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以後,鄣縣的一間房舍內。
兩名軍醫給渾拆去了紗布換藥,一道道傷痕仍然觸目驚心。紗布從傷口撕離的時候疼得鑽心,渾咬着牙一聲不吭,額頭上冷汗直流。
過了一陣子,藥總算是換好。渾長長的喘了一口粗氣坐下來,身上已經全都汗得溼了。恰巧這時皇帝來了,渾正準備起身迎駕,李世民卻快了一步進屋,讓他坐着歇息。
“渾,看來你的傷一兩日是難得痊癒了。”李世民關切的說道,“安心歇息。軍中的事情不必掛懷。”
“多謝陛下。哎……!”渾長嘆了一聲,搖了搖頭說道,“末將真是無能,本是天衣無縫的一出好計策,硬是讓末將演砸了。”
“不干你的事情。”李世民說道,“是朕思慮不周,太小看論莽熱那個蠻子了。”
一聽到論莽熱這個名字,渾的情緒就有些激動了:“陛下!論莽熱這廝文武雙全,委實有些厲害!末將曾與他對過一陣,居然討不到絲毫便宜!”
李世民眉頭微皺,說道:“你的事情我都聽說了。當時你氣力耗盡身上又帶着傷,輸他一陣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照當時的情形看來,論莽熱的確是一員虎將。而且此人深通韜略聰明過人,着實有些棘手。就是他那個弟弟論頰熱,也不是泛泛之輩。朕沒有想到。短短的幾年時間,赤松德贊手上就添了這樣的人物。的確是朕一開始就太過輕敵了,沒有將對方的底細摸得清楚。”
渾擔憂地說道:“如今我十萬大軍西征意欲收復河隴,卻被論氏兄弟二人擋在了蘭州這塊彈丸之地。不知陛下今後有何打算?”
李世民說道:“赤松德贊居然會在蘭州佈下如此重防。的確是有些出人意料。其實,朕一直都有一個感覺,彷彿冥冥之中我軍一直都在被赤松德贊牽着鼻子走。”
渾微微吃驚:“陛下何出此言?”
“你想想。”李世民說道。“赤松德贊表面上老實了四年,其實一直在暗中苦心經營。這些年來。他其實隨時都能攻拔北庭,爲什麼偏偏這時候動手?”
渾回道:“他不就是爲了佔領北庭,然後將安西、西域徹底的割裂開去,從而達到制霸西域地目的嗎?佔領北庭後,吐蕃就能和葛邏祿、白服突厥和黠嘎斯連成一線。形成一條縱深地大西北戰線。這條戰線,就像是一把大刀,將河隴以西的所有地域,全都割裂了開去。從此以後,吐蕃人就能在這一塊圈起的地段任意妄爲了。”說得很好。北庭就是這一條大西北戰線上的樞紐,所以赤松德贊纔不遺餘力的要拿下它。”李世民話鋒一轉,說道,“可你想過沒有,赤松德贊爲什麼偏偏選在現在動手?”
“這……有區別嗎?”渾不解地說道。“或許之前赤松德贊是無暇顧及,或許是其他條件尚未成熟。”
“說得好。但你想過,是什麼條件沒有成熟嗎?”李世民目露精光。自問自答的飛快說道,“是回鶻!是因爲回鶻人。一直在幫助北庭防禦外敵!”
渾恍然大悟:“是啊!河隴失陷後。北庭一直附蔭於回鶻。回鶻也時常出兵幫助北庭防守。正因如此,北庭才苦苦支撐到了今天。可是前不久回鶻金帳叛亂。頡幹迦斯大相中途率軍而回……於是,北庭陷落!陛下,你的意思是說,回鶻金帳的叛亂,也是有吐蕃人從中作梗?”
“爲什麼沒有可能呢?”李世民說道,“假如我們再站得高一些、看得遠一些,就會發現,赤松德贊從一開始,就做出一個精妙的佈局。先是支持並策動回鶻內亂,然後迫使頡幹迦斯撤兵;然後吐蕃人一面強攻北庭,一面差使黠嘎斯人南下作亂,以達到牽制回鶻和我北伐大軍的目的。這樣一來,赤松德贊就可以在北庭安然的坐山觀虎鬥。回鶻與黠嘎斯,都是赤松德贊手中的棋子!”
