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粹的幾句話正中儒家要害,同時也提了一個尖銳的問題:如何看待工商等實業?
儒家源於周公,成於孔子,是以封土建國的生產方式爲基礎,貴族根據不同的等級擁有土地,履行義務,要的是各安其份,不要亂來,所以特別重視禮,不同的階層有不同的禮儀,經濟和政治相適應。所謂禮不下庶人,本意就是指不要求庶人按照貴族的禮儀標準,因爲庶人不具備這樣的經濟條件,負擔不起。
禮儀是很燒錢的,窮人玩不起。
但儒學真正誕生的那一刻,其所依託的經濟基礎已經崩潰了。其後幾百年的亂世,儒家一直沒有實踐的機會,不是因爲各國的君主愚昧,恰恰相反,正是因爲他們很清楚儒家那一套理論根本不適合亂世。亂世之中,保命爲先,需要大量的錢糧來維持軍隊,哪有閒錢去搞那些複雜的禮儀。
儒學在漢代登上政治舞臺,是因爲漢代實現了大一統,國內的戰爭驟減,有了擺排場、講禮儀的本錢。就像漢武帝,短短的幾十間就將七十年的積累消耗一空,弄得經濟近乎崩潰,一方面固然是作戰的消耗大,另一方面和他講排場也分不開,甚至可以說,他爲了面子浪費掉的錢比作戰的消耗還要多。
經濟是基礎,政治是上層建築,不講經濟的政治都是耍流氓。在這一點上,儒學先天不足。一方面講究禮儀要花錢,一方面又不重視生產力的發展,甚至刻意務虛,鄙視從事實業的人,時間一長,財政困難必然出現,絕無例外。
東漢也是如此,因爲崇儒,各種禮儀越來越複雜,越來越講究,最典型的就是厚葬。儒家重孝,厚葬就是孝的體現,權貴如此,普通百姓也不例外,誰也不肯被人說是不孝子孫。漢代的厚葬風氣之濃別說普通百姓承受不起,就連小康之家都吃力。官員荷包吃緊,手中的權力自然而然的成了生財工具,沒有權力的百姓因喪致貧也就成了常事,無奈之下,只能賣地賣房,也從另一個角度加速了經濟的崩潰。
孫策想解決這個問題,所以提出重視工商。重視工商促進了經濟發展,也給儒學那一套提供了土壤,這幾年講捧場的人越來越多,婚喪葬娶,各種講究層出不窮,奢侈之風漸漲。有着儒學背景的官員不僅不提高警惕,反而覺得理所當然,甚至有不少人推波助瀾,制定各種新禮。
這讓孫策很苦惱,他這麼努力,可不是爲了修墳造墓,或者爲後世的考古提供素材。
經濟發展有其規律性,在一段時間的高速發展後必然會進入平緩期,但奢侈之風卻並非如此,人的慾望是個無底洞,一旦成形,會加速發展,直到侵蝕政權的根基,吞噬整個社會。二十一世紀還有不斷有人提醒民衆警惕消費主義,儒學卻是鼓勵這種風氣——即使本意並非如此。
從這一點上來說,路粹說原有的儒學是自掘根基一點也沒錯。不解決這一點,孫策的新政終將是曇花一現。要解決這個問題,就要從理論上將新政與原有儒學之間的區別說清楚。
衆人面面相覷,不少人把目光轉向了孫策。他們沒想到會討論到這個問題,一點準備也沒有。
孫策心中歡喜,臉上卻不露聲色。他之所以不是直接下詔說明,而是讓他們來討論,就是希望通過討論這種方式取得共識,以後執行起來才順利,就像他讓荀彧自己去想一樣。他提供思想碰撞的機會,引導方向,但他不會輕易給出答案。
簡單地用行政命令來推動改革看起來效率高,效果卻往往不好,很容易流於形式。
“大家一起議議,孤覺得文蔚所言有待商榷。”孫策添了一把火。
見孫策沒有支持路粹,反說路粹有不足之處,陳琳等人立刻有了底氣,開始據理力爭。楊修、劉曄卻看得明白,暗自嘆息。陳琳的詩文雖好,畢竟是書生,沒聽出孫策的言外之意,他要成爲路粹加官朝爵的墊腳石了。
楊修的感慨更深。他已經明白了孫策的心意,司馬防是救不了了,務虛而僞,他就是儒學不足之處的典型代表,孫策要改造儒學,針對的就是他這一類人。
