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黃老

張鬆見曹衝醒悟過來,卻收了笑容嘆道:“公子也莫要高興,荀令君將這個交到公子手中,並不是信手爲之,他也在看公子如何處理這件事,從中瞭解公子做事的手法,其中大有深意,公子不可等閒視之。”

曹衝心頭大患一去,立刻恢復了平時的機靈,他點了點頭道:“永年說得對,這件事要做得三方滿意確實不易,到鄴城後看看再說,眼前倒有一件更急的事,明天我要去見駕,只怕天子又會說起太子的事情,你們看我當如何應付纔好。”

龐統笑道:“將軍不必緊張,天子此舉也不過是表示一下恩寵而已,並非真想讓將軍爲太子少傅,屆時將軍隨便找個藉口推託了即可,只要讓天子覺得合情合理,不掃了他的面子即可。”

張鬆點頭道:“士元所說極是,正當如此。”

不出所料,第二天曹衝見到天子,行禮完畢,天子說了幾句閒話,又提起了這件事,話說得並不重,甚至還帶着一絲玩笑的意味,看得出來天子心情似乎不錯。曹衝擡起眼皮看了看天子身後站着的金,金耷拉着眼皮,不動聲色的點點頭。

“陛下,臣尚年幼,蒙陛下恩典,能帶兵隨丞相大人出征,又機緣巧合立有微功,只不過是上天垂青大漢,並不是臣有什麼天縱之才。臣於聖人經典,不過略知論語而已,豈敢當得太子少傅。太子國之儲君,乃我大漢幾十年後希望所在,臣豈敢貪圖一時名聲。而誤了太子,誤了大漢。”曹衝恭謹的低着頭,不急不徐的回道:“再者後家以尚、詩經傳家,迄今四百餘年,家學淵源,伏中郎深明家學,又是陛下姻親。教授太子義不容辭,陛下又何必捨近求遠呢。”

劉協見他口口聲聲不離大漢,語氣中透着恭敬,心裡的擔心倒是放下了些,也不再強求,只是笑道:“既然如此,朕也不強求愛卿,只是愛卿見多識廣,也當爲我皇兒留意一些。”

曹衝心中一動,倒想起一人來。他擡起頭笑道:“要說合適人選,臣倒真有一人,只怕陛下怪罪,故不敢妄言。”劉協一聽也笑了,揮揮手說道:“曹愛卿不必擔心,說來聽聽。”

“臣的老師。故中郎將蔡伯喈之女。有其父遺風,通五經,明典章,學問深博,爲人忠謹,可爲太子少傅。”

劉協一下子愣了,他看了看一旁陪坐地伏典和太子,似乎覺得曹衝的提議不可思議:“愛卿是說蔡伯喈之女蔡昭姬嗎?她的學問是不錯,可她……她是個女子啊?”

曹衝咧嘴一笑:“女子有何不可?當年伏家先祖授經時。不也是由羲娥代授嗎?班大家續成漢,功垂不朽,她們雖是女子,在學問上卻讓鬚眉汗顏。蔡伯喈勘定五經,立石太學,他的學問只怕也只有蔡大家能傳一二,臣也是跟隨蔡大家學習的。臣愚見。放眼大漢。能比蔡大家更適合做太子少傅的只怕不多。”

他看着有些撓頭的陛下,又笑道:“臣以爲。正因爲能接受羲娥授、緹縈救父這樣地事,纔有文景之治,正因爲有了班大家續成漢的寬容,大漢才能中興。所謂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如果大漢的士人連一個學問淵博的女子做少傅這樣的事都不能接受,又如何能放眼世界?”

