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山河破碎風飄絮
一年多後,在阿珩全心全意的照顧下,黃帝終於保住了性命。
因爲靈體受到重創,黃帝開始顯露蒼老,頭髮全白,臉上也有了皺紋,一雙眼睛顯得渾濁遲鈍,只有偶然一瞥間,銳利依舊。
這一年多,雖然有知末籌謀,離朱、象罔輔佐,但畢竟一國無君受創,羣龍無首,蚩尤的軍隊連戰連勝,已經把原本屬於神農國的土地全部收回。
黃帝自清醒後,就日日看着土靈凝聚的地圖沉思。
顓頊和小夭踮着腳尖,趴在窗口偷看,黃帝回頭,顓頊和小夭嚇得哧溜一下縮到了窗戶底下。
黃帝叫:“你們都進來。”
顓頊和小夭手牽着手走到黃帝身前,顓頊指着黃色土靈凝聚成的山巒河流問:“這是什麼?”
小夭嘴快地說:“地圖,我父王的地圖是水靈凝聚,藍色的。”
黃帝對顓頊說:“這是軒轅國的地圖。”
“這條河叫什麼?”
“黑河。”
“這座山呢?”
“敦物山。”
顓頊不停地提問,黃帝向顓頊一一講解,顓頊聽得十分專注,小夭卻無聊得直打呵欠,靠在榻旁睡着了。
顓頊指着地圖的最東南邊問:“這叫什麼河?”
“湘水,不過這屬於高辛,你想看一看湘水是什麼樣子嗎?”
顓頊立即點點頭。
黃帝凝聚靈力,在顓頊面前展現出一幅湘水的圖畫,山清水秀,草芳木華,十分秀美多姿。
顓頊偷偷瞅了一眼小夭,看她在打瞌睡,不會嘲笑自己,才放心說出真話:“比小夭說得更美麗,和咱們軒轅不一樣。”
黃帝微微一笑:“你若去了中原,纔會真正明白什麼叫地大物博。”
顓頊不禁露出了無限神往的樣子。
阿珩進來抱起小夭,帶着嗔怪說:“父王,你現在身子還沒完全康復,別亂用靈力。顓頊,該睡覺了。”
顓頊跟着阿珩走到門口,突然回身問黃帝:“爺爺,我明日可以來找你嗎?”
阿珩說:“你明日有繪畫功課。”
顓頊說:“我不喜歡學那些東西,我喜歡聽爺爺和知末、離朱、象罔他們商議事情。”
阿珩愣住,四哥的兒子竟然會不喜歡畫畫?
顓頊拽她的手,央求地叫:“姑姑。”
黃帝對阿珩說:“我本來也想和你提這事,沒想到顓頊自己先說了,我想把顓頊帶到身邊,親自教導他。”
阿珩看向顓頊,他還不明白這句話後面代表的意思。顓頊的眼睛裡滿是渴望,央求地盯着阿珩,一迭聲地叫:“姑姑,姑姑!”
阿珩柔聲說:“既然你想,那明日起你就跟在爺爺身邊吧。”
顓頊歡喜地用力握緊了阿珩的手。
進了寢殿,阿珩把小夭交給朱萸照顧,她照顧顓頊洗漱換衣。顓頊表面上沒什麼反應,心裡什麼都明白,姑姑對他比對小夭都好。
阿珩替顓頊蓋好被子,把榻旁的海貝合攏,夜明珠的光芒消失,屋子裡黑了下來。
阿珩正要離開,顓頊突然說:“我長大後會保護你和小夭,還有朱萸姨,誰都不敢欺負你們!”
阿珩不禁笑了,心頭卻帶着酸楚,原本還應該是爛漫無憂的年紀,卻因爲父母的慘逝,渴望着長大,害怕着再次失去。她蹲在榻旁看着顓頊,顓頊緊閉着眼睛,好似剛纔說話的不是他,阿珩輕輕在顓頊額頭親了一下,“好。”
蚩尤大軍壓駐在軒轅邊境,不再進攻,蚩尤要求黃帝投降,只要黃帝承諾永不進攻神農,對炎帝榆罔謝罪,他就不再攻打軒轅。
知末力勸黃帝接受,和神農簽訂盟約,承諾再不進犯神農,換取和平。所有的朝臣都以爲黃帝肯定會接受蚩尤的提議,畢竟蚩尤只是收回了原本屬於神農的土地,並沒有侵犯軒轅。
可是,出乎衆人預料。黃帝並不接受蚩尤的提議,絕然說道:“要我對天下宣誓永不進犯神農,絕不可能!我一生的夢想就是統一中原,我寧願爲這個夢想戰死,也不會放棄!”
知末急切間,高聲質問:“那軒轅的百姓呢?你問過他們是否願意爲中原而死?他們可不願意!他們只想好好活着!”
黃帝還要藉助知末,不想和知末在這個問題上又起衝突,思量了一瞬,問道:“你覺得我可算英雄?天下有幾人能與我比肩?”
知末一時沒反應過來黃帝的意思,發自內心地誠懇答道:“陛下不僅僅是英雄,還是千古霸主!恕臣說句狂妄的話,就是伏羲大帝也無法與陛下比肩。”
黃帝冷冷地看着知末,“神農地處中原,地大物博,人傑地靈,兩任炎帝都不好戰,可你眼中的我,一代千古霸主,攻打神農都如此艱難,你認爲未來的軒轅國主還能有和我比肩的嗎?”
知末已經明白黃帝的意思,沉默了半晌,才艱難地說:“不可能了。”
“你以爲偏安在西北就能讓百姓安居樂業?如果神農將來一旦出一位略有壯志的炎帝,軒轅被滅國只是眨眼間的事。如果我現在不徹底征服神農,幾千年後,就是神農征服軒轅!”
黃帝銳利的視線掃向階下的象罔和離朱,“你們可願跟隨我統一中原?”
象罔和離朱跪下,猶如幾千年前一樣,慷慨激昂地說:“誓死追隨!”
知末凝視着黃帝,他並不認可黃帝的夢想,可是,他從心底深處尊敬黃帝,這世間有幾個男兒有勇氣爲夢想而死呢?又有幾個男兒有這種一往無前的意志?
黃帝神色緩和,走到象罔和離朱中間,笑着看知末。“我們三個都在,兄臺,你可願意留下,與我們一起做一番轟轟烈烈的男兒偉業?”
