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一路真真假假的傳聞,孫策對新都的興趣越來越濃。
不是對石頭城本身,也不是對這些傳聞,而是對傳聞背後的影子。雖然他清楚如今的長江與後世的長江不同,江面更寬,風浪更急,江水直至城下基石,在二三十丈高的崖壁上仰望,石頭城想必會比後世的遺址更加雄偉,但一座新建的城被傳到神乎其神的地位,甚至扯出東王公送禮這樣的事,就不是城池雄偉與否能決定的了。
況且他非常清楚,時間這麼短,虞翻又有很多事要處理,很多構想也許還在紙面上,離真正建成還有很大的距離,尤其是城池本身。建城並非一件簡單的事,如今的江東也不是基建狂魔。三面受敵之際,虞翻不可能大量徵發徭役築城,最先建的只能是太初宮等主要大殿,而不是城牆。
畢竟就目前的形勢而言,還沒有誰能兵臨城下。
誰在背後興風作浪,推波助瀾?
“想什麼呢?”見孫策出神,袁權有些不滿,看看四周,見其他人都在看孫尚香手裡的貓,沒人注意他們,悄悄地掐了一下孫策。
孫策笑笑。“你不覺得這些傳聞的出現有問題?”
袁權倒是一點也不意外,微微一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吉兆祥瑞這種事,你不信,不代表別人也不信。開啓民智是好事,卻也急不來,能利用時不妨一用,錦上而花而已。”
孫策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說……”
“計相坐鎮揚州,手裡還握着諸家印坊,如果他不想聽到這樣的傳聞,還能傳到你的耳朵裡?”袁權睨了孫策一眼。“那你也太小看這位計相了。”
孫策啞然失笑。袁權說得也是,虞翻手裡掌握着報紙這種當世最強大的輿論武器,沒人能在輿論上與他抗衡。這些傳聞就算不是他製造出來的,也是得到他默許的。
“倒是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好奇,只是不敢多嘴,怕落一個後宮干政的惡名。”
孫策反手握着袁權的手,輕輕揉着。袁權其實很自覺,非常注意避嫌,公文是堅決不看,就算聽到什麼也不主動傳,有時候見其他人議論得太過,她還會旁敲側擊的提醒。有她主持內務,妻妾都比較自覺,控制着自己的好奇心,儘可能不干涉具體政務。
“能讓你這麼好奇的還真不多,說來聽聽。”
“你祖父諱鍾,鐘山準備改什麼名字?”
“虞翻已經提過這個問題了,建議改名蔣山。”
“恕妾妄言,此名怕是不妥。”
孫策轉頭看着袁權。袁權回答得這麼快,這麼直接,看來早就知道這件事,只是他沒問題她,她就不主動提,現在提,自然是因爲她覺得這件事實在不妥,有必要提醒他。
“有什麼不妥?”鐘山本有別名蔣山。故秣陵尉蔣歆就葬在鐘山,民間有蔣歆成神的傳說,稱鐘山爲蔣山,孫策本人還見過蔣歆的墓,所以虞翻提議改鐘山爲蔣山時,他也沒反對。雖然他本人對避諱這種事並不在乎,但其他人很在乎,涉及到祖父名諱,沒有必要違衆,授人以柄。
“容易被有心人曲解。”見孫策一臉茫然,袁權又道:“你還記得阿舅兵敗西華的事嗎?”
孫策仔細想了想,突然驚醒,不由得一拍額頭。當初孫堅隨朱儁討黃巾,曾在西華作戰失利,身受重傷,昏迷不醒,倒在草叢中,諸將回營,等了一天也沒等到孫堅回營,直到孫堅的戰馬回來,引着程普等人找到孫堅,纔算救回一條命。
孫堅一生打過不少敗仗,但那次失利是孫堅最慘的一次,比被徐榮擊敗的那一次還丟臉,所以大家默契地不提這件事,袁權知道這件事是因爲西華與汝陽毗鄰,汝南黃巾又有不少是本地人,聽說過那件事的人不少,私下裡傳過。
蔣者,草底將也,的確容易被人引申到那件事。如此一來,避了祖父的諱,卻揭了父親的醜,可算不上孝順。他們父子的情形本來就有點尷尬,這麼做無疑是給有心人送機會,就算沒人說,孫堅心裡也難免有疙瘩。
孫策相信虞翻不會是故意的。虞翻知道孫堅打過敗仗,卻未必知道這一次,就算聽過也不可能知道具體情形,否則他一定不會出現這樣的失誤。
“且民間有稱鐘山爲蔣陵者,陵豈是能亂稱的,百姓無知,本地官吏中也沒有明白人?”
