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他將我摟入懷中,青濯的面容上漾過溫煦柔軟,像是能將堅冰雪霰都融化一樣。

我閉上眼睛,靠在他懷裡待了一會兒,輕聲說:“衍,讓宜川姨母回長安吧。”他未語,我接着說:“從一開始我就想說了,可我不想讓這件事情看上去像是一筆交易。”

蕭衍終於開口:“說起來姑姑也並沒有大錯,若你想讓她回來,那麼她就回來吧。”

我脣角微彎,心中悅然,卻見他悄然低頭看我,俊秀的面容上也閃動着笑意:“孝鈺,我現在才覺出來若是能讓你高興,那麼很多事情其實也沒有多麼重要……”

幾乎與話音同時落地,幔帳外步履輕碾而過,我們同時回頭看去,見魏春秋的身影模糊,卻晃如篩糠,顯出萬分的慌亂,“陛……陛下,不好了,顧大人府上來報,說……說……”

我心中掠過不祥的預感,不禁鬆開了蕭衍,忐忑問:“怎麼了?”

“靡初郡主自殺身亡了……”

蕭衍上前走了一步,雀羽緋開的袍裾劃過青石板地面,掀起一陣輕塵,他一貫清冷的聲音裡竟帶了一絲顫抖:“什麼時候的事?”

魏春秋躬身道:“剛剛纔發現,郡主一下午就把自己關在內室,心情鬱郁,顧大人回府後進了內室,才發現郡主早已飲鴆身亡多時,身體都涼了。”

我不自覺後退了一步,竟來不及分辨陡然襲上心頭的是傷戚、愧疚還是旁的什麼……我答應過英王,一定會護她周全的,靡初,靡初,都怪我,除了這樣的事,我應該先安慰你的,先將你留在我身邊再徐徐圖之,是不是,你就不會出事了。

---朝堂上關於新稅法之爭在君臣的默契中悄然退卻,可任誰也沒有想到,最後會是這個結果。

顧府縞素高懸,遠遠便能見到素白繞着灰敗的牆垣、石獅,隱沒在街衢盡頭,門前冷清得很,幾可羅雀,大約是知道靡初爲何自殺,很多人不敢來弔唁吧。

我和蕭衍一路無言,等到了顧府,內侍將漆臺梯搬到車輿前,蕭衍先下,朝我伸出手,我甫將手擱在他的手心裡,見府門旁側停了一架懸素帳的宮制馬車,他只看了一眼,道:“是芳藹的。”

芳藹與靡初年齡相仿,一起長大,自幼|交好。她來的這樣快,足可見情分至深。

我不禁有些擔心,往蕭衍身旁靠了靠,顧長青素服出來迎駕,頎長的身姿叩拜在階前,“臣參見陛下,皇后娘娘。”

蕭衍親自上前將他扶起來,君臣相顧,卻是無言,顧長青臉上沉浸着悲痛,顯得有些蒼白,略微欠身,嗓音沙啞道:“陛下請,娘娘請。”

這座府邸還是當年蕭衍賜給他的,東盛巷中絕佳的地段,四面宣闊,三進三出,飛檐赤瓦是當年工部特意新上了漆,現如今看,依舊鮮亮氣派。

棺槨尚停在堂前,靈位在上,芳藹正往爐鼎裡插香燭,聽見內侍通報,回過身來,不施粉黛的臉上沒什麼表情,幾乎僵硬地斂衽爲禮,“參見皇兄,皇嫂。”

蕭衍走到她跟前,見她衣衫單薄,露出幾分憐惜:“天氣這樣冷,你怎麼不多穿一點再出門?”芳藹垂斂下眉目,卻顯出幾分譏誚,以近乎刻板的聲音回:“多謝皇兄關心。”蕭衍沉在原地,半天沒說話,也沒什麼動作。

案桌上黑檀木爲底,以白漆寫着“蕭氏靡初之位”。我上前,衝蕭衍道:“陛下,我們給靡初上柱香吧。”蕭衍這纔將視線從芳藹身上移開,隨我一同上香。府中僕從自外面悄然而入,附在顧長青耳邊短語,顧長青臉色沉靜,擺了擺手讓他退下。

待星火攢動的香燭插進鼎爐中,顧長青纔到蕭衍跟前低聲道:“陛下,他已來了,在西廂房等候。”