“倘若當真如此,那赤松德贊地確厲害!”渾驚訝的說道,“可是……這跟我徵西大軍被阻蘭州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李世民說道,“赤松德贊當年在西川雖然兩次敗於我手,可說實話,朕當時的確贏得有些僥倖。我從來就不敢小看他。他是梟雄,而且是有勇有略目光長遠地梟雄。他的軍事戰略,貫穿整個河隴、北庭,西域和草原。現在,北庭已經被他拿下了,可以說是贏了一大步。南下地黠嘎斯也不好對付,能造成極大地麻煩。李懷光想要西擊吐蕃收復北庭,也就不那麼容易了。蘭州這裡,同樣是他的戰略之中最重要地一點。於是他纔不遺餘力的點派強將強兵,死力保衛,想將朕的西征大軍擋在河隴之外。這樣一來,他就可以泰然的收取安西一段的千里疆域。等到了那一天,他在西域完全站住腳,朕就再拿他沒辦法了。赤松德贊,這是在用步步爲營的計策跟朕周旋。他扼住了北庭、蘭州這兩個要衝,然後在河隴、西域內部穩固自己的霸業。不得不說,他的戰略十分穩妥。”
渾眉頭微微皺起,尋思了片刻,搖搖頭說道:“陛下,請恕末將直言。據末將的瞭解,赤松德贊是一向是很富有侵略性的。可是這一次的大戰略,卻顯得過於保守。他真的只想佔據蘭州、北庭這兩個要衝,然後制霸西域嗎?”
李世民一醒神:“說下去。”
渾迷惑的搖了搖頭:“其實末將也一時說不清楚。可我總有一種十分不安的感覺。我感覺,赤松德讚的目的不會那麼簡單。西域地千里疆域雖然遼闊,可是一向貧瘠,以赤松德讚的胃口,很有可能看不上。就算是看上了。他在幾年前就有足夠的實力將這些地方一口氣吃掉。爲什麼偏偏要等到今天動手?我感覺,赤松德贊是料到了皇帝陛下地心思……然後對症下藥制定出了一個龐大的戰略。這其中,或許還有我們意料不到地陰謀。”
李世民心頭微微一震。飛快的尋思道:渾說得對!我對河隴、西域如此的看重,赤松德贊卻是未必!一直以來。我都一廂情願的以爲,赤松德贊是要死力和我拼爭這兩塊地方。吐蕃人一向不喜歡經營,尤其不喜歡經營這種民生凋敝的破落地方。他們天生就是強盜地心性……赤松德贊所垂涎的,始終是物產豐滿的中原!莫非,他這一次的大戰略。最終矛頭所指,是我大唐中原腹地?!
想到這裡,李世民渾身的毛孔一齊發寒,打了個冷顫。
“陛下,你怎麼了?”渾看到皇帝臉色驟變,急忙問道。
“唔……沒事。”李世民轉念對渾說道,“渾,你安心養傷,軍中的事情就不必過問了。朕已經調了河北李光進到陣前聽用。暫時頂替你的職務。朕會派人送你回長安歇養。等你傷愈之後,再回軍中。”
“陛下!”渾一下就急了,站了起來大聲說道。“末將雖然帶傷,可是並未傷及筋骨。些許皮肉之傷。三五日就能痊癒了!陛下還是讓陛下留在軍中吧!”
“傷得這麼重。還要逞強?好好養着身體。朕可不希望你打完這一仗以後連馬都騎不了了。”李世民耐心的說道,“回長安歇着吧。朕若有需要。會再徵調你前來的。”
“那……末將只好遵旨了。”渾有些無奈。
李世民面帶微笑地看着他點了點頭,意味深長的說道:“四大元帥,李晟已故馬燧已老,李懷光遠征在外,唯有你是朕身邊的股肱近臣。渾,你可要好好活着,多活幾十年。朕,離不開你呀!”