激烈的爭論並沒有立刻解決問題,反而引出了更多的問題。孫策隨即提議,讓路粹、陳琳將各自的意見寫成文章,印成報紙,好好討論一下這個問題。
路粹、陳琳戰意正旺,一口答應。
孫策不僅挑動路粹、陳琳打口水仗,鼓勵他們寫文章互相辯駁,更引入更多的人蔘與討論。
與上次討論王莽之政與吳國新政的異同一樣,路粹再一次充當了火力輸出,只不過上次是對外,這次是對內。他接連寫了幾篇文章,辨析吳國新政的繼承與發展,力證吳國新政並非簡單的儒學傳承,而是質的飛躍,甚至可以稱爲一門新學。
路粹提出了玄學的概念。
玄學之前已經出現,最初的提倡者就是路粹的老師蔡邕,不過那時只侷限在學術圈子,在學術圈外影響不大。路粹將吳國新政正式命名爲玄學,算是將玄學這名新詞帶出了學術圈。
路粹知道自己沒退路,如果不能讓玄學站穩腳跟,並和舊學劃清界限,他就是儒門的罪人。在孫策的默許下,他火力全開,縱論新學、舊學的種種不同,其中不可避免的提到了儒學標準很高,可行性卻不足,導致很多人爲了名聲,不得不矯飾作爲,造就了無數僞君子的問題。
這個問題不是新問題,沽名邀譽在士林中早已屢見不鮮,大聲疾呼的有識之士不乏其人,只是像路粹一樣將其歸結爲儒學務虛特性的卻是第一個,一石激起千層浪。好在路粹住在軍營裡,沒人能隨便進來,否則他肯定會被口水淹死,半路挨黑磚也不是不可能。
不能入營當面開罵,寫文章就成了唯一的辦法,洛陽縣的幾個印坊迅速進入滿負荷運轉,每天都有大量的文章被印出來,街頭巷尾隨處可見讀報的人,連不識字的老漢老太都知道最近發生了大事,讀書人又開撕了,比河內戰場還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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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尚香返回孟津大營,向孫策彙報了奪取天井關的經過。
聽完報告,孫策非常滿意,懸在嗓子眼的那顆心總算落回原位。有了這一戰的功勞墊底,孫尚香接下來就從容得多,就算小有挫折也影響不大。
孫尚香盛讚王異的功勞。從戰後審問俘虜得到的消息,天井關被攻破,與珏山方向的疑兵有很大關係,若非令狐邵調走了三百精銳,天井關的防務不會有這麼薄弱,幾乎沒費什麼力氣就攻破了。
孫策倒是不意外。這王異雖是個女子,卻是個真正的狠角色,在歷史上的名聲比韓少英、馬雲祿大多了。小馬哥被趕出涼州,最後客死他鄉,王異起到了非常關鍵的作用。
說完了戰事,孫策又道:“香香,天井關打得漂亮,不過現在還不能聲張,要再保密幾日。”
“爲何?”孫尚香眨着眼睛,有些不解,卻不着急。
孫策心中歡喜。經歷了一場真正的戰事,孫尚香又沉穩了不少。他把司馬孚要去邘城勸降的事說了一下。司馬孚已經領了公文,但是還沒動身,應該是等荀彧的回覆。大辯論的風聲放出去了,司馬防很快就能明白他的心意,會不會讓司馬孚去,也就這兩天的事。
他不喜歡司馬懿,也不喜歡司馬孚,當然最不喜歡的卻是這哥倆的父親司馬防。不管《晉書》裡怎麼爲他們洗白,營造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他都認定這一家就是僞君子。人前人後有所不同可以理解,但是像司馬氏父子這麼分裂的卻不多見,魏晉以後的風氣那麼壞,和這三人有很大關係。
如果能司馬孚和司馬懿一起整死,他樂見其成。如果能將司馬防也氣死,那就更好了。
孫策想了想,說道:“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覺得是僞君子可惡,還是真小人可惡?”
