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策無言以對。
這真是個笨公主!養不教,父之過,漢靈帝不是一個稱職的父親啊。一心和朝臣鬥法,全部心思都在小兒子身上,對大兒子和女兒的關愛遠遠不夠。
孫策招招手,將長公主叫過來,拍拍她因興奮而有些發燙的臉。“你別興奮過早,你弟弟可不是你,傻乎乎的。想讓他接受,總得先說服他,讓他相信這不是騙他吧。”
劉和覺得有理,點頭如小雞啄米。“那你說,怎麼才能說服他,讓他相信?”
孫策重新趴在榻上,指了指自己的背。劉和心領神會,跨坐在孫策腰上,繼續按摩。孫策爲她出謀劃策,該如何勸天子禪讓。他本人並不抱希望,但閒着也是閒着,聊聊也沒什麼壞處。畢竟是親兄妹,又是世上僅剩的血親,劉和雖然嘴上不說,心裡還是掛念天子的。如果能給天子留一條活路,她肯定樂意。就算不成,他努力過了,也算對得起劉和。
這段時間,他一直在考慮相關的問題。限於目前的技術條件,建立一個全球一統的帝國不太現實,不管他怎麼鼓勵讀書人實事求是,研究技術,這都不是一朝一夕能解決的問題,在他的有生之年肯定看不到。按照既有的歷史經驗來看,從以伽利略、牛頓爲代表的近代自然科學史開端,到十八世紀的日不落帝國成形,大概需要三百年。
既然如此,將一些人送出去,讓他們自生自滅,或者散葉開花,未嘗不是一個選擇。這些人中不乏梟雄——比如天子,對付那些還沒開化的蠻子應該不成問題。
“你向蔡大家學繪藝之外,可曾讀一些關於天竺的文章?”
“呃,讀了一點點,看不懂。”
“你知道除了西域以西,除了天竺之外,還有哪些國家嗎?”
劉和冥思苦想,好一會兒纔想起幾個。“西域以西……安息?條支?”她一連說了幾個,孫策也不知道真假,有些名字他也不清楚,不過這並不重要。“沒錯,西域以西,還有萬里江山,那還只是我們已經知道的,不知道的還有多少,誰能說得清?天下之大,超出你我的想象,何況侷限在中原?”
劉和似懂非懂,她對西域之類的認識有限,但她相信孫策,能感覺到孫策的真誠,知道孫策不是在騙她,而是真心想幫她解決這個煩惱。她聽得很認真,一邊聽一邊想怎麼說服天子弟弟。在孫策身邊越久,她越相信天子不是孫策的對手,禪讓是最好的結果。如果他肯認命,那就在中原做個富家翁,如果不肯認命,到海外稱王也是一個選擇,總之都比戰死沙場的好。
孫策說着說着,一陣睏意上涌,趴在榻上睡着了。聽到鼾聲,劉和悄悄起身,就在孫策的案前坐下,找出紙筆,開始給天子寫信。孫策的案上有很多公文,隨手可取,但她卻小心翼翼的避開,不看一眼。孫策讓她留在這裡是對她的信任,她不想辜負這份信任。
何況天子弟弟也說了,她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
孫策進駐析縣。
析縣在均水東岸。均水而上,沿着伏牛山南麓前行,翻越熊耳山西端,即可進入洛水河谷,直抵弘農郡的盧氏縣。由盧氏縣向東,沿洛水東行,可直抵洛陽,往北越枯縱山,則可通陝縣。雖然不怎麼方便,不合適大軍行動,卻也是由南陽進入弘農的要道,出奇兵的必經之地。
至於向西的武關道就更不用說了,一直以來就是兵家必爭之地。
特殊時期,雙方都安排了大量的細作、斥候打探消息,孫策還沒進入析縣,徵發的士卒、民伕就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無數身影出沒於崇山峻嶺之間,傳遞着真真假假的消息。相互之間的爭鬥在所難免,不少人無聲無息的消失了,誰也不知道他們是生是死。
隨着孫策的到來,形勢迅速向江東軍傾斜。在裝備和訓練都優勢明顯的江東軍斥候面前,不論是西涼軍的斥候還是朝廷的斥候都不是對手,活動範圍受到了擠壓,消息的代價也迅速攀升。
董越對此怨聲載道。與孫策爲敵並非他的本意,現在卻要他承受代價。他是客軍,而且是名聲不佳的西涼軍,不受本地人歡迎,培養幾個熟悉地形的斥候不容易,現在傷亡慘重,不到半個月就損失了幾十人,比他這幾年的損失還多,他非常肉疼。一見到匆匆趕回的李儒,他就忍不住抱怨起來。
