤仰頭淚眼汪汪地看着母后,見她低着頭躊躇了一會兒,才輕聲說:“就依照陛下的意思的來吧,他是儲君,身上的擔子重,不能跟一般的孩子相提並論。”

殿內一下子寂靜起來,蕭景潤終於摸了一把辛酸淚,而後被他父皇生拉硬扯地扔進了書房。

許多年後直到景潤成人他亦漸漸摸索出來,他的父皇不論有什麼決定,母后大多是無條件支持的。哪怕所有人都反對,哪怕她自己心裡也並不好受,可她還是會站在父皇那一邊,也許是爲了讓他看起來不那麼孤零零的。

到這裡,景潤覺得用時光荏苒,歲月如梭來形容比較合適。進書房後轉眼十年,蕭景潤長成了俊秀修長的翩翩少年。宮闈的生活很平靜,他是唯一的皇子,話本上的皇家兄弟勾心鬥角、奪嫡的戲碼在他看來遙遠至極,他從小就是在一種安穩、沒有威脅的環境里長大,性子也不出意外的溫和寬厚。

若說他會對着誰焦躁犯脾氣,大概只有他的妹妹如意了。他煩死這如意了,小小年紀,仗着一副傾國傾城的面容和哄父皇開心的本事,常常跑到他的東宮裡作威作福,不是打哭他的內侍,就是踩死他養的斑鳩。偏偏他還不能告狀,不然就落個心胸狹窄、小肚雞腸的摘責。

所幸,還有疼他的祖母、五叔和姑姑。

全家人都疼他,每當他被叫進太極殿詢問功課時,大家都如臨大敵般看着風向,等着消息,生怕一個不留神他又被父皇責罵甚至他一氣之下要讓人把他架出去打上幾棍子。

這一日他總覺得父皇好像心不在焉的,他背完了《梁書》第九卷,才發覺好幾處都背錯了,可他父皇竟沒發覺。他踮起腳,好奇地往龍案上掠了一眼,發現父皇搭在案桌的手裡握着一枚紅楓葉。紅似烈火,燦熱滾燙地綻放在手心裡,像把他整個人的神思都抽調幹淨了。景潤從太極殿出來,果然見五叔和姑姑都守在殿外,五叔捋了捋腮下兩撇滑稽的小鬍子,悄聲問:“沒事吧……”芳藹姑姑則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沒聽着要搬凳子拿板子的動靜,應是沒捱打,捱罵了?罵兩句沒事,你父皇當太子的時候也經常被先帝罵。”

自從上一次父皇被他顛三倒四的學識所激怒,讓人打了他兩板子,真真就是兩板子,因爲五叔聽到風聲飛快地通知祖母趕過來,祖母把綱常倫紀、孝道都搬出了出來,最後甚至拿出不放了他就要一頭碰死的架勢,纔好容易把景潤救出了太極殿。從那以後,每每蕭景潤要被叫進太極殿問功課,他們全家都不得安寧,非得在外面盯着才放心。

景潤嘆了口氣,又想起了他那不可一世的父皇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樣,才說:“父皇今日好像有心事。”

話音剛落,他見老邁的魏春秋迎着母后從偏殿去了正殿,母后遠遠看見了他們,只朝他們擺了擺手,意思是快走。

景潤想,今兒興許是真的出了什麼事。

他送走了五叔和姑姑,心裡不安,又偷偷折返了回去,在殿門外聽父皇悵然若失地說:“定是他了,那吳越風頭無兩的赤楓招竟是他所創,算起來時間也是對的。”

赤楓招?蕭景潤聽過這個名號,據說是一個江湖派別,專好打抱不平,據傳言,暗中幫官府破了幾個冤假錯案,解救了一些蒙受陷害的無辜之人,在坊間有着很好的名聲。父皇口中所說的他是這赤楓招的創始人嗎?何人有這麼大的能耐,父皇竟認識嗎?

他在門外停了一會兒,聽母后說:“是他也好,不是他也好,他既派人送來了這枚楓葉,又沒有其他更明白的書信,可能……只是想讓你安心吧。他還活得好好的,做了他想做的事,這不是挺好的嗎?”

父皇沉默了許久,才說:“孝鈺,你相信血脈親情之間的心有靈犀嗎?我覺得這枚楓葉沒那麼簡單,我得去一趟吳越,你和我一起,讓潤兒監國,我們儘快起程。”

蕭景潤平生第一次被推到了監國的位子上,竟是因爲一片楓葉。他的父皇和母后起程後的十天,吳越那邊傳來消息,說是荒野之外滿是縞素,哀泣不斷,像是有人在祭拜什麼。細細探查,才知道是那赤楓招的掌門人病逝了,曾被赤楓招幫助過的人自發相送,興起了極大的陣仗,那周邊的官府也多少受過赤楓招的點撥恩惠,所以並不多管,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景潤盤算,十日,他們或許剛到赤楓招所在的吳越,但這消息既已傳入了長安,想必那人病逝已是許多天前的事了。他細細估算了許多遍,覺得父皇和母后不太有可能趕在這掌門人病逝前抵達吳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