四千多年前,在軒轅山,黃帝問過他一模一樣的話。知末的神情越來越溫和,忽而無奈地搖搖頭笑了。四千年前他被這個男人折服,四千年後他依舊被這個男人折服,所以即使厭惡戰爭,他依然爲他殫精竭慮。他靜靜地走了過去,跪在黃帝面前。
黃帝大笑着扶起他們,充滿自信地說:“我們兄弟四個一定會登臨神農山頂!到那時,再開壇痛飲,追憶往昔,指點天下!”這一瞬,他的白髮、他的皺紋都好像消失不見了,他還是那個豪情萬丈、鬥志昂揚的少年。
軒轅拒絕投降,不但不投降,反而宣佈要代神農討伐蚩尤。
黃帝親筆寫了一篇昭告天下的檄文,洋洋灑灑上千言,羅列了蚩尤上百條罪名:獨斷專行、殘暴嗜殺,短短兩百多年,就有八十七戶忠心耿耿、世代輔佐炎帝的家族被滅族,五千三百九十六位忠臣被極刑折磨而死,還有無數蚩尤對上不尊、對下不仁的罪狀。
黃帝憂心忡忡、情真意切地問:兩百多年就殺了這麼多人?如果蚩尤獨掌了神農國,將來還會殺多少人?還會有多少家族被滅族?又悲傷委婉地申斥了榆罔的昏庸無能,明明知道奸佞當道,無數大臣冒死向榆罔進言,請求貶謫蚩尤,可榆罔不僅不治蚩尤的罪,反而軟弱地一味姑息,坐視一批又一批忠臣慘死,才讓神農君臣不和、民心渙散。黃帝對天下痛心疾首地表明:自從軒轅立國,他一直勤勉理政,體恤百姓,對待歸降的神農子民猶如自己的子民,榆罔縱容蚩尤羞辱后土這些國之棟樑,他卻給了后土他們與身份匹配的尊貴榮華。他絕不是好戰好武,而是不能容忍蚩尤這麼殘暴,才爲神農討伐蚩尤。
黃帝的檄文出現的時間非常微妙。蚩尤的軍隊已經把軒轅打出了神農,軒轅不再算是侵略者,無數曾經掌權的神農貴族立即好了傷疤忘了疼,開始惦記自己的權力富貴,可兵權盡在蚩尤手中,他們根本沒有辦法再次擁有曾經的榮華和富貴,他們該怎麼辦?黃帝此時肯出頭爲他們誅殺蚩尤,許諾將來神農仍是他們的,他們簡直不勝歡喜。
不少神農的老者看到黃帝文采斐然、情真意切的檄文,想到榆罔登基後,他們小心翼翼、朝不保夕的悽慘日子,都落下淚來。神農貴族本對蚩尤懷恨在心,再加上無數黃帝的說客憑藉三寸不爛之舌四處遊說,剖析利害關係,竟然有不少神農的遺老遺少們都認同黃帝的說法:榆罔的確昏庸無能,如果不是榆罔一味縱容蚩尤,神農怎麼可能滅國?如果神農繼續被蚩尤把持,他們這些人遲早都會被殺死!
黃帝的檄文爲自己正了名,卻像毒藥一樣,腐蝕了榆罔的聲名。
接到黃帝要求蚩尤投降的檄文,蚩尤拿着壺酒邊喝邊看,看到自己的罪行時,笑意滿面,滿不在乎,可看到榆罔的罪狀時,他的臉色漸漸發青,竟然把青銅鑄造的酒壺都捏碎了。
榆罔是蚩尤見過的最忠厚仁慈的人:當祝融追殺蚩尤時,是榆罔深夜求炎帝收回誅殺蚩尤的命令;當神農山上所有人都鄙夷地叫蚩尤“禽獸”時,是榆罔嚴厲地斥責他們;當蚩尤激怒下打傷所有人,逃下神農山時,是榆罔星夜追趕,陪在他身邊幾天幾夜;當蚩尤孤獨憤怒地居住在禁地草凹嶺時,是榆罔偷偷帶着酒壺,上山來看他。
榆罔猶如一位耐心的兄長,幾百年如一日,引導着野蠻兇殘的蚩尤感受人世的溫情。
炎帝死後,無數人在榆罔面前進言,連雲桑都顧忌蚩尤兵權獨握後會犯上篡位,可榆罔從沒有懷疑過半分。
雖然蚩尤嘴上絕口不提,但對他而言,榆罔就是他的兄長,讓他相信這個世上有真正的善良。可如今,這位真正關心着神農百姓的善良君王卻被黃帝顛倒黑白,肆意污衊。
風伯喃喃說:“爲什麼只看這篇檄文,我會覺得自己罪大惡極?好像我纔是竊國的賊子。”
雨師說:“這就是爲什麼聰明的君王一再強調不能以武立國,武器征服的只是肉體,文字和語言征服的是人心。”
“我們怎麼辦?難道向黃帝投降?”
因爲出生於世家,雨師顯然對權力鬥爭看得更清楚分明,“那些神農的諸侯國主們對我們又恨又怕,現如今,即使我們肯放棄兵權,他們也會用心猜度我們的心,絕不會相信我們,遲早會一一殺害我們。即使我們現在投降,黃帝爲了拉攏神農貴族,也要斬殺蚩尤。我們已經無路可走,只有一條路,打敗黃帝,等我們戰勝的那一天,我們想怎麼說就怎麼說,失敗者沒有資格說話,後世能看到的文字都是勝利者書寫的文字。”
風伯問:“如果失敗了呢?”
“那我們就永生永世都是黃帝口中的奸佞。”雨師看向蚩尤,心裡七上八下,猜不透蚩尤在想什麼。
風伯猛地拍了一下大腿,“娘了個皮,不能流芳千古,就遺臭萬年,反正老子暢快地活過了,管別人怎麼說!”
魑魅魍魎紛紛鼓譟着說:“就是,就是。”
風伯對蚩尤鄭重地說:“我的所作所爲對得起自己良心,投降就是認錯,殺了老子,老子也絕不會向黃帝投降。我跟着你已經好幾百年,榆罔對我們如何,我也都記在心裡,我們絕不能讓黃帝這樣侮辱自己兄弟。蚩尤,你下令吧!”
