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我恍然笑了,心好似散落在桌上那冰瑩清澈的碎瓷片,雖然破碎到疼,但卻有着說不出的輕鬆,好像這麼長時間一直蒙在心頭的陰霾終於散盡了,雖然這本來面目顯得有些猙獰,可好歹不是藏着掖着了。

“我能怎麼樣?”醺醺然的酒氣直衝入腦中,讓我有些暈乎乎,站也站不太穩當,晃晃悠悠地垂眸看蕭衍:“那你應該早說,平白拖了這麼長時間,難道你以爲我會纏着你,霸着這個位子不放嗎?”

蕭衍擱在桌上的手緊攥成拳,手背上青筋突兀,隱隱發抖,看這樣子他倒像是那個被始亂終棄的人。

但我也顧不得他了,因這酒力實在太厲害,眼前的光景開始渙散遊曳,好像蒙了一層金光,清惑流朔。

懷淑起身走到我跟前將我扶住,略微沙啞心疼地說:“小玉兒,你喝醉了。”

蕭衍也站了起來,玄衣纁裳上的金線蟠龍在燭光下閃着雍華熠亮的神采,將他臉上的清冷映出了幾分駭人陰鷙的樣子。

他指向懷淑,廣袖垂灑,依舊沒有多餘的表情,只是說:“放開她。”

懷淑的手依舊緊緊地抓着我的胳膊,言語清淡:“我若是不放呢?”

“你真的以爲朕怕了你,不敢殺你?”蕭衍去摸腰間的佩劍,修長的手指剛撫上赤銅劍柄,蕭暘忙上去掐住他的手,大喊:“皇兄息怒,息怒,都是……”他略帶顧忌地瞥了一眼盧漱玉,壓低了聲音:“父皇在天之靈看着我們呢。”

聽到這句話蕭衍噴薄欲燃的怒氣似乎緩和了幾分,手背上因過於用力而突顯的青筋淺淡下去,而我覺出身側的懷淑也好似被觸動了心事,不像方纔那麼理直氣壯。

殿內乍一平靜,坐着落淚的盧漱玉便站了起來,目光清瑩地看着蕭衍,哽咽着喊道:“陛下,您不要再利用我了。你根本就不是喜歡我,你故意待我親近,是想利用我來氣|皇后吧。”

我有些頭疼,覺得酒氣如潑墨正在腦子裡暈染開來,攪得我十分混亂。

幾滴晶瑩的淚水自腮落下,盧漱玉苦笑着搖了搖頭:“你總是對我若即若離,忽冷忽熱,我開始想不通,可今天我全都想通了。那本來就是做給別人看的,從皇后來了洛州行宮,你就對我和從前不一樣了。”

“這樣久了,您有沒有想過我會當真,就算我不是您心頭上的人,可我也是個人,憑什麼毫不知情地去當了您試探皇后心意的工具!”她字字悽切,好像是要藉着這個契機把自己心頭的怨氣全倒乾淨了似得。

我一時有些想笑,今兒是什麼日子,這又是個什麼宴,怎得把大家素日裡辛苦僞裝的面具全都摘了下來,忙不迭地要去露出本來面目。

蕭衍靜默地看向哭得梨花帶雨的盧漱玉,流露出些許愧疚、不忍。

蕭暘眼珠轉了轉,透出幾分難得的靈透機敏,忙上前去抓着盧漱玉的肩膀把她往外拖,邊拖邊諄諄勸告:“好了,你該說的都說了,咱們走吧,我是爲你好,這是個火坑,你沒往下跳是你的福氣……”

他極利落的把紅楠雕花門推開,拉扯着盧漱玉一起出了去,還不忘回身再把門推上。

殿內流淌着古怪的平靜,我覺得腦子裡一團亂麻,急需理順,可酒氣支配着,又着實不能往深裡想什麼,迷迷糊糊的,將自己的胳膊從懷淑的手裡抽出來,衝他擺了擺手:“沒事,我沒事,懷淑哥哥……”

蕭衍的俊容陰沉的好像能滴下墨汁似得,他眼疾手快地攬住我的腰把我拖到他身邊,挑釁似得看向懷淑:“就算你真得了道,成了仙,也做不到讓時光倒流,她是我的,誰也改變不了。”

