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衍也不知是聽明白還是沒聽明白,面色淡定如初,不置可否。範栩從側門外進來,簡單拘禮,直朝蕭衍而來,走到跟前,纔看到沈槐也在,略帶顧慮地瞥了他一眼,躑躅着不言語。沈槐倒也乖覺,舉起長袖揖禮:“臣告退。”
我離得他們不遠不近,有隻言片語飄到我的耳朵裡,什麼‘閩南’,‘懷淑’,‘忠勇公’……蕭衍仔細聽着,轉身對他道:“把沈意清和宋靈均看住了,不許他們離開。”
內室的焚香醇厚怡人,撲到面上,帶着熱氣,反襯得身上一絲絲冰涼入骨。我靜悄悄地坐在榻上,等着蕭衍將一切安排妥當,拖着曳地的纁裳長袖漫步走進來,一直走到我跟前,半蹲下,擡起我的臉仔細端詳了一會兒,嘆道:“你的臉色不好看,是不是受了驚嚇?”
我想了一會兒,擡眸看他:“衍,今日舊事重提,我回憶起從前,覺得父親在最後的那些時日其實心裡很不好過。從尹伯伯死後他就一直生活在負疚之中,憎恨自己,時時煎熬,卻又無處可彌補,只能守着一個意清,把全部的心力和希望寄託在他身上。直到他知道了懷淑沒死,或許心裡才稍稍好過了一些。他是一個頂聰明的人,可一時糊塗也能幹下這樣大的錯事,人是不能虧欠自己的良心的,不能去傷害不該傷害的人。”
他的眼睛烏深幽深,含着專注凝簇的光,一眨不眨的緊盯着我看,纖長的睫羽在眼瞼處投下陰影。
良久無言,他看着我的臉色,柔聲問:“還有話要跟我說嗎?”
我微低了頭,脣角含笑:“我懷孕了,太醫說已有三個月。”蕭衍一怔,面上漾過喜色,轉而微凜,嗔怪地說:“胡鬧。”
“既已有了身孕就得安安分分地待在宮裡,這麼又是刀槍又是審訊的,也不怕驚着這孩子。”
他坐在我身側,伸手輕輕摸了摸我的肚子,我勾起脣角,“孩子好好的,一定能平安出生的。”
蕭衍擡頭看我,俊美的容顏上如同鋪了一層溫柔的光,直滲入眼底。他伸手將我摟住,靜默許久,才緩慢道:“吳越沈氏的世襲勳爵得撤去了,要將沈氏從世家之中除名,孝鈺……恐怕姑父和姑姑也不能繼續在官祠裡葬着了。”
這一切我早就料到了。其罪當罰,生死無礙。或許,父親生前也早就料到了,這條路走到最後所有虧欠了的都得一一還回來。
“我會替他們找一處僻靜地方的,衍不必爲難,這是求仁得仁。”
蕭衍像是輕笑了一聲,才說:“我替他們找吧,等我找好了你去驗收,滿意了就把他們牽出來。國法也不外乎私情,我到底還是沈氏的女婿。”
我愣怔了一會兒,他低頭看我:“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嗎?”
腦中其實有一片紛亂的絲絮纏黏在一起,但視線一觸及到他的眉眼,那片絲絮瞬間扯斷飄走了,我搖了搖頭,“不,我對衍是放心的。”
---過後幾日,蕭衍下詔爲清嘉五年尹氏逆案平反,將尹相等一甘無辜受戮者厚葬,靈牌遷入宗祠,供後人憑弔。所涉案者,根據罪名輕重而依律懲處。姜彌自刎謝罪,罷免姜氏諸人及其黨羽一切官職,貶爲庶人。同時將吳越沈氏的勳爵裁撤,自世家中除名。
蕭衍替我父母在長安郊外找了一處幽僻地方,將他們遷葬進來,派扈從僕人日夜看管、清掃。我去看他們時正是桃花盛開、豔麗至極的時節,細碎的花瓣碾落到裙裾上,有着胭脂般明亮的色澤。
我去時,遠遠見着墓前站了一個人,素衫傾灑,氣質飄逸。不由得放輕了腳步,他卻好像有感應似得,適時地回頭,見是我,清幽一笑:“小玉兒。”
懷淑將那烏銅面具摘了拿在手裡,問:“我讓你帶的東西呢?”
我依言從懷裡將兩枚紅絲絛白玉的同心結拿出來,本以爲他會拿其中一個,可沒想到他都拿走了。
“我們各自安好,相互保重,也算這一生沒有辜負彼此了。”
我心中頓覺五味陳雜,憶起那些早已遠去的舊日時光,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終歸,還是我對不起他,心情如浸在冰涼的露水裡,很是傷感。卻聽他淺笑了一聲:“你可別覺得虧欠我,當初長輩們爲我們定親時原也沒有問過我們的意思,這將來會發生什麼,每個人會走到哪一步本就是未知數。更何況……”他身體傾斜,微微靠近我,“實話說了,當年我早就不耐煩當太子了,若要我讓做天子,那真是……”他滋滋感嘆:“這勞心勞力的事還是留給衍兒吧。”
“那……閩南……”
懷淑的目光幽深:“若我是衍兒,也不會輕易放盧芳奎回閩南的。一朝天子一朝臣,能把盧氏滿門禁在長安而留他們一條性命,也算皇帝陛下宅心仁厚了。”
他將視線往我身後瞥了瞥,轉而促狹笑道:“不過,小玉兒,有一件事你得格外注意些。衍兒留下盧氏滿門的性命沒準兒是另有目的,這盧漱玉可一同被扣在長安了,她一直待字閨中,如有人對她有什麼企圖,這身家性命都握在人家的手裡,少不得要投鼠忌器,曲意逢迎了……”
我的心果真沉了下去,清清涼涼的聲音自身後飄過來:“你什麼時候也學會了這背後使壞的小人行徑了?”