蚩尤看向所有跟隨他的兄弟,所有兄弟紛紛跪倒,都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面對着八十一雙甘願爲他割下頭顱的熱切目光,蚩尤縱聲而笑,笑中卻透出了無奈和苦澀。他望向軒轅國的方向,好一會兒後,才高聲下令:“準備全力進攻軒轅國,什麼時候黃帝投降,向榆罔謝罪,什麼時候停止進攻。”
軒轅的軍隊在蚩尤的大軍面前,節節敗退。
軒轅和神農戰火連綿,高辛也不太平,被幽禁於孤島上的中容突然失蹤,幾個月後在高辛國的最西邊自立爲王,宣佈討伐少昊。
高辛的神族兵力共有四部,青龍部是少昊的嫡系,羲和部早已歸順少昊,常曦和白虎兩部被中容幾兄弟掌控,前代俊帝仙逝後,少昊怕他們擁兵自立,一直在清除他們。可幾萬年盤根錯節的關係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全斬除,此時在中容和其他幾個王子的號召下,以質疑俊帝之死爲藉口起兵,兩部宣佈只認中容,不認少昊。
少昊有了內亂,不得不和黃帝簽訂血盟,承諾必要時向軒轅支援神族士兵,共同對抗蚩尤,軒轅卻依舊難挽頹勢,仍然是節節失利。
蚩尤一路勢如破竹,到達黑水。軒轅城內到處都是逃難而來的百姓,民心不穩,紛紛謠傳蚩尤的大軍很快就會攻到軒轅城。
在上垣宮,知末、離朱、象罔幾個黃帝的近臣,還有軒轅休、軒轅蒼林幾個大將一起商量着應對蚩尤的計策。黃帝半靠在榻上,顓頊站在他身旁,爺孫倆都面無表情,靜靜聆聽。
休和蒼林他們都不敢直接問黃帝,不停地示意離朱。離朱對黃帝說道:“我們說了這麼多,最終還是要陛下定奪。”
黃帝徐徐說:“自阪泉之戰後,我們的一連串失敗很正常,因爲兵敗如山倒,蚩尤出手又狠毒,不要說士兵畏懼他,就連你們都在心底深處害怕蚩尤,你們誰敢說自己不怕蚩尤?”
黃帝的視線掃過他們,象罔老臉一紅,軒轅休他們都低下了頭。黃帝說:“如今想要扭轉局勢,唯一的方法就是打一次勝仗,這樣才能重振士氣,消除你們心中的畏懼。”
衆人紛紛點頭,知末說:“可是想打勝仗,就要有不畏懼蚩尤的大將。”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傻了眼,軒轅族能打仗的大將們都在這裡了。
黃帝與知末相識於微時,知道他沉默寡言卻言必有意,對衆人揮揮手,“你們都先退下吧。”
殿裡只剩了象罔、離朱、知末。
黃帝對離朱吩咐:“把關於中容的事情都給知末講一遍。”
離朱看着顓頊,黃帝說:“不用迴避他。”
離朱說:“多年前,俊帝仙逝,少昊下令幽禁中容,黃帝命我秘密聯絡中容,盡全力幫他與外界傳遞消息。黃帝被蚩尤重傷後,吩咐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不惜一切代價幫助中容逃脫少昊的幽禁,我們犧牲了一百多名自小訓練的頂尖高手才幫助中容逃脫,之後的事情順理成章,中容擁兵自立。估計少昊也猜到我們在暗中支持中容,所以迫不得已放棄了中立,與我們簽訂血盟,承諾出借神族士兵,共同對付蚩尤。”
象罔和知末早知道黃帝的老謀深算,雖然意外,並不吃驚,顓頊卻震撼地看着爺爺,原來一個落子,需要算到好多年後,他人不用的棄子,卻會成爲自己的絕招。
黃帝說道:“軒轅如今的形勢表面上看很糟,其實並不是那麼糟,蚩尤看着剛猛,但過剛易折,過猛易傷。短期戰役比拼的是軍隊勇猛。長期戰爭比拼的是國力財富。神農畢竟國破,百姓離散,財富又都集中在貴族手中,貴族卻已經都歸順了我們,剩下幾個冥頑不靈的也是各自爲政,並不與蚩尤合作,蚩尤不可能有長期的物資補給。蚩尤深諳兵道,肯定知道這點,所以他一直採用血腥手段快速推進,每次戰役都想速戰速決。”
屋內的幾人這纔有些瞭解蚩尤,原來他的兇殘事出有因,也是一種用兵之道。
黃帝說:“蚩尤的兇殘讓他打敗了軒轅,卻也讓天下對他心寒,軒轅的軍隊和百姓都深恨他,我們只需要一次勝仗挽住散亂的忍心,就能扭轉形勢,讓仇恨變士氣。只要一次勝仗!”
殿內幾個絕望的人都燃氣了希望,激動地看着黃帝。
黃帝看着顓頊,淡淡笑道:“人的命運歸根結底是由自己決定。上一次,我輸了,其實輸給的不是蚩尤,而是我自己的性格。這一次,蚩尤如果輸了,也不是輸給我,而是輸給他自己的性格。”
顓頊心中暗驚,知道這是爺爺在教導他,反覆品味着爺爺的話。
象罔甕聲甕氣地說:“說來說去就是要打敗蚩尤,可這就是最難的地方,我也不怕你們嘲笑,反正我肯定打不過蚩尤。”
黃帝問知末:“你剛纔意有所指,不害怕蚩尤的大將在哪裡?”
知末說:“應龍,派人去把應龍請回。”
離朱說:“已經派很多人去過了,可他都謝絕了。”
知末說:“你沒派對人,妖族重義,應龍是爲此離開軒轅,要想他回來,自然也要從此着手,你應該求王姬去請應龍回來。”心中卻十分詫異,論駕馭人心之術,天下無人能勝過黃帝,他能看透的事情,黃帝怎麼會看不透?爲什麼軒轅節節敗退,哀鴻遍地,黃帝卻棄應龍不用?
黃帝的視線淡淡掃了過來,知末立即低頭,黃帝道:“應龍固然是猛將,但他的身份並不適合做主帥,不能令三軍追隨,我們必須找到一個既名正言順,又能令應龍敬服的人做主帥。”
象罔情急地問:“誰?唯有青陽殿下合適,可他重傷。”
“我的女兒,軒轅的王姬——軒轅妭。”
離朱和象罔彼此看了一眼,想起了嫘祖。嫘祖的幾個孩子雖然性格各異,卻都有父母的天賦,很善於打仗,連性情溫柔的昌意都是天生的將才。
黃帝說道:“珩兒這孩子有些像我和阿嫘年輕的時候,可惜並沒有我和阿嫘年輕時的雄心。如果不是我這次突然受傷,一直要靠她的藥石續命,只怕她早已經離開軒轅了,我在她眼中並不是個好父親,如果我命她出戰,她肯定會拒絕。逼急了,只怕她會像對少昊一樣,直接昭告天下,與我斷絕父女之情。”
離朱和象罔想到嫘祖和彤魚氏的千年恩怨,都忍不住嘆了口氣=:“如何才能說服王姬領兵?”