劉協還是不能接受,他笑着搖了搖頭道:“愛卿的建議實在有些出人意料,這樣,容朕再想想。”

曹衝也沒有再說,他接着說了一些自己在荊州的情況,算是向天子彙報一下工作,然後又說自己要去鄴城,過些天才能回來,周瑜也要跟着去鄴城,到時再領着他來見陛下。劉協知道這事自己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沒有多說的餘地,倒也沒有多說什麼,好生安撫了曹衝一通,最後說道:“丞相平定荊州,其功甚大,就連這許縣裡也熱鬧了不少,不過人多了,作奸犯科的也多了,現在朕還真有些想念當年的滿伯寧。朕已經傳旨丞相府,請丞相再挑一個能臣來,愛卿見到丞相,也問一問丞相大人意下如何。”

曹衝連忙應道:“唯。”

曹衝出了宮並沒有直接回大營,他去看住在劉先府上地周不疑家人。周不疑被他趕去了大秦,他的家人也被他接到許縣來住,說得好聽些是替周不疑照顧,說得不好聽就是軟禁,讓周不疑不要輕舉妄動。劉先就在許縣,曹衝就把周不疑的老孃給送到劉府,讓他們兄妹住在一起,也好有個照應。

劉府是一個不小的院落,劉先的家人大部分在荊州,也用不着那麼大的地方,乾脆就把一個別院給了妹子。周不疑地母親劉氏正在屋裡捻紗,一聽曹衝來了,坐在屋裡沒動彈,自顧自地捻着紗線,連眼皮都沒擡起來看一下走進門來的曹衝。

曹衝笑了笑,攔住了要上前的典滿,揮了揮手,讓他們把東西搬進屋來,然後退到屋外等着。自已也不用人讓,自來熟的坐在劉氏的面前,俯身行了個禮:“曹衝見過夫人。”

劉氏哼了一聲,斜着眼睛瞟了一眼曹衝,半晌才冷冷的說道:“民婦不敢受公子大禮。”

曹衝笑了笑:“當得的,當得的,元直與我恩若兄弟,他不在,自然由我來照顧夫人,只是最近有些俗事纏身,未能來看夫人,夫人在這裡過得還好嗎?”

劉氏眼皮擡了一下,看了一眼笑嘻嘻一點也不覺得難堪的曹衝,嘴角掠起一絲不屑:“周家無權無勢,我們母子在荊州辛苦一年不過能溫飽而已,如今能住在天子腳下,錦衣玉食。還能有什麼不滿足地?這一切都是拜公子所賜,民婦感激不盡。”嘴裡說着感激不盡,卻是連身子都不願意動一下,自然更提不上端茶倒水了。虧得曹衝臉皮也夠厚,依然坐在那時有一搭沒一搭的閒扯,看起來好象一點也不生氣。

一聽說曹衝來了,劉先連忙趕了過來。看着曹衝帶過來的大堆禮物,再看看曹沖和顏悅色地坐在他妹子面前噓寒問暖,不免愣了一下。“公子何必如此多禮,讓下人送過來就是了,怎麼敢勞動公子。”

曹衝笑了,他向劉先行了禮,和聲說道:“始宗先生客氣了。元直雖說是我的下屬,但我們的交情之深,始宗先生也是知道的。他爲我去了萬里之外地大秦尚且不懼,我走這兩步路來看看又有何妨。”

劉先笑了:“公子過謙了。”

曹衝呵呵一笑:“不知元直最近可有信來?”

劉先搖了搖頭道:“年初他在蜀郡地時候。寫過兩封信,後來就沒有了,按行程算,大概已經到了天竺了。路途遙遠,信不便,不過他有公子安排的人照顧。又有那個大秦商人錢四海相伴。想來不會有什麼問題地。”

曹衝嘆了口氣:“但願如此,本來我也這麼想的,可這幾個月不見元直,心裡想念得很,不免生出些擔心來。讀萬卷不易,行萬里路更難啊。俗話說得好,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這趟差事可真是難爲元直了。”

一直在旁邊聽着的劉氏卻道:“多謝公子掛念元直。不過元直正是年輕力壯的時候,此時不吃些苦,難不成還要等到落齒搖的時候再出去開眼界嗎?讓他吃些苦頭正是公子的恩典,公子又何必如此。”

劉先看了一眼劉氏,有些尷尬的一笑,他是知道周不疑被曹衝趕到大秦的原因,他也不覺得曹衝把周不疑趕到大秦去就是害他。以周不疑的所作所爲。曹衝一刀殺了他也不爲過,讓他去大秦顧然有略施懲罰的意思。更多地卻是讓他開開眼界,雖然苦了點,卻是個大好機會。妹子心疼兒子去那麼遠,心中有些不快是可以理解,但這麼對曹衝說話,卻有些不妥的,因此他看了一眼臉色不虞的妹子,連忙笑着打圓場:“正是如此,你看我還想出去看看呢,可這身子骨真是吃不消了。元直現在雖然苦了些,可三五年後回來,這學問見識必然大長,應該感謝公子纔是呢。”

劉氏聽兄長這麼說,倒也沒有給他難看,端起捻好的紗進裡屋去了。劉先拱手說道:“公子,此處簡陋,頗有不便,不如請公子移步,到我那裡飲茶一敘?”

