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人家都說山中歲月幽靜,不理塵世紛爭,過得尤其快。在這芷蘿山中,我算是深有感觸。遙想當日懷淑將我送到這裡,對我說,此處避世日久,山主乃是當年名動天下的《晉雲醫書》之作者雲獻的後人,名曰紅纓。

江湖中傳言,雲紅纓醫書之高超決勝古今,堪與華佗、扁鵲比肩。她每年往江湖中投放十張紅纓花箋,憑此箋可請動雲紅纓親自出診一次,不管病得多重,傷得多重,都能藥到病除。

懷淑將我送過來,就是帶着一張紅纓花箋來的。他將盛放銀兩的布包裹交給雲紅纓,囑咐了一大堆,最後頗爲認真地說:“診金、食宿我都給了雙份,別的都好說,不許餓着小玉兒。”

我聽得新奇,什麼叫餓着,她有那樣起死回生的好本事,必然日進斗金,數錢數到手軟,還會缺了病人飯食嗎?

沒想到,真會。

頭十日,還勉勉強強能喝上碗清粥,到了第十一日雲紅纓扭扭捏捏地來找我,吞吞吐吐地說:“這個,這些日子山上吃得不錯,那都是顧念小玉兒你在,儘量拿好的來招待了……”面前的雲紅纓雙十年華,穿了身紅裙,胸前繡着連枝並蒂蓮,頭上扎墨綢頭繩,將整個人趁出些英氣,說起話來卻很是婉轉,那時常會被石頭硌到牙的粥也叫吃得不錯的話,那我還真要反省反省,是不是太不食人間煙火了。

紅纓繼續說:“其實我常年都是施醫贈藥的,再加上藥爐年久失修,許多地方都漏雨了,要修整又是一筆費用,所以接下來幾天咱們得艱苦一點了。”說完了,她便擡起頭眨巴着晶瑩明亮的雙眼幽幽地看我。

我實在想象不出比清粥還艱苦的吃食是什麼,可聽她說得那般可憐,一時也想不出什麼好招,只有答應了。

答應的後果就是以後連清粥都喝不上了,只能日日以野菜充飢,吃了個把月,一直吃到除夕,把臉都吃成了菜色。

我很是納悶,這樣嚴寒風雪的冬季,哪裡那麼多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野菜。

所幸,懷淑臨走前給我了五個藤箱,都是父親生前留在宋靈均那裡的,據懷淑說不止五個,但他怕我病中傷神太甚,所以只肯給我五個,等看完了這些再給我剩下的。

藤箱中整齊擺放着父親的手書和許多他收集珍藏的孤本,上面皆有他所做的註解。夜深時,因難抵而無法入眠,我便會找出來看一看。

在這樣幽靜的環境裡,我倒是能讀進去書,而那些從前無法理解的章節要義也都會有新的透徹的感悟。

除夕之夜,雲紅纓破天荒的準備了一簍細面和三兩肉並一大堆野菜,神秘兮兮地來問我能不能把餃子包的嚐起來只有肉味,沒有野菜味。

我有些爲難,下了好大決心把自己腕上的玉鐲摘下來,遞給她:“要不,你再買些肉?”

她極爲自然且迅速地把玉鐲揣到自己懷裡,不忘奚落我:“你們這些貴族,一看就不知道平民生活,今日是除夕,家家戶戶守歲,誰出來賣肉?”

我愣了愣,心想,是呀,今天是除夕,是該跟自己家人在一塊的,怎麼會有人爲了幾錢銀子撇家舍業地出來呢。

見我發愣,雲紅纓立了三根手指截住我渙散的目光,道:“請停住你那些無邊無際的胡思亂想,好好想一想該怎麼把餃子包的只有肉味,沒有野菜味,對了,玲子回家了,只有咱們兩個包,得快些了。”

玲子是雲紅纓收的小學徒,頂多十五歲,小姑娘鼻子眼都長得珍巧,整日跟在雲紅纓身後撿藥材,稱藥材,熬藥材,還要時不時聽她聒噪,水用多了,浪費;柴用多了,浪費;鍋用狠了,浪費。小小年紀,本是機靈清瑩的長相,愣是被她折磨的天天愁眉苦臉。

現下她走了,也只有換我來愁眉苦臉了。

往餡料裡倒了醬油和醋,又撒了些鹽,雲紅纓盯着我的手腕看了一陣兒,道:“你的左手是不是受過傷?”