黃帝看向知末,“你能說服她。”
知末默不作聲。
黃帝道:“不是我想逼迫自己的女兒,而是我和蚩尤,軒轅和神農之間不是生就是死。亡國滅族之禍就在眼前,我們都已經無路可走。知末,難道你忘記了自己曾經歷過的切膚之痛了嗎?難道你想要軒轅的子民承受那樣的痛苦嗎?難道你忘記了我們爲什麼創建軒轅國嗎?”
知末擡起了頭,直盯着黃帝,這一刻,彼此都知道對方已經瞭然於胸。黃帝知道知末已經察覺了他的計謀,知末也明白黃帝知道他察覺了。可黃帝絲毫不緊張,因爲他已經把知末逼到了無路可走,黃帝駕馭人心之術的確天下無人能及。
半晌後,知末跪下,“我會去說服王姬。”
一封陌生的來信被送到了朝雲峰,說是給王姬,可竹簡上面什麼都沒有寫,只有一個地址,朱萸念着地址問阿珩:“你有朋友住在這裡嗎?”
阿珩搖頭,“沒有。”
朱萸把竹簡扔到案上,一塊殘破的布片掉了下來,“咦,這是什麼?看着倒像是用血寫成的絕筆信。”
阿珩一把拿過,鮮血已經發褐,但字跡間的澎湃力量依舊撲面而來。
已經過去了好多年,但那悲壯的一幕依舊清晰如昨日。一百名軒轅族的戰士從貼身衣服上撕下一片,用自己的鮮血和親人訣別後,依然衝入了洵山,最後或者被殺,或者葬身於火山,是他們用年輕的性命換取了若水四千勇士和昌僕的生存。
阿珩定定地看着,這封血書的署名是“嶽淵”,她仍記得那個少年,第一個站出來,慷慨陳詞,穩定了軍心;第一個衝進了洵山,從容赴死;最後不惜放棄抵抗,把全部靈力化作信號,向她示警,指明瞭祝融的方向,否則只怕她和蚩尤都會死。
這樣的少年死就那麼死了,永遠不可能像祝融一樣,被世人銘記和傳頌,可正是無數個這樣無名的勇敢少年才支撐起了一個國家。
阿珩立即叫了阿獙下山,依照信中所寫的地址而去。
蚩尤的軍隊已經到了黑水,爲了躲避戰火,百姓們紛紛西逃,軒轅城外聚合了無數這樣的人,住不起客棧,也沒有親友可以投靠,只能宿在荒林間。軒轅城白日裡溫度還好,一到晚上就十分寒冷,吃不飽,穿不暖,命硬的扛了過去,大部分人無聲無息地死了,沒有墓地,墳堆就起在死去的地方。
小孩子們還不懂疾苦,一邊餓着肚子,一邊仍然玩得很開心,在墳堆間奔跑戲耍,但他們不知憂愁的笑聲只是凸顯出了人世的無情。
阿珩看到一個和小夭差不多高的女孩子,呆呆地坐在一個墳堆旁。
阿珩不禁走了過去,小女孩仰頭看着阿珩,喃喃說:“我餓。”
“你爹呢?”
“去打仗了。”
“你娘呢?”
女孩子指指墳堆,滿臉天真,“娘在下面睡覺。”
阿珩心中一酸,抱起小女孩,看着滿山坡衣衫襤褸的人,有一種頭暈目眩的難受,這還是那個她自小生活的美麗軒轅嗎?
知末走到她身旁,把一塊餅子遞給女孩。
“謝謝爺爺。”女孩子把餅子小心地分成了兩半,一半藏到懷裡,拿着另一半吃。
知末不解地問道:“怎麼只吃半個?”
“一半留給娘,娘也餓。”
知末勉強地笑了笑,“真是個好孩子,你自己吃吧,等你娘醒了,爺爺再給你們買一個。”
“真的?”
“真的。”
小女孩歡喜地拿出餅子,大口大口地咬着。
阿珩如今是母親,看到小女孩的樣子,疼痛和心酸來得分外激烈。這座山上還有多少個這樣的孩子?整個軒轅又還有多少個這樣的孩子?
知末看着山坡上的人羣,面色沉痛,“王姬沒有經過貧亂,我卻自小就顛沛流離,飽嘗艱辛,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
阿珩看着周圍,說道:“即使以前不明白,現在也明白了。”
知末對阿珩說:“我用信把你誘到這裡,準備了滿腹的話想分析給你聽,現在卻什麼都說不出來了。我一直不支持你父王攻打神農,或者說我一直不支持你父王想一統中原的雄心,所以在他發動第一次阪泉之戰前,我就離開了軒轅城,避居在潼耳山。可第二次阪泉之戰後,黃帝垂危,我又回到了軒轅城,幫助你父王守護軒轅,不是爲了和你父王的故交之情,而是爲了生活在軒轅大地上的人。你的母后拼盡全力,幫助你父王創建了軒轅國,並不僅僅是爲了你的父王,還因爲她和我一樣,想要創建一個讓天下賤民、流民、被歧視的妖族都平等生活的家園。在我們的努力下,軒轅國也的確做到了。你母后也許後悔愛過你的父王,但我相信她從沒有後悔爲軒轅所付出的一切。”
阿珩拿出懷裡的血書,“你怎麼會有這封信?我當年本來準備親自把信送到他們的家人手中,可是因爲四嫂突然亡故,母親又重病,我只能派侍衛把信送過去。”
知末淡淡地笑了笑,眉目間無限蒼涼,“這是我兒子寫給我的信,當時我隱居在潼耳山,所以他留的是潼耳山的地址。”
阿珩一愣,眼中隱有淚光,“伯伯!”
知末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阿珩,軒轅國內到處都是像我兒子一樣的兒郎。這個小女孩的父親也許就是,只不過他更不幸,連給親人寫封訣別信的機會都沒有。我至少還知道我的兒子葬身於洵山,可以去洵山祭奠,這孩子卻連父親死在哪裡都不知道。如果這場戰爭再持續下去,還會有多少父親戰死?還會有多少母親含恨而終?還會有多少孩子餓死?你是母親,應該能體會到,對母親而言,不能保護自己的孩子,不能看到自己的孩子平安長大有多麼殘酷。”
“怎麼才能制止戰亂?”