懷淑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忽而笑了,眼睛裡若有春風拂過,甚是溫暖還有幾分不易察覺的惜愛:“那你就好好待她,可千萬別給我可乘之機。”

蕭衍一愣,還未來得及說什麼,卻見懷淑伸了個懶腰,流水藍緇衣流暢地順着胳膊滑下去,泛着清潤的光。他隔着烏金銅面具揉了揉額角:“這些日子還真是有些傷神,我得早些回去睡覺,皇帝陛下下次再要設宴,請提前一天通知,貧道得先養足了精神,參加您的宴會實在是太費神了。”

說完,不等我們有什麼反應,便推門揚長而去。

我下意識地朝他招手:“懷淑哥哥……”被蕭衍用力將胳膊掰了回來,他恨恨地說:“什麼懷淑哥哥,你想跟着他走嗎?”

被蕭衍拉扯着出了溿雲行苑,回到行宮裡,見清暉若素練,鋪陳了一地的霜色,蒲草青青,虹橋如帶,斜彎在渠水河波之上,遠方是瓊樓遙隔,宮闕連綿。

被夜間的風這麼一吹,我有些清醒了,擡頭看了看蕭衍鋪着月光的秀美面容,若有所思地說:“還是懷淑哥哥對我最好……”

“閉嘴。”

我醉意酩酊,膽量也比平常大了許多,“你不就是不喜歡我提懷淑哥哥嗎?我偏要提,懷淑哥哥,懷淑哥哥……”

蕭衍沉靜地瞥了我一眼,轉頭衝身後跟着的內侍宮女道:“你們都下去。”衆人揖禮告退,他回頭看我:“以爲喝醉了,就可以裝瘋,我就拿你沒辦法了?”

我踉蹌着後退了幾步,傲嬌地擡起下頜,心想他能搬出一個盧姑娘氣了我好幾個月,我憑什麼不能,遂嬌聲道:“懷淑哥哥,懷淑哥哥,啊……”

蕭衍將我攔腰抱起直往水渠而來,將我放到漢白石的雕欄上,身後是湍湍流淌的河水,他捏着我的腰線,讓我前身後仰,稍稍一用力就能把我扔河裡去。

他淡淡地開口,露出兩排整齊的齒貝:“還叫嗎?”

我看了看泛着清冷月色的水流,心裡一股寒顫直往上冒,癟了癟嘴,傾身摟住他的腰,將面頰貼在那柔軟滑涼的胸前緞衣上,可憐兮兮地說:“我不會水,怕冷,衍……”

他微有停頓,但還是狠心把我從胸前撈了出來,目光炯炯地盯着我的臉,問:“那你說,爲了個遺詔,在太極殿裡騙了我好幾個月,你錯沒錯?”

我仰頭看他,眨巴眼:“錯了。”

“一聲不響跟着大哥跑了,還替他擋刀,拉他的手,錯沒錯?”

我鼓嘴看他,沉默不語,他也不語,把我的身體往河的方向又後移了一段,幾乎能與河線平起來了。

“錯了,我錯了。”好漢不吃眼前虧,認錯就認錯,好過當落湯雞。

蕭衍挑了挑眉,“那你還再犯嗎?”

我好容易把將要與河水親密接觸的身體收回來,在雕欄上坐端正了,對着月亮伸出三根手指,不對,我眼神迷離地看了看手,發覺自己只伸出了兩根,忙又加了一根:“我保證,絕不再犯。”

蕭衍端詳了我一陣兒,像是比較滿意了,才把我從雕欄上抱下來,一路抱回了寢殿。

等到換好寢衣,坐在熏籠燒得溫暖的牀榻上,我又覺出些不對,歪頭看坐在牀榻邊替我摺疊披帛的蕭衍,問:“你是不是喜歡那個盧漱玉了?”

他的動作微滯,立馬回說:“不是。”

我探頭看他的臉,緊追不捨地問:“那你還對她那麼好,把自己的狐毛大氅都給她了,還和她出去騎馬、打獵?”

蕭衍平靜地回頭看我,“你對她好,喜歡她,你心裡難過嗎?若是難過了,就該知道這些日子我有多麼的煎熬、痛苦,跟蕭懷淑相比,一個盧漱玉算什麼?”