蕭衍將臂袖擡起,衝我道:“孝鈺,和我一起去吧。”我知他和顧長青口中的‘他’是懷淑,卻見他們在芳藹面前三緘其口,並不欲讓她知道太多。可看她對蕭衍的冷淡疏離,心中又不忍,想要對她說什麼,蕭衍倏然抓住我的胳膊,鳳眸微眯,緩緩地搖了搖頭。

我擡頭看他,將幾欲出口的話嚥了回去。

-----懷淑依舊是一身涼緞緇衣,可卻換了素白無刺繡的。他在繡榻上端坐着,擡手斟了三杯茶。

“這事情,衍兒你絕對難辭其咎,若不是你在氣頭上非逼着顧長青休妻,對方也不會想出這樣陰毒的招式。”

懷淑的話乾脆利落,甚至帶了一絲鋒利之感,直直地朝蕭衍刺過來。罕見的,蕭衍沒有惱怒,反倒微垂了頭,形容懊惱愧疚,一副做錯事孩子的模樣。

我也有氣,這幾天怎麼看他怎麼不順眼,可如今也不是過分責難他的時候,便問:“你們口口聲聲靡初並非死於自裁而是他殺,那麼到底是誰,可查出來了?”

怪異的,蕭衍竟擡起頭和懷淑交換了神色,而後幾分猶豫,幾分憂慮地衝我道:“孝鈺,你要答應我,萬不能衝動。”

看上去,是要對我和盤托出了,可沒想到,竟是這樣的光景。

“其實這事從頭到尾都是衝着顧長青來得,不過是借了靡初的手,那個偷偷和端綦姑姑聯絡的侍女可大有來頭,順藤摸瓜,查到了海陵東閣的身上。”

海陵東閣,已經許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了,我有些疑惑,“那不是尹氏舊部所創嗎?”

懷淑搖頭,卻不說話,只眸色幽深地看了看蕭衍。

蕭衍目光渺遠,像是開始回憶往事,語帶嘆息:“三年前,你和莫九鳶誤打誤撞進了海陵東閣,後來你跟我說了它的存在,我派人去抄,卻撲了空。從那時起,海陵東閣幾乎是在江湖上銷聲匿跡。直到……玄貞元年。安陽姑姑和姑父死後,我派去同安郡驛館查探的人來回,說是沈家一家人遇害的前一晚曾有神秘人先去見過姑父,端茶倒水的驛官隱約聽到姑父怒稱他們爲海陵東閣的走狗,雙方不歡而散。而這之後,有人親眼看見還是那羣人尾隨沈家人出了驛館一路往南,驛官見過他們隨身帶的武器是彎月刀,而御醫查過屍體,沈家人還有我派去的暗衛都是被彎月刀所殺。”

我飛快地轉動腦子,消化着他的話,輕聲問:“你既然早就查到了我父母是被海陵東閣所害,爲什麼不告訴我?”

“知道又如何?這海陵東閣就像是一座隱沒在雲端的空中樓閣,任我費盡心力也摸不清它的來歷。況且……我剛一查到,正趕上你怒氣衝衝地來向我興師問罪,那時我跟你說了你多半也不會信,還會覺得我是在想法兒推脫自己。”

想起那段相互猜忌、彼此傷害的塵光,一時五味陳雜。

懷淑凝視着我的臉,溫和道:“這你不能怪衍兒,換做是我,我也不會貿然告訴你真相。”

我擡眸看他:“那麼懷淑哥哥呢,你又知道些什麼?”

他一怔,手指撫上烏金銅面具,道:“我是比你們知道的多一些,這號稱尹氏舊部的海陵東閣既不是我所創,也不是季將軍所創,始終如墜迷霧裡。可我得到了姑父生前的手札,卻發現他已在探查這海陵東閣,包括當年失蹤的晏馬臺舊將,那個經意清之手查過的左都御史之死,都跟海陵東阿脫不了關係。姑父甚至還查過卷宗,發覺海陵東閣所殺朝廷命官都是姜彌一黨,但古怪的是,都是跟當年尹氏之案有所瓜葛的黨羽,正鼎盛時不殺,平步青雲時不殺,偏偏等到將要致仕離京時才殺。”

他言語舒緩,娓娓道來,我聽出了端倪,“你的意思是,這海陵東閣原本就跟尹氏沒什麼干係,純屬是姜彌用來殺人滅口的工具?”

懷淑說:“我跟衍兒一開始只是懷疑,可是靡初的事情一出,幾乎可以肯定了。當年姑父應該也猜到了,他在同安給衍兒發出那封八百里加緊奏疏應該就是要提醒衍兒小心提防。恐怕,也正是這封奏疏,給沈家招來了滅門之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