“走到今天這一步,只能以戰止戰。我知道你有很多苦衷,也知道你不願意打仗,但是我相信如果王后在世,看到現在的慘象,也會告訴你,你是軒轅的王姬,這個孩子和她的母親都是你的子民,保護他們是你應該做的事情。”
阿珩看着懷中的小女孩,默不作聲,眼前卻浮現着嶽淵的身影,他那慷慨赴死的面容,漸漸地和一個看不清面容的男子的身影融合,那是小女孩的父親,哀求地看着她。
知末把沉睡的孩子從阿珩懷裡抱了過去,“這些事情我來做,你應該去做你不得不做的事情。”
阿珩默默地看着山坡上的人羣,眼中有一種徹骨的悲傷,隱隱透着絕望,知末也不催她,很久後,阿珩大步向山下走去,知末叫道:“應龍在河水一帶。”
阿珩走進朝雲殿時,黃帝正在殿內給顓頊講授功課,是他寫給蚩尤和全天下的一段文字。
日中不彗,是謂失時;操刀不割,失利之期;執斧不伐,賊人將來。涓涓不塞,將爲江河;熒熒不救,炎炎奈何?兩葉不去,將用斧柯。
顓頊說:“那還是要動武功了?可昨日爺爺不是剛說不能輕易動武,德昭天下才是上策?”
黃帝看着阿珩,說道:“有些時候,戰爭一旦開始,就沒有是非對錯,終止的唯一方法就是以暴克暴,以戰去戰。”
阿珩走到黃帝身前,“是父王讓知末伯伯來說服我出戰嗎?”
“是我。”
“我願意領兵出征,但不是爲了您,您有今日,全是自作自受!如果軒轅是您一個人的,它的覆滅和我沒有絲毫關係,可是軒轅國不僅僅是您的,它還是母親和知末伯伯他們一生的心血,是無數爲軒轅犧牲的戰士的,更是全軒轅百姓的。”
黃帝說:“我知道。”
“四哥被困洵山時,我向少昊借兵,以爲他看在大哥的面子上,肯定會答應我,沒想到他拒絕了,後來……父王想必早已知道,蚩尤去了,他雖有心幫我,卻只能給我他一半力量。只有軒轅族的士兵爲了救其他兄弟,全心盡力,不惜以身赴死。那一刻我才真正理解了血脈族親、家國子民的真正含義:即使我不認識你,可我願意爲了保護你而死!我剛剛知道知末伯伯唯一的兒子嶽淵也死在了洵山。軒轅國內到處都是像嶽淵一樣的兒郎,如果軒轅國破,他們的家人將老無所養,幼無所依。我曾經不能理解四哥赴死時的心情,他不是深愛四嫂嗎?他難道忍心拋下還年幼的顓頊嗎?可我現在能理解四哥了,嶽淵他們這些人沒有負我,我也不能負他們!”
阿珩跪在黃帝面前,“父王,我爲你保護軒轅,你會保護顓頊嗎?”
黃帝肅容說:“我以天下江山起誓,誰都不能傷害到他,我會悉心教導他,你所保護的一切將來都會屬於他。”
有此重諾,阿珩再無後顧之憂,重重磕了三個頭,牽起顓頊出門而去。
小夭正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在盪鞦韆,看到他們,眼睛都亮了,立即跳下鞦韆,飛奔過來。
阿珩一手牽着一個,“咱們去看奶奶和舅舅。”
一路行去,小夭唧唧喳喳,顓頊一直咬着脣不說話。到了墳邊,小夭和顓頊都磕頭行禮。
阿珩摟着顓頊,對顓頊說:“奶奶不願意葬在軒轅,留下遺言要歸葬青龍之首,那是奶奶的故鄉,可奶奶是王后,爺爺不同意奶奶遠歸古蜀。我也許來不及爲奶奶實現這個願望了,你能答應姑姑嗎?日後你若能做主時,把奶奶歸葬青龍之首,不管任何阻撓、都不能同意爺爺和奶奶合葬(注:①黃帝陵墓在古中原地區,根據殘破的唐代《嫘祖聖地碑》記載,嫘祖被“尊囑葬於青龍之首”,在古蜀境內,帝后竟遠隔千里。其孫顓頊帝后來改建黃帝行宮爲“嫘軒宮”,千秋祭祀、官公祭,讓嫘祖享有最尊貴的一切。)。”
顓頊鄭重地點點頭,“我答應,我一定會爲奶奶實現心願,絕不讓爺爺和奶奶葬在一起。”
阿珩又拉了小夭到懷中,“小夭,娘明日要帶你去一個地方。”
“哪裡?”
“一個娘曾經住過的地方,很美麗,長滿了桃樹,一年四季都開着桃花。”
“哥哥一起去嗎?”
“哥哥有哥哥的事情,他不能陪你一起去。”
“哦,那我們去多久?”
阿珩沒有回答,微笑着說:“你們去玩吧,娘想獨自在這裡和奶奶舅舅們待一會兒。”
小夭衝顓頊做了個鬼臉,蹦蹦跳跳地去摘野花了,顓頊卻沒有動,“姑姑,你真的要打仗去了?”
“嗯。”
“會很危險嗎?”
“我不知道。”
“不能不去嗎?”
阿珩搖搖頭,顓頊眼中有淚光,“爲什麼要把小夭送走?不能把她留下嗎?我會照顧她。”
阿珩雙手放在顓頊肩頭,“我知道,你是好哥哥!可是你還小,你的首要任務是學習,你爺爺用江山許諾照顧好你,我不擔心你的安危,小夭的身世卻和你不一樣,將來也許會有很多人想殺她,只怕會牽累到你,所以我必須把她送到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
“我不怕牽累。”
阿珩微笑着說:“可是你現在連保護自己的能力都沒有,更沒有能力保護她,只是不怕可不夠。”
顓頊雙手握得緊緊,小小的胸膛急劇地起伏着,好一會兒後,才聲音喑啞地問:“那妹妹什麼時候能回來?”
“也許很快。”阿珩沉默了一會兒,強笑着說,“也許等到你有能力保護妹妹的時候。”
顓頊低着頭,悶悶地說:“我明白了。”說完,迅速抹去眼淚,轉頭就跑。
小夭站在爛漫山花中,衝顓頊招手,“哥哥,在這裡。”
顓頊跑到她身邊,“你想要什麼花?我摘給你。”
小夭歪着腦袋,奇怪地看着他。顓頊一直很刻苦,平時都不肯陪她玩,今天竟然要幫她摘花?
顓頊兇巴巴地問:“你究竟要不要?”
“要,要!”小夭抓着顓頊的手,“我喜歡這種紅色的花,想編一個花冠。”
顓頊摘了很多花,給小夭編了一個花冠,替小夭戴上。
小夭嘻嘻笑着,“你是不是捨不得我走啊?”