曹衝哈哈一笑,起身跟着劉先出了門,邊走邊說道:“聽元直說始宗先生精通黃老,我讀漢紀正有些不解之處要向先生請教,自然要去叨擾先生。”

正在前面領路的劉先有些意外的看着曹衝:“公子對黃老感興趣?”

曹衝點點頭:“高祖皇帝建立大漢朝,當時地情況也是如今一般,民口銳減,經濟艱難,天子不能具鈞駟,北有匈奴,南有百越,情況也許比現在還要困難一些,文皇帝、景皇帝奉行黃老,數十年而牛羊滿巷,繩朽錢散,爲武皇帝奠下偌大地基業。俗話說以古鑑今,如今我大漢也是滿面瘡痍,能不能從文景盛世取得一些有益的經驗?”

劉先笑着撫了撫鬍子:“公子,要說起這黃老之道可就話長了,公子如果有空,不妨聽劉先嗦一回。”

“這黃老之道,雖用黃帝老子之名,其實黃與老本非一體,只不過有相通之處,後世便將其合而爲一,本朝初年,以黃老爲治國之道,名家輩出,膠西蓋公善治黃老言,曹相國時爲齊相國,以之爲師,學黃老之道,九年而齊國大治,後代蕭何爲相,以其道治國,垂臥而天下大治。黃老之道風行一時,然孝武皇帝登基之後獨尊儒術,儒生公孫弘以花甲之年爲相封侯,董仲舒上天人三策,儒家經典進入太學立博士,黃老之道則日見沒落,不再有當年風光……”

劉先侃侃而談。將黃老之道的來龍去脈、興衰過程先給曹衝講了一遍,見曹衝聽得津津有味,由衷的笑道:“公子莫嫌我嗦,黃老之道沒落已久,如今已經成了那些術士欺名盜世的幌子,襄楷獻神,張角更是借太平經起事。妄圖顛覆我大漢東山,這些人都託名黃老,蠱惑人心,公子要想明知黃老之道,不可不察。”

曹衝點頭道:“先生說得有理,先賢的思想本是爲探索世界地神妙或造福蒼生,傳到後世卻成了某些人爭權奪利甚至意圖不軌的道具,實在可悲可嘆啊。”

劉先點頭笑道:“其實這也不足爲奇,大多數學經學術的人都是爲了榮華富貴,當真奉行先賢教誨地能有幾人?儒家爲了獨霸仕進之途。古文經學和今文經學都爭得頭破血流,更何況對其他學派。鄭康成融匯古今兩派,卻又成了兩派共同的敵人,想想也真是可笑之極。”

“太史公一句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可謂一針見血,戳破了這些眼裡只有富貴卻要裝出一副聖人門生的人的醜陋嘴臉。”曹衝無奈地一笑。豈止是漢代如此,其實古往今來都這樣的,所謂成仁成義,以孔夫子的大智慧都也不能完全做到,更何況這些世俗後人了。

“先生請繼續說。”曹衝感慨了一陣之後,繼續問道:“這黃老之道究竟是如何治國地?”

麋大雙看着已經亮起燈來地劉府,張嘴打了個哈欠,擡起手捂着嘴說道:“哈……真累。公子和劉先生說些什麼呢,這都說了大半天了,也沒見他出來,也不知晚飯吃了沒有,我可真是有點餓了。”

她等了半天,也沒有聽到妹妹的迴應,不由得有些詫異地轉過頭。麋小雙抱着雙腿坐着。下巴擱在膝蓋上。兩隻眼睛怔怔的看着前面黑漆漆的街道,不知在看些什麼。麋大雙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卻什麼也沒有看着,轉過身來伸出手在麋小雙面前晃了兩晃笑道:“小雙,想什麼呢?這麼出神。”

小雙吃了一驚,有些惱怒地擡起手撥開大雙的手,撅着嘴嗔道:“好了,難得有空想點事情,你又來搗亂,讓我清靜會兒行不行?”