李儒也很着急,卻不好說什麼。他也反對賈詡投機,卻不能在董越等人面前說賈詡的不是。董越等人都是粗人,沒有賈詡居中調度,他們遲早會被孫策各個擊破,只有團結起來纔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他安撫董越說,這只是暫時的困難,克服一下,文和也是爲了大家的利益着想。如果只爲他自己,他哪兒不能去?就算投靠孫策,他也是堪與郭嘉比肩的謀士,根本不用擔心富貴。
董越很信服李儒,見李儒維護賈詡,這才勉強接受。但他還是對李儒說,蔣幹本來要娶我女兒,聘禮裡有三萬石海鹽,那可是價值三千萬的鉅款,現在全沒了,就算是爲了大局着想,損失也不能讓我一個人背吧。你得讓賈文和補償我,要不然我絕不答應。
李儒哭笑不得。這董越真是榆木腦袋。他只看到三萬石海鹽值錢,卻不知道這本來就是孫策離間他們的手段。就算沒有賈詡這件事,董越要想拿到這三萬石海鹽也不是容易的事。可是現在說這些都沒用,他只能答應和賈詡商量,儘量補償他的損失。
李儒年老體衰,承受不起來回奔波。他在函谷關停了下來,讓董越派人通知賈詡。賈詡也早有準備,很快趕到了函谷關。對董越的報怨,他根本沒放在心上,讓董越派人加強盧氏縣城的防務,盧氏以南就不用管了。你派斥候到析縣幹什麼,真打算和吳王爲敵?你女兒還想不想嫁人了?
董越背後對賈詡一肚子意見,當着賈詡面卻不敢吭聲,只得捏鼻子認慫,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幾句話滅了董越,賈詡來到李儒的房間,一看李儒蒼白憔悴的面容,一聲輕嘆。
“辛苦先生了。”
李儒擺擺手,示意賈詡在牀邊坐下。“文和,你究竟想幹什麼?”
賈詡的心情也很沉重。他完全沒料到孫策的反應會如此激烈,直接向他宣戰了,甚至還驅逐了李儒。形勢可能失控,他不敢掉以輕心,接到李儒的消息後,他就日夜兼程趕了過來。
“先生覺得吳王的實力足以應付三面圍攻?”
“文和,你該去南陽看一看的。”
話不投機,兩人相顧無言,氣氛有些壓抑,就連守在外面的胡車兒、毌丘興都感覺到了,連大氣都不敢出。過了一會兒,李儒主動讓步,伸出手,握住賈詡。
“文和,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不會輕信道聽途說。這自然是一個優點,可凡事有利有弊,有時候這種自信也會變成自負,讓你做出錯誤的判斷。”
賈詡反手握住李儒的手。幾個月沒見,李儒更加虛弱,幾乎是皮包骨頭,手心又溼又冷,感覺不到一點熱度。千里奔波,對他的健康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先生教訓得是。”賈詡強笑道。
“你是不是覺得,吳王縱使重工商,四處屯田,也無法解決大軍的糧食供應,難以持久?”
賈詡點點頭,沉聲道:“我估算了一下吳王治下屯田的數量,覈算了人口,算來算去,還是覺得他支撐不了太久。重工商可以迅速增加財稅,卻無法增加糧食的總量,反倒有可能因爲從事末業的人口太多,增加糧食的消耗。三面受敵,大量徵發壯丁從軍,千里轉輸,勢必會造成勞力不足,良田拋荒。先生,我並不是懷疑吳王的英明,我只是擔心他太年輕了,這幾年又太走得太順利,有驕兵之患。”
賈詡說着,從袖子裡取出一份文書,遞給李儒。“這是我這幾年收集的數據,雖不夠精細,多少能說明一些問題。此外,我通過楊阜等人瞭解到一些秘書檯收集的情報,與我的結論相差無幾。”
李儒接過文書,卻沒有看。他清楚賈詡的爲人,也相信他收集的數據是準確的。他本人也一直有這樣的疑問——他在南陽的見聞而言也可以佐證賈詡的判斷,荊州、豫州都沒有太多的餘糧可用,唯一的例外是揚州。可是揚州原本基礎薄弱,這幾年雖然有所發展,並不足以解決所有問題。就常理而言,賈詡的分析是對的。可是他犯了一個錯:孫策這幾年的成就已經說明,他是一個不能按常理推測的人。也許是自負,也許是習慣,賈詡一直沒有面對這個事實。
“文和,你喜歡對弈,可曾遇到過對手?”
賈詡眼神微閃,沉吟片刻。“先生說的是什麼樣的對手?”
“馮翊山子道、王九真。”
“沒有。”賈詡搖搖頭。“先生……與他們手談過?”
李儒點點頭。“文和,你我皆是中人,學而有術,看下愚很容易,看上智卻很難。你要承認,有些人不學有術,他們的境界不是你我能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