孫尚香歪着腦袋想了一會。“王兄,當然是僞君子更可惡。真小人只是作惡,擺在明處,還可以防範,僞君子不僅作惡,還騙取你的信任,暗中下毒手,讓人防不勝防。”
“說得有理,這司馬父子就是僞君子,我該怎麼辦?”
“當然是弄死他們。”孫尚香不假思索,握起拳頭用力揮了揮。“我最討厭這種人了。”
孫策哈哈大笑。和孫尚香說話就是痛快,不用繞那麼多彎子。
兩人說笑了一陣,孫策又和孫尚香說了一件事。秋收結束,不僅河內要重新發動攻勢,沈友、全柔、徐琨也會動手,包括呂蒙也會從河東方向向幷州進攻,孫尚香這一路的進展如何已經不是關鍵。邘城易守難攻,還是圍困最合適,他希望孫尚香利用邘城這個硬骨頭多練練攻堅戰術,不要太在意勝利,讓點機會給沈友他們,說不定還要從河內調一些糧食去冀州。
有肉大家吃,吃獨食並不是好習慣,會遭人忌恨的。
孫尚香咂咂嘴,有點勉強地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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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荀彧回覆,司馬防也知道了結果。在吳國,他是別指望有什麼機會了。
雖然他不知道爲什麼。
司馬防讓司馬孚立刻趕去邘城面見司馬懿,讓他儘快做出選擇,最好能搶在朱桓攻城之前投降。能不能做官以後再說,先保住命。他本來打算寫封信,讓人送到邘城去,司馬孚就別去了,但司馬孚不肯,他也沒辦法,只好同意,希望到了邘城之後,司馬懿能說動他。
與他這個父親相比,司馬孚更願意聽司馬懿的。
司馬孚連夜渡河。他有孫策的命令在身,順利通過了邘城外的包圍圈,進了邘城。
聽司馬孚說完事情的經過,司馬懿一聲長嘆。“叔達,江山易姓必有犧牲,我父子兄弟就是吳王新朝的祭品。好在大兄已經在吳國立足,幾個弟弟年幼,想來孫策也不至於趕盡殺絕,溫縣司馬雖然少了我們二人,卻不會斷了血脈,還有機會。”
司馬孚大惑不解。“二兄何必如此沮喪?縱使邘城守不住,天井關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也總是守得住的,待孫策久攻不克,自然知道二兄並非可有可無,說不定便改弦更張。”
司馬懿搖搖頭。“天井關怕是出事了。”
司馬孚臉色一變。“二兄,此話從何說起?”
司馬懿沉吟良久,苦笑道:“孫尚香攻邘城雖不克,損失卻不算大,對於一個初掌兵權的女子來說,她的表現不差,何至於撤職?所謂的任性使氣怕是藉口,軍師處的軍師、參軍膽子再大,還能惹她?要知道,她可是前任軍師祭酒郭嘉的記名弟子,與軍師處的那羣人並不陌生。”
司馬懿把後面的話嚥了回去。他斷定天井關出了事還有其他的證據,王凌答應的錢糧沒能如數運到邘城,令狐邵卻沒有任何解釋,這不太合常理。就算朱桓率部圍城,截斷了大道,城北還有小路,派一個信使送信絕對沒問題。錢糧不到,消息又沒有,十有八九是出了事。
雖然他不明白天井關會被如何攻破,但他經歷了這麼多,知道令狐邵雖然才德兼備,卻不是吳軍將領的對手,就像世家的部曲不是吳軍精銳的對手一樣,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彌補這個差距。
司馬孚的心不斷的往下沉。他想起孫策當時的神情,意識到一個很嚴重的問題:恐怕正如父親司馬防所料,他自己主動跳進了邘城這個死地。
就在司馬孚考慮要不要把這件事也告訴司馬懿的時候,有人來報,吳軍有行動,可能會再次發起進攻。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消息:吳軍的中軍戰旗重新換成了孫尚香的,孫尚香可能重回戰場了。
司馬懿、司馬孚四目相對,不約而同的一聲長嘆。司馬孚前腳進城,吳軍後腳換戰旗,準備攻城,這擺明了就是一個坑,連投降的機會都不給他們。
這是爲什麼?司馬懿百思不得其解。他眉頭緊皺,沉思半晌,眼中寒光閃現。
“叔達,趁着還沒破城,你趕緊走吧。”
“我去哪兒?”
