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修正伏在欄杆上,看着月色出神,聽到孫策此言,回頭看看孫策。
“孫策有詩興了?”
孫策忍俊不禁,嗤了一聲。“我要是能做詩,還用得着你?”
楊修很不爽,反脣相譏。“將軍,詩賦只是小道,遊於藝而已,通經致用纔是儒者本份。將軍有志於天下,當致力於經學,而不是詩賦文學,將來才能內聖外王,成就大業……”
“打住,打住。”孫策連忙叫停。“你不要有事沒事就往我頭上扣帽子,什麼內聖外王,成就大業,你直接說我要造反好了。有你這麼說話的嗎?我奉詔赴任,周昕攔着不讓我走,我還委屈着呢。你真要有這膽氣,去質問周昕纔對,別隻欺負我啊。怎麼,不吭聲了?”
楊修咬着嘴脣,無奈地呲了呲牙,無言以對。良久,長嘆一聲。烏鴉落在黑豬上,一個別說一個黑,孫策不是什麼忠臣,周昕同樣不是,當然袁紹更不是。周氏兄弟都是支持袁紹的,他們肯定要與孫策父子爲敵,更何況現在還有周昂、周禺兩條命。
春秋無義戰啊。大亂將至,州郡各自征伐,朝廷無法制止,威嚴掃地。
大漢怎麼會變成這樣?外戚、閹豎,士人與大漢與這兩個痼疾鬥爭了這麼久,終於勝利了,卻談不上成功,大漢不僅沒有走向太平,反而瀕臨崩潰。
孫策站了起來,走到楊修身邊,與他並肩伏在欄杆上,用肩膀拱了拱手。“來吧,說說你的通經致用,也讓我長長學問。”
楊修轉頭看看他。“將軍真想聽嗎?”
“當然想聽,要不然帶着你幹嘛,你那麼能吃,還特別拽。”
“呃……”楊修語塞。雖然被孫策噎得直翻白眼,他的心情卻輕鬆了許多,也來了興致。“如果將軍真想聽,那我就斗膽和將軍說說,如果有唐突之處,還請將軍海涵。”
孫策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起來。“楊德祖,我聽說弘農楊家以敢直言著稱,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謹慎了?你沒聽說麼,許劭和我不對付,明裡暗裡鬥了半年多,最後離開平輿的時候,只有我去送他?”
“聽龐統說起過。你還說,你不同意他的看法,但是你尊重他說話的權利。”
“是啊,是不是覺得我比夫子強,至少不會用殺人來封人的嘴。”
楊修臉上剛剛露出的笑容又僵硬了,轉過頭,無聲的咒罵了兩句。這人怎麼這麼可惡,說話不帶刺會死人麼?這還怎麼聊天?
“怎麼,不同意我的看法?那你的意思是我應該把許劭殺掉,免得他到處說我壞話?”
楊修哭笑不得。“將軍,我沒有這個意思,我也承認你氣度恢弘,非常人能及,但你能不能不要當着一個儒生的面菲薄聖人?”
“你們開口聖人,閉口聖人,有沒有問過夫子本人願不願意做聖人?你們這叫不叫欺師滅祖?”
楊修冷笑道:“夫子自己不願爲聖,那是他謙虛爲懷,不代表他不是聖人,正如有些人以聖人自居,不代表他就真是聖人一樣。夫子著六經,爲萬代立法,他不是聖人,誰是聖人?”
“噗!”孫策再次笑出聲來,越笑越開心,半天沒說話。楊修氣得無語,一甩袖子,轉身就要走。孫策伸手拽住他,一邊笑一邊說道:“行了,行了,你別這麼沉不住氣,子曰……”
“夠了。”楊修擡起手,大聲說道:“我自認修養不足,也不敢自稱聖人,你就別拿聖人的話來堵我了。”說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你知道你這叫什麼?‘資辨捷疾,聞見甚敏,材力過人,手格猛獸,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聲,以爲皆出己之下’。你如果得了天下,就是桀紂一般的暴君啊。”
“你他麼又扣我帽子。”孫策笑嘻嘻地說道:“書背得很熟啊。這是哪部書,《史記》?”
楊修很詫異地看了孫策一眼。他在孫策身邊時間也不短了,孫策偶爾讀些書,但大多是《左傳》之類的經書,似乎沒看到過《史記》。“你讀過?”
“聽人講過故事,尤其是楚漢相爭那一段。沒辦法,我是小霸王嘛,總得知道真霸王是怎麼死的,以免重蹈覆轍。”
“恪守臣道,慎言慎行,自能遠禍避咎。”
“這天沒法聊了,滿口虛仁假義,沒一句真話,浪費我時間。”孫策一聲輕嘆,直起身來,揹着手,搖着頭,晃晃悠悠地走了,將楊修一個人撂在飛廬上。
楊修也覺得有些尷尬。恪守臣道,慎言慎行,就真的能遠禍避咎嗎?事實根本不是如此啊,就算是以納諫著稱的光武皇帝也做不到孫策這樣容人,明明不同意對方的看法,也有足夠的實力讓對方閉嘴,卻堅守底線,不肯以武力脅迫。
他們究竟誰是聖君,誰是暴君?
孫策回到艙中,馮宛和黃月英正擠在一起,看到他進來,兩人看了過來,四隻眼睛盯着他。黃月英一本正經地點點頭。“我覺得楊德祖說得對,你怎麼看都像是暴君。”
孫策揚揚眉,雙手抱在腦後,靠在艙壁上。“是嗎?那你可是助紂爲虐了,阿宛就是妲己。將來我在史書上留下惡名,你們也跑不掉。有你們陪着,就算再大的惡名,我也無所謂啊。雖千萬人,吾往矣。”
兩人笑了起來。黃月英爬了起來,點點孫策的鼻子。“那麼豪邁的一句話,爲什麼在你嘴裡說出來卻這麼無賴?你可真是化神奇爲腐朽呢。”
孫策攤開手,很委屈。“你看你,還能不能愉快的聊天了?一個個假模假式,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呢,真誠呢?我明明是化腐朽爲神奇好不好。不破不立,楊修是個聰明人,但他讀書讀傻了,不把他那些既有的習慣打破,他是不會接受新東西的。就比如這茶杯……”孫策提起案上的茶壺,向裝滿水的杯中添水,水溢了出來,流了一案。“如果不把裡面的冷茶、陳茶倒掉,如何能裝進熱茶、新茶?年紀輕輕的就滿腦子陳詞濫調,多討人厭啊。”
“你說誰討人厭?”黃月英瞪起了眼睛,鼓起腮幫子,圓圓的小臉白裡透紅,像誘人的水蜜桃。孫策心中一動,起身在她臉頰上親了一下。黃月英猝不及防,臉一下子紅了,愣在那兒,一動不動,只有長長的眼睫毛忽閃忽閃,眼神如水。
“當然不是說你,你是推承出新、繼往開來的金不換,怎麼會討人厭呢。也不是阿宛,阿宛好學上進,博採衆長……”
馮宛突然紅了臉,撲了過來,伸手捂住孫策的嘴,嗔道:“不準說!”
黃月英眼珠一轉,連忙抱住馮宛,大聲催促道:“快說,快說,她都學了些什麼?我要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