孫策眉頭微皺,半天沒言語。袁權這個指責很嚴重,就算沒有批評虞翻本人輕忽,至少也是說他察事不明,對屬下管束不嚴,或者不得人心。他不知道蔣山被稱爲蔣陵也許可以理解,但他屬下的官吏中有很多本地人,不可能不知道,知道了卻不提醒他,甚至故意引他犯錯,自然是有利益衝突。也就是說,虞翻這個計相對王畿的掌控並不如想象的那麼得心應手。
那麼問題就來了,東王公獻都城之類的傳聞究竟是不是虞翻傳出來的?
江東暗流涌動啊。孫策看着窗外的滔滔江水,心情沉重。爲了避免重蹈本尊的覆轍,他入江東時儘量避免殺戮,能談判的都談判,所以江東本地的世家損失並不大,因爲是家鄉人,不少人還受到了破格提拔,現在看來,形勢並沒有按照他預期的目標發展,有些人在玩火,在挑戰他的底線。
——
數日後,船隊經過牛渚磯,正式進入建業縣境。對將周邊諸縣全部納入的建業來說,牛渚磯就是水路的西大門,過了牛渚磯就是進入王畿,正式回家了。
虞翻帶着掾吏前來迎接,登上孫策的樓船。
孫策對江東的事一直沒怎麼關心,全部委託給虞翻負責。可是聽了袁權的提醒之後,他意識到這麼做並不是對虞翻的關心愛護,有些事虞翻未必能處理得好,但他又是一個驕傲的人,不太可能輕易示弱,只會在暗中使勁,表面上還要裝出一副盡在掌握之中的假象。
虞翻很聰明,但聰明人也會犯錯。
見禮完畢,孫策打量着坐在側對面的虞翻,意識到袁權提醒得很及時。比起上次見面,虞翻臉色看起來還好,鬢角沒有白髮,不知道是不是特意拔去了,消瘦卻掩飾不住。他明顯比上次見面瘦了一圈。
“仲翔,最近很辛苦吧?”
“尚好。”虞翻淡定從容,見孫策看着他不說話,又笑了笑。“年關將近,事情多一些也很正常。”
見虞翻不肯說,孫策也沒有急着表態,這很容易讓虞翻以爲是對他能力的質疑。他們先談公務,尤其是對當前戰局的意見。這些事之前已經有過溝通,倒沒什麼分歧,虞翻只是表示了對戰爭規模的擔憂。西路的戰事還好說,荊州、豫州的錢糧基本可以滿足要求,最多從豫章補充一些,運輸距離不遠。東線卻不太好說,青徐剛剛穩定不久,還沒有完全恢復,一旦發生大戰,必須要從江東調糧,無法就地解決。長途運輸的消耗就是一個不小的負擔。
孫策會意,表示會傳書沈友、徐琨,讓他們謹慎從事,不要太沖動。沈友是吳郡世家代表——他和虞翻之間有吳會內部的衝突,徐琨是孫家姻親,這兩人都不是虞翻能直接壓制的,只能由他親自出面。
說完了公事,孫策說起了朱建平相面的事。“仲翔,你家傳易學,卜一卦?”
虞翻不假思索。“卜爲決疑,不疑何卜?”
孫策很意外。“那你說說,朱建平所言是真是假?”
“半真半假。”
“何者爲真,何者爲假?”