顓頊白了小夭一眼,“巴不得你趕緊走!”
小夭解下腰間的狐狸毛佩飾,這是大壞蛋蚩尤砍下來的狐狸尾巴,母親看她整日拿着玩,就找了枚玉環,做成一個墜飾,讓她戴着。
“這個送給你了。”
顓頊沉默地接過,手指在柔軟的狐狸毛上撫過,知道小夭很喜歡它,正想還給小夭。小夭想了想,還是捨不得,叮囑道:“等我回來,你要還給我,我只是借給你玩,你可千萬別弄壞了。”
顓頊撲哧笑了出來,反倒不打算還給小夭了,把佩飾繫到腰上,回身去找姑姑。小夭跟在他身後,不停地嘀咕:“你別弄丟了,別弄壞了,我父王說這是九尾狐的尾巴,很稀罕的。”
顓頊停了腳步,小夭問:“怎麼不走了?”順着顓頊的視線看過去,母親煢煢一個,靜坐在幾座墳墓間。
墳塋上開滿了各色的花,繽紛絢爛,卻又無限淒涼,母親的身影顯得十分單薄可憐,小夭說不清那種感覺,只是覺得心裡堵得很。
小夭想叫顓頊,可看到顓頊的眼神,她心裡竟是越發難受,都不敢開口說話,似乎一說話,眼淚就會下來,她輕輕拉了下顓頊的袖子。
顓頊用力咬了下脣,說:“沒事,我們過去吧。”他拉着小夭走過去,小夭把花冠放到阿珩頭上,“娘,送給你,這是我和哥哥一塊兒做的。”阿珩笑擁住了他們。
回到朝雲殿,安頓好顓頊和小夭,阿珩去見雲桑。
嫘祖以王后的威嚴禁止黃帝的勢力進入朝雲殿,雲桑自從嫁到軒轅,一直猶如家中的女兒,和阿珩享受着一模一樣的待遇。可嫘祖仙逝後,雲桑失去了嫘祖的保護,黃帝又在阪泉慘敗,軒轅族從耀武揚威的戰勝方變成即將國破家亡的戰敗方,對雲桑的心態也從高高在上的憐憫變成了緊張提防的仇視。現在,雲桑出入都有侍女監視,雲桑索性深閉殿門,每日只是彈琴、養蠶、紡織、畫畫。
阿珩進去時,雲桑正在逗弄蛾子,一對對彩色的蛾子在桑林間翩翩飛舞,環繞着一身素衣的雲桑,猶如百花縈繞,煞是好看。
阿珩靜靜看了一會兒,說:“我沒有學會母后駕馭昆蝶的技藝,你卻全學會了,母后一定很欣慰。”
雲桑想起了少女時,在朝雲峰的日子,那時阿珩還是個纔剛會走路的小丫頭,整天姐姐姐姐的叫着,她也如姐姐一般疼惜她,如今卻再不復當年。她不禁嘆了口氣,“我們本該是最好的姐妹,可惜,你是軒轅的王姬,我是神農的王姬。”
阿珩說:“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其實,你不可能成爲我的大嫂,我大哥在第一次阪泉之戰時就已經死了。”
雲桑難以置信地瞪着阿珩,阿珩如釋重負地長長吁了口氣,“終於把這個壓在心頭的秘密告訴你了。”
好一會兒,雲桑才接受這個事實,“母后知道嗎?”
“知道,母后臨終前特意叮囑過我,讓我選一個合適的時機再告訴你,母后說你永遠是她的女兒,母后還說,她和炎帝都希望你幸福。”
雲桑凝視着一對又一對飛來飛去的彩蛾,默默不語。
阿珩說:“我大哥已經不在了,你永遠不可能成爲未來的軒轅王后,進而干預軒轅朝政,所以,不要再忍辱負重留在軒轅了,離開吧,趁着還有能力,逃得越遠越好!”
雲桑眼中有淚珠慢慢墜落,“你不明白,有些事情從我們出生就註定了,我們逃到哪裡,都逃不出自己的血脈。”
阿珩心頭一點點涌起了辛酸,漸漸瀰漫了全身,寒徹骨地疼痛,半晌後才說:“我很明白,我答應了父王要領兵出征。”
雲桑霍然轉頭看向阿珩,眼中震驚、憤怒、鄙夷諸般情緒,漸漸地全都變成了哀憫。
阿珩避開她的目光,站了起來,“我們就此別過,你保重。”
“等一等。”雲桑看着蛾子飛來飛去,一對對、一雙雙,慢慢說道,“我一直被監視,以前還能靠後土傳遞一下消息,可你父王受傷後,把后土派去了豎沙國,我已經好幾個月沒有他的消息。我有點急事想告訴蚩尤,你能幫我送一封信給蚩尤嗎?”
阿珩輕聲說:“你剛纔也說,我是軒轅的王姬,你是神農的王姬。”
雲桑悽笑,“你看到內容,再做決定。”
雲桑拿出一方絹帕,用手指站着蛾子身上的彩粉,寫道:“若他作亂,就……”雲桑的手簌簌直抖,半晌不能寫下去,阿珩不解地盯着,好一會兒後,雲桑才用力寫下,“就殺了他!”那個殺字寫得份外凌亂。
雲桑把絹帕遞給阿珩,“只八個字,你看可能送出?沒有泄露任何軒轅的事,只是我們神農族內的事情,有個將軍和我頗有些淵源,我怕蚩尤顧忌到我,不能下殺**手。”
阿珩爽快地說:“好,我這就叫朱萸,讓她悄悄送給蚩尤。”
她還未出聲,朱萸從林內走出,直勾勾地盯着阿珩,腳步踉蹌,一步一晃,似乎下一瞬就會摔倒。
阿珩暗道不好,她只想到有云桑的蛾蝶守護,任何人偷聽都會被發覺,卻忘記了朱萸早幾百年就已經按照大哥的命令在朝雲峰佈置了守護母后的草木陣。
“你說的大哥是誰?青陽殿下若知道你亂認大哥會生氣的,等他從歸墟回來,王姬可要倒黴了。”
阿珩喉嚨發澀,遲遲不能出聲,雲桑想替她開口,阿珩擡了下手,示意自己要親口告訴朱萸,她看着朱萸,慢慢說:“我的大哥、青陽已經死了。”
朱萸神情怔怔,好一會兒後,纔好似自言自語地說:“青陽殿下死了?可是他讓我守着朝雲殿等他回來,我還在等着他,他怎麼可能不回來了呢?不,你說的是假話!”朱萸一邊喃喃說着,一邊開始發抖,整個身子向下滑,阿珩和雲桑一左一右扶住她,“朱萸、朱萸……”
“我怎麼了?爲什麼提不起一絲力氣,站也站不住。”朱萸壓着自己的胸口,“爲什麼覺得胸膛裡好像有一把刀在攪來攪去?我受傷了嗎?可是我沒有和人打架啊……”
阿珩手搭在朱萸腕上,心頭一震,呆呆地盯着朱萸。
雲桑看朱萸已經疼得整個身子都在顫,阿珩卻半晌不說話,焦急地催道:“朱萸究竟怎麼了?是生病了嗎?”