蕭衍皁色的春衫上落了些許桃色花瓣,這麼步履輕盈地走過來,倒真有幾分翩翩佳公子的氣度。
我摸了摸微鼓的肚子,拿眼梢瞥了他一眼,“你怎麼跟來了?”
懷淑笑道:“這還用問嗎?準是聽說我也在這兒,不放心所以跟來了。”
蕭衍抓着我的手,甚是明顯地翻了個白眼,“我有什麼可不放心的,我就算信不過你,也信得過孝鈺。我們情比金堅,任誰也挑撥干擾不了。”
我想起剛纔懷淑給我描繪的一幅生動圖景,沒忍住,冷哼了一聲。
懷淑拿出一副勢要把蕭衍氣死的派頭,極爲誇張地叫道:“哎呦,皇帝陛下什麼時候也學會了酸腐文人那一套,真真兒要把人的牙都酸掉了。”
蕭衍什麼時候落過下風,冷森森地反擊:“那你還不快走,回去補補你的牙。”
懷淑清怡溫雋地衝我們笑着,將烏銅金面具重戴回去,幽淡地說:“好,那我走了,不在這兒礙皇帝陛下的眼了。”
說完,當真取回平放在地上的七絃琴,頭也不回地迎着風走了。
好,那我走了。
我和蕭衍都沒有想到,這是懷淑此生對我們說的最後一句話。從那天開始,他果真如隱天遁地了一般,徹底消失在了這個世上。蕭衍派人將長安翻過來覆過去找了許多遍,也是無果。許多天,蕭衍處於一種迷怔的狀態中,似是無法相信他就這麼消失了。這種迷怔很快地演化爲不甘、憤怒:“我就不信,跑得了和尚還能跑得了廟。”
他派人去了青桐山,發覺掌道早就由那已辭官的莫九鳶接任,他是齊晏的徒弟,經長老們同意將多年前病逝的齊晏牌位迎回了青桐山。
對於這個結果,蕭衍又恍惚了好幾天,終於在一天夜裡,坐在牀榻上忿懣道:“我再派人去芷蘿山,蕭懷淑要是不出來跟我說明白了他爲什麼不告而別,我就讓人把芷蘿山燒了。”
我坐在裡面,頗爲同情地看着蕭衍,普天之下除了我,還有誰給皇帝陛下吃過這樣的癟。
沒幾日派去的人一臉菜色的回來了,見着蕭衍忙不迭地訴苦:“那瘋女人一會兒說我們踩壞了她的草藥,一會兒說我們驚着了她的藥蟲,非要我們賠他,陛下,臣等可都是窮苦人家出身,這錢是不是能從戶部填補上?”
蕭衍一臉恨鐵不成鋼地睨了那些人一眼,擺了擺手,讓他們快滾。
我默默地從幔帳裡走出來,捂着日漸顯懷的肚子,說:“我想吃紅豆乳酪糕,多放一點紅豆,要甜的。”
蕭衍歪頭看了看外面沉釅的夜色,盯着我的肚子,“你這是懷了個妖孽嗎?昨天晚上三更時要吃辣油醬藕,今天晚上又要吃甜的,這口味能不能固定一下,別整天換的這麼詭異?”
我抿了抿脣,陰悱悱道:“你現在是不是對我不耐煩了?是不是有新歡了?那個盧漱玉就在長安,你是不是偷偷去見她了?”越想越不對,甩着袖子怒道:“我想吃甜的怎麼了?怎麼了?那又不是我想吃,是肚子裡這個想吃。好啊,你現在對我們都不耐煩了,我……我要離家出走。”
蕭衍一邊摁住我因激動而過分搖擺的胳膊,一邊好言相勸:“孝鈺,你別太激動,太激動對孩子不好。你剛纔想吃什麼來着,紅豆乳酪?好,我這就讓御膳房做,你等着啊,一會兒就給你端上來。”
他往外走了兩步,剛要叫人,我在身後提醒他:“多放紅豆,加糖。”
等蕭衍掀開幔帳進來,我坐在繡榻上,將銅鏡甩到一邊,拖着下巴看他:“衍,你還愛我嗎?”蕭衍幾乎不假思索,連忙說:“愛。”我鬱悶道:“你說的這麼快,肯定是在唬我。”
蕭衍也悶着一張臉:“你前天這麼問我,我說得稍微慢了些,你就說我變心了。我現在說快了你又說我唬你,孝鈺,我要怎麼做纔是對的?”
我苦澀地摸着臉頰,憂悒道:“我發覺自己最近腫了……”
蕭衍坐到我跟前,捏着我的下頜轉了半圈:“我看看,是長了點肉,不過這樣好看,從前你太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