我一怔,點了點頭。

“你是那樣的身份,怎麼會輕易傷到手?”

我低頭沉默,拿筷子攪了攪餡料,不去看她。安靜了好一會兒,紅纓便不問了,只東拉西扯地跟我說:“等年後我要下山掙些銀兩。”

我實在想象不出,把每張紅綾花箋賣到一百金的人怎麼會缺錢缺到這地步。

她手裡包着餃子,目光微微放空:“等開春了,我還可以去後山打些兔子回來,到時候就能一飽口福了。”

我擡眼看她,“懷淑哥哥說後山有狼,你……”

“有狼怕什麼,我跑得快。兔子肉吃了,還可以拿兔子皮縫圍巾,省得買了……”

真真是要錢不要命。

我們閒聊了一陣兒,有人敲竹寮的門,我將麪皮放下又在帕子上抹了兩下手去開門,見是懷淑領着那一貫跟在他身邊的小道士方遠來了。

方遠手裡提着兩塊臘肉和一隻除了雞毛的雞,看得我一陣眼發直,悄沒聲地嚥了幾口唾沫。

懷淑瞭然,笑道:“我就知道這雲紅纓秉性難改,她這幾日都是怎麼糊弄你的,快說給我聽聽。”

說話間,雲紅纓已出來了,我便不好再說什麼,只得將懷淑和方遠讓進去。

懷淑現下的身份是青桐山掌道柳居風,雖說青桐山在同安郡,可在洛州也有分教,此前懷淑便常年住在這裡,當年他服用了‘浴火’自宮中逃脫時也是在雲紅纓這裡養了近五年的身體,在神醫精心調理下才慢慢康復。

我從莫九鳶的話中知道,柳居風確有其人,且自小便是在青桐山長大的,雖然半張臉蒙着,無人見過其真面目,但堂堂天下一道門的掌道,怎會如此輕易就被替代了,那真正的柳居風又去了哪裡。

對於我的疑問,懷淑並未正面回答,只說以後會告訴我的。

這次重逢,我確然覺得懷淑神秘了許多,彷彿身上有許多秘密不爲人知。

他在除夕的夜晚帶來了臘肉和雞,紅纓自然是高興的,但她並不打算把這些美食都烹煮了,天人交戰了許久只肯蒸一塊臘肉,在懷淑和方遠的左右夾擊、威逼利誘下才被迫把雞也炒了。

等熱菜上了桌,餃子下了鍋,我們圍着桌子坐在一起,舉杯相碰,算是過年了。

懷淑飲滿了整盅酒,笑吟吟道:“正月裡清泉山莊要辦鑑寶大會,據說林莊主會拿出其珍藏的古董請人品鑑,但入見之人也需得拿一樣價值連城之物相贈才能入了清泉山莊的門。”

紅纓啃着雞翅膀,不屑地說:“真是會做生意,他只把自己的東西拿出來給人看一看,便要把人家帶去的東西揣到自己口袋裡,典型空手套白狼嘛。”

懷淑看了她一眼,笑道:“可饒是這樣,我聽說已有許多江湖人士、朝中高官爲了參加他的鑑寶大會已開始四處打聽林莊主的喜好了。”

這樣說來,那這位林莊主和他的天泉山莊應該確實有能拿得出手的寶物,纔會引得八方來客。

我看向懷淑,問:“那……懷淑哥哥也是想去嗎?”

他將剩下的一塊雞翅膀從紅纓的筷子下搶出來夾到我的碗裡,斂了斂衣袖,溫煦道:“往年我也是並無多大興趣的,但今年不同,小玉兒來了,我便帶你去散散心。”

我有些心動,但慮及他剛纔所言,會有朝廷高官去湊熱鬧,又拿不準會不會被人認出來,一時有些猶豫。

像是透徹了我的心意,懷淑道:“你不必擔心,長安傳來奏報,皇帝陛下在年節後便會起駕來陪都巡視洛河,朝中重要官吏皆要隨行,怕他們想來也抽不開身,而微末的官吏,他們自是不會有機會見過你的。”

巡視洛河?我的筷箸磕在碗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那不是一定會來洛州嗎?

懷淑看了我一眼,似嘆非嘆道:“大約他並不是知道你在這裡纔來的,而是因爲洛河去年屢屢決堤,淹沒大片莊稼,導致民不聊生,而派來監修河道之人又不得力,少見成效,所以纔要親自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