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劫法場,退路自然預先安排妥當。
三山街向南直行,相距金陵府南城門極近,如今城中人馬多被清涼山大火吸引至西北面,聞人世崇引着衆人毫不費力,便自南門搶出城外。
出城便是外秦淮河,早有備下的快船,可以直抵長江,屆時大江東流,誰能追擋?
只是這些好漢都是義氣之輩,如今史進陷落敵手,難道棄他不顧?
於是上船行得不遠,衆人復又下船,都換了水軍衣甲,隨聞人世崇往他侯府藏匿。
船上只餘楊春一個,依舊循水路前往鎮江府,設法去搬救兵。
胡敬、胡顯那廂,亂勢一起,便按計劃各自分散逃離,此刻亦回到侯府,聞人世崇使他兩個款待衆人,自家換了鎧甲袍服,領以二百親衛,前往宮城“護駕”,順便打探史進下落。
此時宮城之中,一片大亂,老官家聽說諸路勤王兵馬造反,要“清君側”,唬得神魂都飛,好在童貫相陪在側,臨機處置,先下令閉了宮門,再調老帥張所回防,又使人往各處軍營打探詳情。
不多時候,外面陸續回報:各路勤王兵馬,都駐紮在各自營盤未動,城裡亂軍亦不見了蹤影,只清涼山燒了半片林子,不過趙桓等人未曾有失。
老官家聞言,驚魂稍定,這時苗傅狼狽奔回,備述法場爲人所劫,童貫聽了大怒,斷言道:“陛下,此聲東擊西之計也!定是明教餘孽,虛張聲勢,鬧出這般動靜。”
隨即葵向陽飛步進來,報稱擒下賊首“九紋龍”一名。
老官家一腔怒火,頓時有了發泄處:“這些賊子,如此可惡,且把賊頭細細拷打,交待出他那些餘孽藏身之處,皇城司配合童帥,定要將他一網打盡,都細細剮了,方解此恨。”
說罷,又痛責苗傅無用:“童帥每每在朕面前,誇說你武藝高明,不料這等無用,區區幾個賊子,你也吃他走了。”
苗傅惶恐,連忙拋鍋:“陛下明鑑!當時情形,魔教四面八方殺出,先殺了劉將軍,全仗臣奮力廝殺,才勉強擋住,卻不料張元帥的公子張憲,慘遭那幹賊子們打暈,臣爲救護於他,這才吃衆賊跑了。”
老官家一聽,頓時皺眉:“打暈?這些魔教逆賊,兇殘無比,殺傷官兵、捕快,何曾留情?爲何偏偏只將他打暈,卻不曾下毒手?”
童貫聽了此言,心中暗喜。
他自河北大敗,失了聖眷,趙佶心下認爲他領兵無能,故此金陵大元帥這等要職,竟然交給了老將張所。這個要職,童貫早有心一爭,前番擒回張覺、李應,拼命吹噓自己打榆關功績,正是爲了表示自己其實能戰,如今得了機會,哪有不趁機下手的?
當下笑呵呵道:“陛下,張所稟性,老臣深知,他的將才雖然有限,卻着實是一位忠臣良將!以臣揣測,魔教這些頭目,都自詡江湖豪客,此番之所以能劫法場成功,卻是因爲張所臨時回防宮門,把全部兵馬盡數帶回,這纔給了彼等機會,他們因此未對那小張憲下殺手,也是一廂情願,起了投桃報李之心。”
老官家一聽,頓時忘了急調張所回援時,自家嚇得體若篩糠模樣,皺眉不快道:“哼,這個張所也是宿將,豈有這等顧此失彼的?他回援雖是奉命,但若是他真個知軍,只消留下五百、一千兵馬看顧法場,也不會讓敵人這般輕易得手。”
低頭想了一回道:“罷了,正所謂一葉落而知天下秋,朕細細想來,張所竟連這般小事都難做好,又豈能託付以大局?他這個金陵大元帥的頭銜,還是童老愛卿親自擔任,方能讓朕放心。”
童貫心中大樂,腦袋卻是連連搖動:“陛下,此舉只怕有些不妥!老臣年邁,精力有限,待葵指揮使拷問出魔教情形,老臣定是要親自征伐的,一心豈能二用?倒是苗傅,忠誠敢戰,不若讓他做個金陵府防禦使,總攬城中防務,至於張所,亦不必因此免他帥銜,大可讓他領兵去駐守揚州、廬州等地,以爲金陵屏障,豈不是兩全其美?”
老官家一聽,咂摸片刻,不由點頭笑道:“老愛卿,你不愧朕的棟樑,實有老成謀國之策。朕想這許多勤王兵馬,駐紮金陵內外,久閒無事,軍將必然懈怠,不免生事擾民,正好讓張所領過江去,也是朕一點愛民之意。”
童貫拱手道:“陛下如此仁心,實乃百姓之福!”