“我寫一封信,你帶去太原,交給逢紀,除此之外不要見任何人,找地方躲一陣子,等我的消息。如果我沒死,你就來相見。如果邘城被破,我死了,你就自尋生路。”司馬懿冷笑道:“孫策一心想我死,我倒要看看他有沒有這本事。”
司馬孚盯着司馬懿看了又看,心中莫名不安。他有一種不祥的感覺,此次一別,恐怕後會無期了。他心中憤懣不已。這是爲什麼?吳王爲什麼如此針對我溫縣司馬,兄弟各爲其主又不是隻有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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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孚進了邘城,朱桓的任務就算結束了。孫尚香重新接過兵權,設宴爲朱桓送行。
朱桓倒是很開心。雖然只是配合演戲,他還是有收穫的,不僅還了陸遜的人情,還和孫尚香攀上了關係。以吳王對這個妹妹的偏愛,以後有什麼事求到孫尚香面前,應該沒什麼問題。
送走朱桓,回到大帳,孫尚香向陸遜傳達了孫策的命令,尤其是要緩攻邘城,分功沈友等人的事。朱桓在的時候,她不便單獨與陸遜商議,此刻朱桓走了,她才一吐爲快。她有些不甘,在別人面前不便表露,在陸遜面前卻有些按捺不住失落,抱怨了幾句。
陸遜沉默着,眉頭輕鎖,最後點了點頭。“既然如此,那還得安排一下,希望能來得及。”
“安排什麼?”
“截殺司馬孚。”
孫尚香一下子反應過來。“你是說,司馬孚會出城潛逃?”
“至少有這個可能。”陸遜一邊命人傳令,一邊說道:“大王有意殺一儆百,司馬懿也不會坐以待斃,投降既不可得,他自然不能留下司馬孚在城中共死。只要出了城,隱姓瞞名,並不難。”
孫尚香連連點頭。“可是邘城之北就是太行山,藏身之處太多了,你怎麼知道司馬孚會從哪條道走?”
“這正是麻煩之處。”陸遜取過地圖,搜尋起來。“可是大王要他死,我們總不能什麼都不做,任其逃之夭夭。事忠以君,能與不能在其次,盡不盡心纔是根本。”
孫尚香看看陸遜,沒有多說什麼。
時間不長,斥候營校尉來了,還有幾個經驗豐富的斥候。陸遜向他們說明了情況,幾個人討論了一下,選擇了三條最有可能的線路,並根據時間和行程估算了司馬孚可能的位置,分別安排了伏擊地點,最遠的一隊人要潛入太原,直到晉陽城,因爲逢紀就在那裡,司馬孚如果去幷州,很可能會見逢紀。
“注意,司馬孚身材高大,有八尺三寸,並不難辨認。從他走路的姿勢來看,應該有武藝在身,你們一定做好準備,不要被他逃脫了。”
“將軍,你就放心吧,除非走岔了,否則一定能完成任務。”幾個斥候拍着胸脯保證。
看着陸遜爲了一個司馬孚大費周章,仔細推敲每一個細節,比攻邘城還要用心,孫尚香吐吐舌頭,既得意,又有些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