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策揚了揚眉,不置可否。
地域歧視歷史悠久,而且長盛不衰,即使到了號稱自由民主的二十一世紀,地域歧視依然甚囂塵上,是人們茶餘飯後最熱門的談資,天子腳下,皇城根兒,從來都高居鄙視鏈的最上游。
在這個時代,三河人就是最正宗的首都人,尤其是河南人和河內人。他們可能怎麼也不會想到,兩千年後,他們這片華夏文明起源地的首都人會淪爲鄙視鏈的下游,成爲被鄙視的對象。
如果說對普通百姓來說,所謂地域歧視最多也就是一些談資,於個人的影響並不彰顯,對郭嘉、楊修來說,地域直接關係到利益,絕對不能掉以輕心。藉着征戰之機對三河人進行打擊,於公於私都是合情合理的,所以他們很自然的站在了一邊。
孫策比他們開明些,但他也不能不考慮這個問題。江東處於這個鄙視鏈的下游,入主中原,不可能不激起中原人——尤其是三河人——的反抗,朝廷的職位就那麼多,他們之間的競爭無法避免,衝突也遲早會來。藉着這個機會打壓三河人,避免他們坐大,養虎成患,也是有必要的。
況且他對司馬懿本人的確也沒什麼好印象,沒有必要因爲他而得罪一大羣人。
孫策很自然的忽略了司馬懿,和郭嘉討論起調整關中人選的事。魯肅即將奔赴關中,主持關中軍務,關中的民政原本是打算交給楊修的,現在看來這不是一個合適的選擇,他需要重新安排一個人去關中主持政務,卻一時找不到合適人選。
不是能力問題,而是身份問題。能夠主持關中民政的人很多,比如荀彧,比如鍾繇,但他們都是汝潁人,在汝潁人的勢力已經遍佈朝野的時候,他不能再將關中交給汝潁人,既助長了汝潁人的野心,又激化了不同派系的利益衝突。
郭嘉最後提了一個建議,調閻象回關中,但不是全面負責關中事務,而是擔任魯肅的長史,協助魯肅處理民政。閻象是關中人,熟悉關中民情,能力也是不錯的,這十年在南陽主持新政,成績不錯,也積累了相當的經驗,回關中後可以大力推動新政的佈局。再轉杜畿爲涼州刺史。杜畿也是關中人,這幾個做荊州刺史執法嚴正,號爲杜白虎,又有統兵經驗,應該能協助魯肅穩定關中和涼州。
孫策接受了郭嘉的建議,打算和其他人商量一下,然後再作決定。委任太守要通過首相府,委任刺史要通過御史府,都不是他能直接決定的,不像調動戰區督,他做出決定,樞密院行文就可以了。
在正式的公文下達之前,孫策行文關中,要求楊修趕到洛陽述職。
——
霸橋,長亭。
楊修負手而立,微仰着頭,打量着遠處的長安城,嘴角帶笑,怡然自得。謝煚等人站在他身後,笑容滿面。賈詡拱着手,靜靜地站在一旁,面沉如水,看不出有什麼情緒。
“文和兄,此次一別,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面,你就不能高興點嗎?讓人看到你這模樣,還以爲我是因罪被貶呢。”楊修拍拍賈詡的肩膀,朗聲笑道:“開心點,我就算有什麼失誤,也不至於有生命之憂,大不了閒幾年,遲早還能出仕。倒是文和兄你,這個機會難得,你可不能再明哲保身,韜光養晦。楊阜、閻溫等人雖有才華,畢竟閱歷不足,需要你再扶一程。”
賈詡掃了楊修一眼,嘴角動了動,話到嘴邊,卻化作一聲嘆息。他擡手摺下一根柳條,遞到楊修手中。“承蒙長史力薦,吳王錯愛,詡感激不盡,卻又戰戰兢兢。我已年過半百,常年行走於生死之間,長於求生,短於治民,舊習難改。又未曾在軍師處任職,突然擔任魯督軍師,實在是沒什麼把握。長史在時,尚可時時向長史請益,如今長史功成身退,我以後有了爲難之處,又能向誰求援呢?”