“她沒有生病,也沒有受傷,她只是……”阿珩語聲突然哽咽,眼中都是悲傷憐憫。
“只是什麼?”雲桑急問。
“只是……傷心、心痛了。”
“傷心?心痛?我、我……我是爛心朽木,怎麼可能傷心、心痛?少昊和殿下都說我不可能體會到傷心是什麼感覺,我好奇地求殿下用法術讓我體會一次心痛,殿下說他做不到,還說不會心痛很好,一生都不會傷心……你們弄錯了!”朱萸推開雲桑和阿珩,掙扎着站起,從阿珩手裡拿過雲桑寫的絹帕,“是要把這個悄悄送給蚩尤嗎?我這就去。”一邊說,一邊踉蹌着離去。
“朱萸,大哥不可能回來了,你已經自由,如果你想離開朝雲峰……”
“噓!”朱萸猛然轉身,食指放在脣上,讓阿珩不要再說,“我不相信你說的話,青陽殿下會回來的!王姬,你雖然是他的妹妹,可你並不瞭解殿下。你知道雲澤死時他的憤怒嗎?你知道你成婚時他的難過嗎?你知道王后被氣病時他的自責嗎?”
阿珩啞然無語,朱萸越說越氣,“你什麼都不知道!你根本不瞭解青陽殿下,憑什麼說他不會回來了?幾千年來,是我和他日日作伴,我是塊爛木頭時,藏在他的懷中,隨着他天南地北到處跑,修成人形後,一直服侍他,他的所作所爲、所喜所傷我都知道,不管什麼時候,青陽殿下都言出必行,從沒有失信過,只有別人對不起他,從沒有他對不起別人,他說了讓我等他回來,就一定會回來。”朱萸說完,氣鼓鼓地扭頭就走。
“朱萸!”阿珩悲叫。
“什麼?”朱萸怒氣衝衝地回頭,臉色青白,眉頭緊緊地皺着,顯然心痛依舊。
阿珩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地搖頭,“沒什麼,你好好照顧顓頊,大哥回來後會獎勵你的。”
朱萸燦然而笑,“嗯,我知道!”用力點點頭,腳步虛浮地離開了。
雲桑盯着她的背影,“真是個傻丫頭,原來她對青陽……不但我們沒看出來,連她自己都不懂。你說她現在究竟明不明白自己對你大哥的心意?”
“大哥已經不在,明不明白都不重要了。”阿珩口裡說着不重要,眼淚卻潸然而落,也許大哥是明白的,可明白的大哥卻一直任由朱萸不明白,只因爲他肩頭的責任未盡,也許他曾想過有朝一日,等肩頭的責任盡時,再帶着朱萸去天南地北流浪,就像他們當初相遇時一樣。如果沒有那麼一天,他寧可朱萸永遠不明白,永遠不懂得傷心,但他不知道朱萸終於傷心了。
“朱萸她真的會一直等下去嗎?她們木妖一族可比神族都命長。”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很聽大哥的話,當年她在虞淵外,差點被虞淵吞噬,可大哥讓她等,她就一直在等,連腳步都沒挪一下。”
千年萬年的等待,畫地爲牢,將漫長的光陰都凝固在了分開時的一瞬,永遠都是那個人欲走還未走時,款款談笑、殷殷叮嚀的樣子,看似癡傻,何嘗不是一種聰明呢?雲桑輕聲嘆了口氣,默默走向桑林,飛舞的蛾蝶環繞在她的身周,如一朵盛開的鮮花,漸漸消失在鬱鬱蔥蔥的桑林中。
第二日,阿珩帶着小夭去了玉山。
幾百年前,阿珩跟着少昊迫不及待地離開玉山時,從沒有想到有朝一日她會回來,並且帶着她和蚩尤的女兒。
重回玉山,阿獙顯得十分興奮,又是跳,又是叫。前來迎接的宮女親熱地歡迎阿獙,卻攔住烈陽,說道:“小公子,請止步。”
烈陽一愣,阿珩抿脣笑道,“姐姐不認識他了嗎?這是烈陽啊。”
宮女吃驚地瞪着烈陽,結結巴巴地說:“烈陽,你怎麼修成了個小矮子?”
阿珩大笑,阿獙也是笑得直打滾,烈陽氣得索性變回了原身,飛到枝頭。
宮女對阿珩壓着聲音說:“脾氣還是這麼大。”
小夭東張西望,問:“娘,你不是說到處都有桃花嗎?我怎麼什麼都沒看到。”
阿珩也沒想到,再次踏足玉山時,一切已經面目全非。
幾百年前的玉山一年四季都開滿桃花,亭臺樓閣掩映在絢爛的桃花間,不管何時都芳草鮮美,落英繽紛,人行其間,如走在畫卷中。而現在的玉山,一朵桃花都看不到,只有一片才抽着嫩葉的桃樹。
這些倒還好,畢竟阿珩已經聽聞,炎帝死時,玉山天降大雪,青山不老,卻因雪白頭。可是王母的樣子——
當年的王母青絲如雲,容顏似花,一雙美目寒冽若秋水,立於桃花樹下,顧盼之間,真正是豔若桃李、冷若冰霜,可如今的王母滿頭白髮,容顏枯槁,雙目冷寂。
阿珩呆呆地看着王母,小夭是自來熟,笑嘻嘻地跑到王母身邊,問王母:“奶奶,桃花呢?我娘說這裡有很多桃花。”
王母說:“桃花都謝了。”
阿珩讓小夭給王母行禮,等行完禮,宮女帶着小夭下去玩。
阿珩和王母慢步在桃林間,阿珩對王母說:“我這次來玉山有兩件事情。”
王母沒有說話,阿珩突然改了稱呼,“湄姨。”
王母冷冷一笑,“你母親在臨死前終於肯提當年的事了?”