君臣兩個相顧大笑。
苗傅在一旁看在眼裡,心中好生佩服,曉得這正是童貫高明之處:這老太監對於皇帝一點心思,可謂洞若燭火。
要知老官家退位南逃後,心中後悔,遂又生出復辟之心,於是變得猜測多疑。
而這一路路勤王軍,今日雖然什麼也沒做,不合清涼山這場鬧亂報出彼等名號,趙佶雖然明知與他們無關,心下卻種了一顆疑種,童貫對此看得明白,故此獻計調兵長江北岸,正好讓趙佶趁機解了心結。
不久,聖旨傳出,張所吃了一驚,卻也不敢多言,遂點起諸路兵馬,北渡長江,往廬、揚一帶佈置防線。
另一邊,葵向陽逐日拷打史進,本以爲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不料“九紋龍”骨頭比功夫還硬,任他百般酷刑,不肯招供一字。
聞人世崇早已打聽到史進關押之處,幾次夜探,無奈皇城司守衛森嚴,屢屢無功而返。
他又怕史進熬刑不住,招出他來,故此不敢把人藏在侯府,另行安排了地方供幾人藏身。
但是數日以來,始終無人來侯府問詢搜查,因知史進定然未曾招供。衆人佩服之餘,想到他所受苦楚,心頭焦灼與日俱增。
他們衆人卻是不知,若按原本時空,梁山之上一百單八條好漢,論及骨頭之硬,史大郎乃是當之無愧的第一。
此處閒表幾句:
梁山這幫兄弟在原本時空,遭過官司的大有其人,大夥兒雖然都是好漢子,但真正能抗住大刑的,着實罕見,譬如——
武二郎:“牢子獄卒拿起批頭竹片,雨點地打下來。武松情知不是話頭,只得屈招。”
孝義黑三郎:“一連打上五十下,打得宋江一佛出世,二佛涅槃,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宋江初時也胡言亂語,次後吃拷打不過,只得招認。”
柴大官人:“衆人下手,把柴進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只得招做使令莊客李大打死殷天錫。”
盧員外:“左右公人把盧俊義捆翻在地,不由分說,打的皮開肉綻,鮮血迸流,昏暈去了三四次。盧俊義打熬不過,仰天嘆曰:是我命中合當橫死,我今屈招了罷。”
戴院長:“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戴宗挨不過拷打,只得招道:端的這封書是假的。”
鐵牛:“衆人只得拿翻李逵,打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馬知府喝道:伱那廝快招了妖人,便不打你!李逵只得招做‘妖人李二’。”
魯智深:“太守喝罵:……左右,好生加力打那禿驢!魯智深大叫道:不要打傷老爺!我說與你,俺是梁山泊好漢花和尚魯智深。我死倒不打緊,灑家的哥哥宋公明得知,下山來時,你這顆驢頭趁早兒都砍了送去!賀太守聽了大怒,把魯智深拷打了一回……”而“九紋龍”史進,則是唯一一個,從頭至尾抗住的硬骨頭,二百大棍打下來一言不發,端的是錚錚鐵漢!
“董平便道:這等賊骨頭,不打如何肯招!程太守喝道:與我加力打這廝!又將冷水來噴,兩邊腿上各打一百大棍。史進由他拷打,不招實情。”
就此多提一嘴,若論梁山第二硬漢,卻非別個,乃是“白日鼠”白勝。
“問他主情造意,白勝抵賴,死不肯招晁保正等七人。連打三四頓,打的皮開肉綻,鮮血迸流。府尹喝道:告的正主招了贓物,捕人已知是鄆城縣東溪村晁保正了,你這廝如何賴得過!你快說那六人是誰,便不打你了。白勝又捱了一歇,打熬不過,只得招道:爲首的是晁保正。”
這般一直捱到第五日上,“女公瑾”餘五婆,第一個經受不住。
是夜三更,她獨自一個,穿身黑衣,提一條槍,悄無聲息便要出門,恰遇伍尚志起夜上茅房,院子裡撞個正着,失驚道:“餘姑娘,你待何處去?”
餘五婆咬牙道:“心裡憋悶,出去走走散心。”
伍尚志搖頭道:“哪有帶着長槍去散心的,你要去救史大郎?”
衆好漢這幾日都睡得謹慎,他兩個三言兩語,立刻驚醒衆人,紛紛出門來看。.
卻見月光之下,餘五婆眼中流下兩行淚來:“說來不怕兄弟們笑話,我年幼時,曾嫁過一位相公,不幸吃官府害死。這年餘來和史大郎相處,他雖未曾明言,我卻知他對我有意,心中亦愛慕他慷慨俠義,我兩個雖無媒無聘,但是在五婆心中,已然把自己看作是他的人……如今他被捉去數日,生死不知,我實在熬不住了,今日便是要死,也只同他死在一處罷了。”
餘五婆平日話語不多,除非說及正事,不然總是少言寡語,一派溫柔模樣。
此刻難得長篇大論,說出一番情深意重話語,在場男兒漢,誰不動容?
