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河畔,白雪皚皚,河面凍得結結實實,覆蓋着厚厚的白雪,只有依靠岸邊被雪覆蓋的蘆葦叢才能看出河道的走向。
袁譚裹緊了大氅,依然擋不住刺骨的寒風,風捲着雪沫,颳得臉生疼,兩隻腳也像針扎似的,一點熱度也沒有。身上的鐵甲結了冰,越發沉重,即使隔着厚厚的戰袍也能感覺到寒意。
“這兒真冷。”袁譚跺了跺腳,對一旁的何顒說道:“何公,你就別在這兒受凍了,回車裡坐着吧。”
何顒若無其事的笑笑。“無妨,我雖然老了,卻還扛得住凍。這點冷算什麼,草原上纔是真的冷,據那些鮮卑人說,寒冬臘月,解手都能凍上。”
袁譚“噗嗤”一聲笑了,隨即又自覺得不妥,連忙收起笑容,一聲長嘆。“辛苦那些袁氏女子了,從小嬌生慣養,現在卻要受此奇苦,離家萬里,與蠻夷爲伍。”
“知道她們苦,你就更不能放棄。”何顒抖了抖肩膀。“顯思,我知道你壓力很大,但壓力大的不是你一個,長安的天子也差不多。你想奪取天下,他想守住天下,都不容易,就看誰能堅持到最後。”
袁譚一聲長嘆。“我只怕鷸蚌相爭,卻讓孫伯符做了漁翁。他現在在太湖垂釣,想必自在得很。”他頓了頓,又道:“甄家的人應該到了太湖了吧?”
何顒苦笑。“你不用擔心顯奕,他會理解你的苦衷的。”
袁譚笑笑,轉身往回走。張鴻一路南行,五六十匹馬,二十三人,目標這麼大,當然不可能悄無聲息的經過,況且張鴻也沒打算掩飾行蹤。他早就收到消息了,可是他有什麼辦法?甄儼被俘,至今關押在汝南,甄家幾次請求袁譚、袁熙出現贖回甄儼。甄家沒有成年男子,甄儼不可或缺,這一點他們也清楚,但他們是真的拿不出錢來贖甄儼,只能由甄家自行解決問題。
這等於放棄了甄家,放棄了冀北,後果有多嚴重,他們都非常清楚。袁熙的憤怒反倒成了不怎麼重要的問題。這麼做唯一的好處就是安撫了冀南世家,重新獲得了他們的支持。否則數萬將士的撫卹就足以讓袁譚破產,更別說重新招募人馬布防了。
負責與冀北世家聯絡的郭圖遭到了冀南世家的排擠,袁譚無奈,只得安排他充當使者,去草原上走一圈,聯絡匈奴人、鮮卑人、烏桓人,希望他們還能支持袁家。爭霸河北,尤其是面對虎視眈眈的幽州刺史張則,沒有足夠的騎兵是無法實現的。
胡人貪婪,郭圖幾乎帶走了每一枚金餅,還不知道夠不夠用,能不能打動那些胡人首領。官渡之戰,胡騎損失慘重,於扶羅、蹋頓兩人陣亡,讓所有的騎士首領談孫色變,返回冀州後不久就匆匆離開,返回各自的駐地。還能不能再將他們請回來,袁譚心裡一點底也沒有。不久前,匈奴人就傳來消息,說牛輔率部北上,有攻擊美稷王庭的可能,匈奴人自顧不暇,不能派兵助陣了。
匈奴人如此,烏桓人、鮮卑人也可能如此。袁譚早就收到消息,張則對這些胡人威逼利誘,下了不少功夫。有胡市在手,胡人都不敢拒絕他的要求,要不然這冬天就難熬了。沒有中原的物產,草原上的生存異常艱難。
現在他能指望的只有劉和。劉和是劉虞之子,幽州有不少人還支持他,包括胡人在內。他約了劉和在這裡見面,可是等了半天還沒看到劉和的影子,也不知道劉和是有事耽擱了,還是不想見他。
何顒忽然扯了扯袁譚的大氅,示意他看遠處。袁譚轉頭一看,見遠處茫茫雪地中,數十騎飛奔而來,馬蹄踢起積雪,像一大團迅速移動的雪球。袁譚心中一喜,停住腳步,重新整理了一下儀容。
張郃策馬迎了上去,將來人引到袁譚面前。劉和翻身下馬,大步流星地走過來,先向何顒施了一禮,然後才和袁譚打招呼,連聲致歉。“昨天剛剛收到詔書,耽擱了,要不然中午就能趕到了。”
袁譚表示無妨。他更關心詔書的內容。“詔書裡說什麼?”
劉和呲着牙,搓着手。“馬車裡說?外面太冷了。”
袁譚恍然大悟,連忙請劉和上車,又取出溫好的酒。雖然馬車寬敞,但三個人還是有點擠,劉和脫了熊皮大氅才寬鬆了了些。他連喝了兩杯酒才咂了咂嘴。“顯思,情況可能還有不太好,你要有心理準備。”
袁譚心中一緊,臉上卻保持着鎮定。“已經這樣了,還能壞到哪兒去?你直說無妨。”
“朝廷可能要和孫策聯姻。”
“聯姻?”袁譚沉吟片刻。“是娶孫策的妹妹爲後,還是嫁公主與孫策爲妻?”