“有小厄是真,三子一女是假。”虞翻雙手攏在袖中,不緊不慢地說道:“大王威鎮天下,雖說民心所向,但不知時務者也不少,征戰多年,殺戮在所難免,有人想對大王不利,再正常不過。所謂小厄,本就是含糊之辭,摔一跤是小厄,被刺客驚擾也是小厄,有敵軍來攻也是小厄,一年之中遇上一兩件再正常不過了,有什麼好奇怪的?郭祭酒因此便勸大王班師,未免有些小題大作。”
孫策不置可否,還有些無奈。虞翻與郭嘉一向不怎麼談得來——實際上虞翻心高氣傲,幾乎和誰都談不來,加上分屬不同派系,很多事上都有分歧,藉機諷刺一下郭嘉也很正常。可是他知道一向喜歡冒險的郭嘉爲什麼會這麼緊張。他之前和郭嘉講過他的“夢”,郭嘉因此對刺客格外敏感,不敢冒險。郭嘉不像虞翻這麼決絕,東海觀濤,確認地球可能是圓的之後就果斷的拋棄了傳習了五世的易學,重新來過,對天命也不以爲然,而且能解釋得更好,自然不相信算命之類。
“至於三子一女,女兒最爲尊貴的說法,擺明是信口胡說。大王富有春秋,子女成羣,王后同樣年少,身體康健,從袁氏幾代人的子嗣來看,多子再正常不過。”
孫策反倒不如虞翻自信。就他所知,歷史上的袁衡無子,至少能說明按照袁家歷史來推斷袁衡有幾個孩子並不靠譜。“我倒不懷疑王后多子,可是三子一女,這麼篤定,難道也是亂猜?”
虞翻大笑。“大王,你被這些相士的伎倆騙了,這實際上是一個短時間內無法確定的問題,至少要等到王后過世。如果王后沒生,那自然要等。如果王后生了,哪怕是生得比他說得要多,比如有兩個女兒,或者不止三個兒子,也不能說他錯,生下來不代表就能成年,成年了也不代不會在王后之前過世,他想怎麼解釋都可以。”
孫策仔細一想,還真是這麼回事。三子一女,看起來很確切,其實還是胡說八道,在袁衡過世之前,這都是懸而未決的問題,不可能有準確的答案。就算袁衡不幸壽短,也不太可能是一兩年之內的事。
“這麼說,是一計?”孫策有些惱火。
“是計無疑,不過並非是壞事,那些人是真的急了,只能用這種詭計來拖延時間。大王不妨將計就計,休整一年,看他們能有什麼辦法。”虞翻嘴角抽了抽。“以靜制動,以守代攻,以我之不可勝待敵之可勝,何樂而不爲?”
孫策沉吟片刻,微微頜首。他都已經回到建業了,休整一年也不是什麼壞事。虞翻說得有理,既然對手按捺不住,不妨等他們自投羅網,送上門來,自己正好養精蓄銳,以逸待勞。
說完了公務,孫策不動聲色地提起了沿途聽到的傳聞。虞翻面色平靜,看不出有什麼異樣,但孫策還是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一絲無奈。他心中明白,袁權的提醒並非空穴來風,虞翻這個計相做得並不像表面上那麼風光,與本地世家相處不睦,對王畿諸縣的控制也不甚理想。
“都是哪些人不太安分?”孫策嘴角帶笑,眼神卻凌厲起來。
虞翻吁了一口氣,苦笑着搖搖頭。“大王,都是一些見不得光的魑魅魍魎,如風似影,興師動衆的去捉去捉不到的,只會搞得人心惶惶,令其詭計得逞。等五年計劃的實施結果出來,公諸於衆,他們知道利害得失,謠言自然不攻自破。”
孫策同意了虞翻的要求,再給他一段時間。如果他不能妥善的解決此事,那就只好調整王畿的人事了。虞翻有才,但是太年輕,爲人又高調,並不適合坐鎮後方,還是張紘更適合一些,或者周異也行。不過周異是周瑜的父親,一任吳郡太守還沒做完,讓他全面負責江東事宜未必合適。
孫策有些撓頭,安排一個國家的人事對他來說顯然超出能力範圍了。這些可不是讀幾本書就能學得會的,書上也不寫這些。他這幾年學了不少,進步也很明顯,可是離一個真正的雄主還有不小的距離。
“對了,關於鐘山改名的事,我有一個新的想法。”
虞翻還沒有從打擊中恢復過來,有些心不在焉。“蔣山不好嗎?”
“我想起來一件事,上次登山時,我似乎聽到幾個百姓稱蔣山爲蔣陵,感覺不吉利。”
虞翻微怔,眉梢不由自主的跳了跳,神情也變得嚴肅起來。孫策說得輕描淡寫,但事情的性質卻很嚴重。“還有……這種事?”
“建業曾名金陵邑,那座山又黃土和黃褐土爲主,陽光照耀,紫氣冉冉,不如就叫紫金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