楊修擺弄着柳條,笑容滿面。“文和兄,你就不要謙虛了。再謙虛就是虛僞了。吳國文武衆多,能得大王自請的有幾人?魯督鎮關中,你爲軍師,正是大王對關中、對涼州的重視。你身爲涼州賢士,若是還只想着自身安危,以求生爲意,是不是太謹慎了?你可別忘了,依我大吳官制,你只剩下五年時間,五年之後,你就必須致仕養老了,想出力都沒機會。到時候楊阜、閻溫等人犯了錯,丟了機會,你可別後悔。”
賈詡很無奈,哭笑不得。弱冠舉孝廉,入洛陽爲郎,三十多年的奔波,他是真的累了。長安穩定之後,他就想辭官返鄉,安度晚年,但他不能走。孫策委任他做魯肅的軍師,他當然可以堅辭,但堅辭的後果會很嚴重。正如楊修所說,這不是他一個人的事,而是關係到整個涼州興衰的大事。他當初答應閻溫,放棄河東,也正是出於這樣的考慮。楊阜等人有雄心壯志,卻經驗不足,需要時間歷練,若是放任不管,等於棄這個機會,他捨不得,也放不下。
因爲放不下,他就只能挑起越來越多的責任,擔任關中督魯肅的軍師。這個軍師不好做,魯肅面對的不僅有舊朝老臣、關中豪強,還有涼州豪族,要和馬騰、韓遂等人鬥智鬥勇。孫策用他不是恩賜,而是借刀殺人。他看得破,卻無計可施。
除非他能狠下心,放棄這個涼州等了幾百年的機會。
楊修擡頭看看天色,轉身對賈詡拱拱手,又對其他人環揖一週,起身上了車。車門關閉,馬車起動,隨侍的騎士們紛紛跟着,護着馬車漸行漸遠,消失在官道翠柳之中。
賈詡蹙着眉,凝視着楊修消失的方向,良久,一聲輕嘆。
“回吧。”
隨侍騎士剛要關上車門,姜敘趕了過來,拉着車門,笑道:“賈公,能否搭個車?”
賈詡看看姜敘,微微頜首。姜敘上了車,順手帶上車門,在賈詡對面坐定,打量了賈詡片刻。賈詡也不說話,敲了敲車壁,馬車起動,車輪聲、馬蹄聲掩蓋了外面的聲音。
“有什麼話,你可以說了。”
姜敘不好意思的搓搓手。“賈公,不是我冒昧,實在是這楊長史走得太急,我們心裡可都懸着呢。長安初定,不能再亂,你說這吳王換將究竟是什麼意思?”
賈詡垂下眼皮。楊修剛走,麻煩就來了。關中推行士家制度幾年,數萬士卒掌握在這些涼州新貴和劉氏宗室手中,原本是天子制衡的手段,現在卻成了關中隱患。因爲劉氏宗室的制約,關中空有精兵數萬,卻只能看着魯肅在河東立功,不能越黃河一步,大勝之後的魯肅來到關中,必然要調關中的防務,將數萬精兵納入吳軍的體制,姜敘等人擔心失去兵權,連一刻都等不及。
“伯奕,你貴庚?”
姜敘笑笑。“賈公面前,如何敢稱貴。敘今年三十有二。”
“三十二歲任九卿,伯奕當以爲傲。我三十二歲因病返回涼州,在路上遇到劫匪,差點送了性命。”
姜敘尷尬的連連搖手。長安朝廷尚存時,他是執金吾,如今皇長子去了益州,關中朝廷已經消亡,三公九卿自然也都罷免了,他如今連正式的名分都沒有,只是統領原執金吾的數百步騎,駐紮在昆明池附近,等待處置,不知道接下來會有什麼安排,患得患失,連覺都睡不好。
“賈公,你就別拿我開玩笑了,我現在後悔都來不及。早知朝廷如此不濟,我纔不做這什麼執金吾呢。”
“不做執金吾了,你想做什麼?”
“我……”姜敘眼神閃了兩閃。“賈公覺得我能做什麼?”
“不好說,九卿可能有些困難。”
姜敘強笑。“不敢有此野望,請言其次。”
“一郡太守或許可以,但你未必甘心。”
姜敘眨着眼睛,不說話。九卿他是不敢想,至少暫時不敢想,可是一郡太守也的確不滿意。吳國新制,太守不掌兵,只能治民,以後封侯的可能性遠不如爲將。況且天下統一在即,只剩下幷州、益州未平,再不趁着這個機會統兵作戰,以後可就沒什麼機會了。
“那麼剩下的就是爲將了。”賈詡重新垂下眼皮。“只是不知道伯奕想爲什麼樣的將?一校之將,還是一軍之將?是聽人指揮,還是獨領一部?”
“請賈公指點。”
“一校之將應該沒什麼問題,關中有兵近十萬,需校尉、都尉兩三百人,伯奕麾下又有步騎近千,只要不犯錯,用執金吾的印綬換一個校尉,綽綽有餘。”
姜敘悄悄地吁了一口氣,目不轉睛地盯着賈詡。孫策駕臨河南,魯肅趕去迎接,暫時還沒有到關中來,楊修又走了,這關中的事取決於賈詡一人。賈詡許了他一個校尉,魯肅大概率不會反對。但統領數百人的校尉並不能令他滿意,他還想更多。
“如果你想做將軍,那就有些難度了。關中想做將軍的人很多,哪怕你向前走一步,都可能有人擋路,或者擋了別人的路。你要麼放棄,要麼……”
賈詡打了個哈欠,靠在車壁上,閉上了眼睛,聲音變得含糊不清。姜敘卻聽明白了,若有所思的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