“末將……明白了。”渾心中微微悸蕩,動情地拱手而拜。
李世民離開了渾的房間,徑直到了議事廳,到了大地圖前怔怔地發呆,站着一動不動。韓愈、李吉甫和幾名將軍都愕然不解,不知道皇帝在看什麼,又不敢出聲打擾。
李世民就這樣站在那裡,足足看了半個時辰一動也不動。直到一名小卒前來報信,說大將軍李光進帶三千步卒,押運糧草已到渭州。李世民忙叫將人叫來。
不久以後,年約四十地李光進身披戎裝,龍行虎步的進了議事廳。嘩啦啦地一聲拜倒:“末將李光進,拜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身。”李世民面帶微笑的打量李光進,發現他與李光顏這兩兄弟長得還真是很相像。只不過,素有萬人敵之稱的弟弟李光顏身裁要高大一些,年輕了十歲也顯得年輕氣盛一點。李光進則是異常的沉穩老練。
李光進站起身來,轉身一步站在一旁拱手拜道:“陛下,末將奉旨到陣前聽用,並隨同帶來三千左神策衛步卒與糧草五萬石。另外,閣部宰相武元衡與陸贄,讓末將捎來上表一封,請陛下過目。”
“嗯。”李世民接過李光進手中的奏摺,拆開了來看。原來,是回鶻大相已經到了長安,專程叩謝皇恩,如今正被安排在大鴻臚寺歇馬。武、陸二人問皇帝,該如何安置此人。
李世民微微一笑,心中暗道:看來武元衡和陸贄,也多少猜到了朕的用意。頡幹迦斯這個人,是忠是奸暫且不說,他若呆在草原,對藥羅葛-阿啜的汗位就是個巨大的微脅。防微杜漸,朕只好得罪他一人,而顧全大局了。暫且將他留在長安擔任一散職,等回鶻金帳的事情忙完、阿啜的汗位穩固之後,朕再考慮送他回故鄉吧!
這件小事倒是容易料理,李世民也沒過於在意。他對李光進說道:“李光進,你剛從長安過來,那裡的情況如何?朕指的是,朝堂之上。”
李光進拱手拜了一拜,說道:“回陛下。現今太上皇監國,閣部宰相輔政,朝堂之上風平浪靜,並沒有什麼異端。只是……末將初到長安時,卻隱約感覺到一絲不安。”
李世民眉頭一皺:“有何不安?”
李光進也不拖泥帶水,直言說道:“歷來,帝都乃是國之根基,不容鬆懈。如今,長安卻僅有一兩萬人馬在戍衛。雖然現今九州歸一大唐不會再生內亂……可是,長安兵馬如此之少,總是令人擔憂。不過,陛下一切都自有安排,也許是末將杞人憂天了。還請陛下恕罪。”
李世民緩緩的點了點頭:“旁觀者清。你的擔憂,也不無道理。朕發兵數萬北伐,然後又親率十萬大軍西征,長安的確空虛。如今,朕的徵西大軍卻被擋在蘭州,朕自己心中也時常憂慮。李光進,朕知道你辦事穩妥深通韜略。如今你從遠方而來,應該是旁觀者清。你認爲,朕現在應該怎麼辦?”
李光進微微的怔了一怔,說道:“陛下,末將想先看一下行軍大地圖。”
“這邊。”李世民讓他到了大地圖前,指着蘭州說道,“看,這裡便是蘭州。赤松德贊派大將論莽熱與論頰熱,率領八萬大軍鎮守。前幾天朕設下調虎離山之計想一舉拿下蘭州,不料卻被論莽熱識破,敗了一陣。如今,蘭州就像是我西征大軍路上的一顆絆腳石,委實令人惱火。”
李光進看着地圖彷彿入了迷,都沒有答話。半晌以後,他突然眉頭一皺,駭然的看着皇帝,低聲說道:“陛下……末將看了這副大地圖,居然有一絲不祥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