“都不是,是將長公主嫁給孫策爲妾。”
袁譚眼皮一擡,眼角抽了兩下,想笑兩聲,卻沒笑出來。他想過朝廷會向孫策低頭,但他沒想到朝廷會用這種方式低頭,堂堂長公主居然要嫁給孫策做妾。這意味着朝廷根本沒有和孫策較量的勇氣,也就意味着朝廷很快做出決定,袁紹的罪名是無法赦免了。
對冀州來說,這無疑是當頭一棒,詔書一旦到達,將會有更多的人放棄他。
“使者是誰?”何顒說道:“這不是詔書內容吧?”
“使者是太常種拂,何公應該聽過。這個消息就是他告訴我的,不在詔書之內。現在還是推測,但朝廷的意願甚是堅決,能不能成,就看孫策願不願意給錢了。”
何顒有些不耐煩。“詔書究竟講了些什麼?”
劉和看看袁譚,又看看何顒,眼神陰冷。“天子召宗室朝京師,要重修宗籍,可能要留我在長安任職。”
袁譚皺起了眉,將頭扭向窗外。目光一轉,看到了窗琉璃中自己的臉,看到了自己眼中無法掩飾的痛苦和絕望。雖然劉和依約來見,但他清楚這可能是最後一次了。朝廷調劉和入京絕不僅僅是修宗籍這麼簡單,這是要逼他俯首認命,否則張則將率領幽州精騎發起進攻——調走劉和,正是爲撫公孫瓚,換取公孫瓚的效力。
何顒不動聲色地踢了踢袁譚的腳。“公衡,你什麼時候走?”
劉和的目光在袁譚、何顒的臉上掃來掃去,遲疑了好一會。“何公覺得……我該去嗎?”
何顒笑了。“該不該去,該由你自己決定,怎麼反倒問我?公衡,你是不是有顧慮?”
劉和咬咬牙。“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朝廷如今只問利害,不問是非,召我去長安,無非是爲安撫公孫瓚。不殺公孫瓚,我就算建再大的功業又能如何?可是顯思……”劉和轉向袁譚,一字一句地說道:“朝廷如果不肯赦免令尊,你怎麼辦?”
袁譚在窗琉璃中看到了劉和的眼神,他有些驚訝,轉頭看着劉和。“公衡,你打算……孤注一擲?”
“是的,你呢,敢不敢搏一把?”
袁譚的眼角抽動了兩下,慢慢地坐了起來。“怎麼搏?”
“幹掉張則和公孫瓚,我做幽州刺史,你我聯手,與孫策再較一回高下。”
袁譚和何顒交換了一個眼神,不約而同的笑了。“甚善!”袁譚抓住劉和的手,用力搖了搖。“公衡,我等你這句話已經等了兩個月了。”
劉和有點不好意思,撓撓頭。“顯思兄,不是我猶豫,實在是寄希望於朝廷主持公道,可是朝廷已然如此,怕是指望不上了,我不得不破釜沉舟,背後一戰。不瞞你說,我已經聯繫了先父的故吏,即使你不方便,我也要和公孫瓚一決高下。有你助陣,我就更有把握了。”
袁譚喜出望外,心跳加速。八月秋收之後,糧食得到補充,他移兵北上,屯兵於河間,就是爲了防備幽州兵南下。他一直鼓動劉和和他聯手,攻擊公孫瓚,劉和卻再三推辭,如今朝廷召劉和入京,劉和總算下了決心。如果能順利擊殺張則和公孫瓚,讓劉和佔領幽州,形勢將大爲改觀,至少他不會四面受敵了。
袁譚立刻邀劉和回營,一起共商大計。劉和欣然從命。回到大營之後,袁譚請來了沮授,將劉和的決定告訴他,並請他謀劃方略。沮授問清劉和的部署,問了一個問題。
“你準備如何處置劉備?”
劉和早有考慮。“劉備見利忘義,雖然和公孫瓚同門,卻沒什麼交情。他屢次改換門庭,公孫瓚也不信任他。不過此人善於籠絡人心,沽名釣譽,又是涿郡人,頗有些人緣。麾下諸將驍勇,不宜樹敵。我想以利誘之,儘可能使其中立。等擊破張則和公孫瓚以後再視形勢而定。”
“這麼說,你打算突襲?”
“是的,我打算誘擊公孫瓚。”劉和把自己的想法說了一遍。朝廷詔書到幽州,他按照詔書要求離職,離開幽州之前去州治向張則辭行,劉虞的故吏屆時將配合他,一舉控制張則,再以張則的名義召公孫瓚前來議事。如果公孫瓚來了,那最好不過,伏兵一起,公孫瓚再勇猛也難逃一死。如果公孫瓚不來,那就以張則的名義發兵攻擊公孫瓚。與此同時,袁譚率領冀州軍奔襲,爭取一戰擊殺公孫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