大雙咯咯的笑起來,攏了一下裙子坐在小雙面前,嬌憨的笑道:“妹妹,你在想什麼呢,說出來也讓我聽聽,說不定我還能幫你呢。”

“你?”小雙懷疑的看了她一眼,撇了撇嘴道:“你能幫我什麼忙?再說我也沒有什麼事要讓你幫的。”

大雙晃了一下頭,舉起一根手指擋在嘴前,漆黑地眼珠轉了兩下,得意地笑道:“妹妹,你還別看不起我,我想啊,你一定是在想公子。”

小雙臉一下子紅了,馬上又反應過來,白了大雙一眼道:“我能想公子什麼事,我不過是個丫頭,文不能象小夫人那樣識文斷字,武不能象孫小姐那樣舞刀弄劍,帶兵打仗,只能把份內的雜事做好,換碗飯吃就心滿意足了,自己的事情還沒想好呢,哪有什麼本事去替他想事情。”

“嘻嘻嘻……”大雙得意的笑起來,伸出手在小雙臉蛋上擰了一把,開心的笑道:“好了,咱們是親姐妹,還是雙胞胎,你想什麼能瞞過我嗎?你以爲我不知道你偷偷的讀認字?不過我覺得你太小心了,想要讀認字就直接和公子說嘛,他一定不會反對的,何必搞得偷偷摸摸的。”

“誰偷偷摸摸的了?”小雙被她說得不好意思起來,雪白地牙齒咬着下脣,臉蛋羞得通紅的起身撲了過來,伸出手去撓大雙的癢癢。大雙咯咯的笑着,兩隻手緊緊抱在胸前躲閃着,死死的擋着小雙的手。

“好了好了,好小雙,饒了我,算姊姊說錯了還不行嗎?”大雙笑着喘不上氣來,連聲討饒道。

“哼,一點也不象姊姊,自己不用心,還來笑話我。”小雙停了手,想想不解氣,又伸手在大雙的腋下撓了一下,大雙向後讓了讓,攏了攏頭笑道:“想那麼多有什麼用?你不就是看到孫小姐來了,公子現在又看中了荀家小姐,想着自己地事情着急嗎……”

話音未落,小雙又有些惱了,作勢又要撲過來。大雙連忙伸手出擋着她:“好了好了,咱位倆姊妹說話,有什麼不好意思地。”

“嗯,你就知道亂說。”小雙嘟着臉,又抱起了雙腿,將下巴擱在膝蓋上:“我們怎麼能跟孫小姐、荀小姐相比,我們不過是公子撿來的兩個丫頭,公子可憐我們,怕我們流落街頭,這才留我們在他身邊,我們只有感恩地份,怎麼敢有非份之想。”

“這可不見得。”大雙瞟了一眼外面,輕聲說道:“你忘了公子在虎跳澗的時候說過嗎,我們纔是他的寶貝呢。”

“這你也信?”小雙真有些惱了,狠狠的白了大雙一眼,氣乎乎的不說話了。

“爲什麼不信?”大雙瞪大了眼睛,有些不解的問道:“公子說的話我都信。“傻瓜。”小雙真有些生氣了:“父親還在江南,公子現在只是因爲水師力量不足,纔沒有趕盡殺絕。公子平時提到父親,總是帶着一絲不屑,聽他那意思,根本沒有放過父親的意思。你也知道父親那人,當年四處奔逃的時候都不放棄,如今有了江南四郡這個立足之地,更不可能低頭了,他們之間遲早必是你死我活的,他可能會……”小雙噤口不言,瞪了大雙一眼,見大雙泄氣的失去了笑容,不忍再說下去,只得長嘆了一聲,姐妹二人默然相對。

“我……我相信公子,他一定有辦法。”大雙良久才喃喃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