餘化龍第一個叫道:“既如此,我姐弟亦當同去。你若真嫁了史大郎,他便是我姐夫。”
陳達道:“史大郎是我生死之交,五婆一介女子尚且如此,陳某這條命又值得什麼?”
嚴成方一言不發,回房提了兩個錘出來,嚷道:“都去都去,什麼‘從長計較’,再從長時,史兄骨頭都能敲鼓了,今日便殺翻那皇城司,救不出人來,大夥兒死在一處,不枉相交一場。”
張覺和李應對視一眼,雙雙笑道:“我二人性命,乃是你等所救,這些天想起史大郎,爲了我二人被捉去受苦,無一刻不是煎熬,若要去,便同去,死也求個痛快。”
伍尚志畢竟老成,皺眉道:“然而我等此去,總要知會聞人兄一聲纔好。”
李應搖頭道:“按理該是如此,只是‘漢水龍王’亦是生死看淡人物,若是見我等執意要去,他三個必然同去,只是我等陷了無妨,他三個如今位高權重,將來卻於武大哥的大業有用,何必牽扯他?”
伍尚志嘆道:“也說得是!既然如此,索性我等便大鬧一場……”
話音未落,忽聽外面有人冷笑道:“這般事情不喊我,着實拿我不當兄弟看!”
餘化龍驚道:“聞人哥哥?如何此時來了?”
忙忙去開了門,聞人世崇身着黑衣,一步邁入:“今夜正要尋你們去救史進,不料你們倒要將我甩開!”
餘五婆訝然:“如何忽然要行此事?”
聞人世崇哈哈一笑,拽步走進院裡,身後卻跟進來一條山一般巍峨身影,豪聲道:“那自然是因爲灑家到了!”
餘五婆、餘化龍、陳達三個齊聲驚呼,滿面都綻放出歡喜之色:“智深哥哥!”
進來那人,光頭虯髯,灰撲撲僧衣敞着懷,露出胸腹上一片花繡,扛着一條又粗又長的水磨禪杖,不是“花和尚”魯智深,更是何人?
在他身後,又有幾人先後進來,次一個笑道:“你等眼中只有魯師兄,不見灑家麼?”
餘五婆幾個定睛一看,一條大漢手仗金刀,臉上老大一塊青胎記,頓時愈發歡喜,齊聲叫道:“楊志哥哥!”
幾人這一刻真是歡喜無盡,連忙往後面看去:“二哥、七哥、馬家哥哥!”
後面三個,正是阮小二、阮小七、馬靈。
這時楊春歡天喜地走進來,笑呵呵道:“這兩位哥哥,你等可識?”
緊隨二人走入,第一個瘦瘦小小,餘五婆等人都是不識,陳達卻是大笑:“時遷哥哥!你如何也到了?這位大哥又是何人?”
來者正是“鼓上蚤”時遷,伸手一指:“這一位就連武大哥,都稱他一聲兄臺,乃是西軍名將劉延慶劉老將軍,江湖人稱‘隨緣神箭’!”
陳達笑道:“二位哥哥不在武大哥身邊相幫,如何也來了江南?”
時遷道:“正是說來話長!本來我等隨着武大哥轉戰,先打了汴梁城,又打了應天府,正要北上去掃平金國,忽然來了馬靈,道是童貫那廝出使歸來,要割長江以北土地與金人,有個叫黃裳的,不肯看趙佶賣國,冒死逃出,尋到了‘聖公’報信,遂遣馬靈前來軍前告知。哥哥便派了我和劉將軍,來金陵府尋那小皇帝趙桓,讓他以宋皇名義,寫一紙讓位於我哥哥的詔書,名正言順取他江山。我兩個來到金陵,自然去尋聞人兄家裡落腳,不想恰逢其會,遇上你們要營救史大郎。”
馬靈接口道:“武大哥也令我回江南,告訴‘聖公’準備大舉,誰想一來便遇見楊春匆匆趕到,說了史大郎之事,如今聖公已去調遣各處兵馬,我則隨魯師兄幾位先來金陵,尋聞人兄商量。”
聞人世崇笑道:“我本擔心我等人手有限,闖不動那皇城司,不料南北兄弟今夜齊齊到來,豈不是註定要我等大鬧一場,救出史大郎?也叫那趙佶老兒,徹底吃上一驚!”
衆人齊聲大笑,都叫道:“好!正要大鬧一場,方解胸中惡氣!”
這正是:
牢中史進骨如鐵,牢外豪傑義蓋天!兄弟逢危誰顧命?一羣放火殺人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