他說得太複雜了,我聽不懂,酒氣一陣陣兒的往上衝,讓我抓住了一句話,他說他喜歡她。我傻愣愣地看蕭衍,哽咽着問:“你真得喜歡她了?”沒忍住,落下淚來。蕭衍的聲音聽上去好像有些氣惱:“我是這個意思嗎?你哭什麼?”

淚水像是決了堤的河道,噴涌而出,我胡亂地摸着臉頰,哼哼唧唧地說:“你爲什麼要喜歡別人,你不是說過只愛我一個的嗎?”

蕭衍恨恨地盯着我看了一陣兒,從繡枕下摸出一方錦帕給我擦眼淚,“少胡說八道,我怎麼會喜歡別人。”

他解釋也沒有用了,我猶如陷入了暗淡傷慨的深淵,多日來積攢的鬱結一時壓抑不住全傾灑了出來,淚水越擦越多,我覺得自己太可憐太絕望了,淚眼朦朧地看向蕭衍,抽抽搭搭地說:“你要是喜歡了別人,我就不和你過了,把潤兒還給我,我抱着走。”

蕭衍拿着錦帕給我擦眼淚,聽到這話,惡狠狠地拿帕子從我臉頰上刮過去,“做夢。”

看着他那副兇樣,我哭得更厲害,淚水一層接一層地滑下來,把臉抹的黏糊糊的,想糊了層漿糊。

不一會兒那方錦帕就全浸透了,而我的淚像是九天泉池一樣,依舊聲勢迅猛地往下落,不見乾涸。

蕭衍臉上僵硬的輪廓也繃不住了,輕聲嘆氣:“我真沒喜歡她,別哭了,你是泉眼做得嗎?怎麼有這麼多眼淚?”

我什麼都不想管,就想哭,憋了這麼長時間,快把我自己憋死了。

蕭衍頗爲無奈地抱着我顫抖的身體,開始哄我:“你讓我怎麼保證,我可以對天發誓,對所有神明發誓,我真的只愛你一個,不曾對旁人動過心。”

我不理,兀自把頭埋在被衾裡哭得傷心。

“別哭了,孝鈺,我錯了還不行嗎?我不該拿盧漱玉來氣你,不該跟她那麼親密,不該冷落你,折磨你,我都錯了,都是我的錯,以後再也不會了,你別哭了好不好?”

我依舊不理,捧着臉繼續哭,像是要把身體裡的苦水全倒乾淨了一樣。

這樣鍥而不捨的哭了一整夜,我將頭埋在被衾哭的起勁兒,耳邊總也不消停,蕭衍把九天各方神靈全都請出來賭咒發誓了一番,及至最後,連他薨逝的父皇都搬出來,再三向我保證,絕沒有變心,並且以後也絕不會變心。

我揉了揉哭得腫腫的,又酸又疼的眼睛,懵懵懂懂地擡起頭,見窗外天光微明,透過幔帳照進來。蕭衍彎身將一方浸了涼水的錦帕給我貼在眼上,帶着幾分疲憊,幾分心疼地說:“敷一下,消消腫。”

拿着錦帕,餘怨未消地看他,有些恨,又有些捨不得,鼓着嘴有些拿不定主意。

魏春秋悄無聲息地站在幔帳後,輕聲說:“陛下,姜寺卿求見。”不知爲何,他今日的聲音聽上去甚是古怪,好像在竭力憋着笑似得。

蕭衍的怒氣好像一下子有了宣泄的地方,沖帳外喊道:“讓他滾!”

我頂着紅腫的眼泡歪頭看蕭衍,他咬牙道:“這都是姜子商給我出的餿主意。”

我將視線收回來,垂眸盯着被衾發愣,蕭衍有些慌,伸手摟着我的肩膀柔聲說:“我保證,絕不會再有下次了。”

“真得就只愛我?”沉默了一會兒,我忍不住歪頭問他。

蕭衍立刻將頭點的跟篩骨似得,我又問:“那我說什麼你都聽嗎?”他忙又點頭。

我垂眸沉思了片刻,決心不哭了,折騰自己幹什麼,傻不傻。遂沉靜平淡地看着他,指了指牀榻和殿門:“這是我的寢殿,以後沒有我的同意,你不能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