“其實我早就知道了,我在小月頂住過幾日,伯伯和我講了你們的事情。”
王母身子一顫,腳步頓了一頓,阿珩鼓了下勇氣才說:“伯伯說,他一直想着你們三個在一起的日子,那是他生命中過得最暢快淋漓的日子。”
王母面沉若水,沒有什麼反應,只是慢慢地走着。
阿珩又說:“娘臨去前,我問娘要不要來趟玉山,可娘一直沉默,後來娘讓我把這個帶給您。”
阿珩打開包裹,將一套鵝黃的衣衫捧給王母,衣衫上面躺着一個桑木雕刻的傀儡小人。王母冷眼看着,卻不去接,當年嫘祖決絕而去,幾千年間從未回頭,如今再回頭,已經晚了!
阿珩無奈,只能把傀儡人放在地上,傀儡一接地氣,迎風而長,變成了一個美貌的少女,和幾百年前的王母長得一模一樣,神氣態度卻截然不同。少女雙眼靈動,笑意盈盈,烏黑的青絲挽着兩個左右對稱的髮髻,髻上扎着鵝黃的絲帶,絲絲縷縷的垂下,十分活潑俏麗。
阿珩輕聲唱起了母親教給她的古老歌謠。
少女輕盈地轉了一個圈,開始跳舞,長袖翩飛,裙裾飄揚,舞姿曼妙。
王母怔怔地看着。
少女鵝黃的衣衫簇新,衣袖處卻裂了一條大口子,跳舞時,手一揚,袖子就分成兩半,露出一截雪般的胳膊。
她仍記得,白日裡她的衣袖被樹枝刮破了,她不會女紅,阿嫘卻十分精通女紅,答應晚上替她補。
可是,那支舞,她永遠沒有跳完,那個晚上,也永沒有來臨。
阿珩的歌聲結束,傀儡少女也跳完了舞,化作粉末,隨風而散,就如那些往事,被時光的狂風無情地吹散,不留絲毫痕跡。
樹林間突然變得太安靜,連微風吹過枝頭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王母縱聲大笑,笑得滴下淚來,“這算什麼?”
阿珩說:“對不起!娘讓我告訴你‘對不起’!”
王母的笑聲戛然而止,阿嫘是她這一生見過的最驕傲的女子,從未低過頭,即使打落了牙齒也會面帶笑容和血吞下,那個驕傲到近乎跋扈的西陵嫘哪裡去了?
王母沉默了很久,問道:“你母親爲什麼不親自來說?”
阿珩說:“我不知道,問她時,她總是沉默。她在病中,親手紡紗織布做了這件衣裳,讓我帶給你。”
王母靜靜地站着,目光雖然盯着阿珩,卻好似穿透了她,飛到了幾千年前。
阿嫘答應替她補好衣衫,卻沒有做到,幾千年後,她送來了一套親手做的衣衫。千年來,這是她心頭的刺,又何嘗不是阿嫘心上的刺?
王母忽而笑起來,笑容多了幾分淡然,少了幾分尖銳,“看看我現在的樣子!她堅持不來玉山很對。”王母接過衣衫,朝桃林外走去。
阿嫘堅持不見他們,王母堅持着維護容貌,渴盼着能再見他們,兩人殊途同歸——都是一個“癡”字。這已經是她們最後的美好記憶,她想抓着不放,而阿嫘不忍去破壞。
王母站在山崖前,看着雲霞如煙,彩光如錦。
當年一起攜手同遊的三兄妹已經死了兩個。如今,夕陽西下,真的只有王母一個了。
阿珩走到王母身旁,也許因爲心結解開,王母的面容很柔和,只是眉目間有揮之不去的惆悵,“你還有什麼事?”
“我想把我的女兒託付給您,請您護她周全。”
“她的父親是高辛國君,母親是軒轅王姬,誰敢傷她?”
“她叫小夭。”阿珩在案上把兩個字寫出來,“並不是高辛的王姬。”
王母不敢相信地問:“她是蚩尤的孩子?”
阿珩點點頭。
王母看着阿珩,笑了,眼中卻有憐惜,“你知道嗎?當年我明明知道是蚩尤闖入玉山地宮,盜取了盤古弓,卻將錯就錯,把你關在玉山六十年,是存了私心,想破壞你和少昊的婚約,讓你和蚩尤在一起。”
“我後來猜到了。”
“如果沒有我的一念之私,你和少昊也許最終能走到一起,也就沒有今日之劫。”
阿珩說:“我從不後悔和蚩尤在一起,我慶幸此生遇見了他。”
王母說:“我會照顧好小夭,不過我更希望你能和蚩尤一塊兒來把她接走。”
阿珩向王母行禮道謝。她把小夭叫來,殷殷叮囑小夭要聽王母的話,不要總惦記着玩,多用功修煉。
小夭自小膽子大不懼生,有個新地方玩,十分雀躍,她一邊胡亂點着頭,一邊就想跑去玩耍,阿珩拉住她,“小夭……”欲言又止,眼中全是不捨。
小夭奇怪地看着母親,“娘?”
阿珩爲她仔細地整理好衣衫,握着她脖子上掛的玉瞳,“還記得娘叮囑你的話嗎?”
“記得,要好好戴着,裡面有很重要的東西。”
阿珩用力抱住了小夭,摟得很緊,小夭一邊叫“娘,疼”,一邊扭着身子掙扎,阿珩放開了她,“去玩吧。”
小夭蹦蹦跳跳地跟着王母走了,走了幾步突然回頭,“娘,你快點來接我啊,我的狐狸毛還在哥哥那裡。”
“嗯。”阿珩說不出話來,只是用力點頭。
烈陽從枝頭飛下,變回人身,“可以走了?”
阿珩對烈陽說:“你留在這裡,幫我看着小夭,如果我不能回來,等天下太平後才允許她出玉山。”
烈陽冷哼:“想都別想,要死一塊兒死,要生一塊兒生!”
“經歷了這麼多事情,我發現死很容易,生艱難,留到最後的一個纔是最難的。”阿珩朝烈陽跪倒,“我只能把最難的事情交給你,你捨得讓阿獙代替你嗎?”
烈陽不說話,只是盯着阿珩,面容冰冷,碧綠的眼珠中隱隱有一層晶瑩的淚光。
阿珩眼中也全是淚,她站了起來,對阿獙說:“我們走吧。”
阿獙含淚看了眼烈陽,默默地飛向高空,烈陽一動不動,孤零零地站着,沒有擡頭目送他們,而是一直深低着頭,盯着自己的腳尖。他們都以爲這一生一世都是一家子,反正死都不怕了,不論生死肯定能在一起,卻不知道還有不得不活下去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