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番話罵了出來,壓抑在李世民心頭許久的怨怒也宣泄得差不多了,感覺一陣痛快。時局決定心態,要不是自己現在勝利在望掌握了一切,哪裡敢這樣對着皇帝直言不諱?李適的臉色也是一陣青一陣紅千變萬化,難堪到了極點。雖然他這個皇帝威武不足,但這麼多年來,還真是沒有人敢這樣跟他說話。
李誦被馬燧拉着走開了許多,已經聽不太清楚帳蓬裡的說話聲。這個時候,帳蓬裡冷了場卻是明顯的感覺得到。他有些擔憂朝帳蓬走近。馬燧想拉住他,轉念一想這畢竟是人家皇族的人在處理家事。太子去旁聽一下,也是在情在理……
半晌過後,李適乾嚥了一口唾沫,狼狽不堪的怒視着李世民說道:“既然朕在你心目中是那樣的不堪,那你殺了朕好了!殺了朕,你取而代之。一了百了,豈不痛快?!”
“如果殺了你就能解決一切問題,就能讓大唐從此振興,我的確是早就做了,根本不用等到今天。”李世民毫不客氣的說道,“直到現在,我也真的從來沒有想過要殺死你。要不然,玄武門不可能暢通無阻,皇城禁苑那裡也能成爲你的葬身之地。我不是朱,不會只顧着眼前的微末利益就不顧一切。更何況,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不想讓皇城之中再上演骨肉相殘的慘劇。親情,對於皇族來說最爲淡漠的東西,在我心中卻是佔據着一塊很重要的地方。”
“笑話!虛僞!”李適連連冷笑,不停的搖頭。
“我沒讓你相信,也沒想過博取你的理解和同情。”李世民冷靜的回擊道,“我只想讓你看清眼下的形勢,做出聰明的選擇。一個對你自己、對所有人、對大唐天下都有利地選擇。這纔是一切事件的核心。時至今日,我希望你能夠像個真正的皇帝一樣,站在更高一點的地方。爲大局着想一次。你能不能拋開成見和私念,將是決定一切的關鍵所在。”
李適眼珠子轉動了一陣,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哈哈,朕明白了!你根本就不敢殺朕!你害怕天下仕人不放過你,害怕大唐的子民羣起反對你!你這個虛僞的野心之徒,將一切從我地手上奪走了,最後還要利用朕。還要朕站出來爲你正名——休想!”
李世民嘆了一口氣,無奈的搖頭:“沒辦法,你就是這樣一個心如針眼的人。我是不該奢望你做出立足於大局的決定的。看來我做地這一切,都是白費了。你根本不會理解我的苦心,也沒有想過這個大唐的天下全局。你實在是太令我失望了!失望!透頂的失望!”說罷。李世民就準備擡腳就走,來個欲擒故縱。
“皇兄……請等一下!”李誦掀開闈簾突然闖了進來,將李世民擋住。
“誦兒……”
“太子?”
“父皇,剛剛你和皇兄的談話,兒臣都聽到了。”李誦面色沉寂。十分認真地說道,“兒臣以爲……皇兄的話,很有道理。父皇似乎。應該詳加斟酌纔是。畢竟這不僅僅是我們的家事,更是事關大唐全局安危地重大決定。這個時候,我們應該拋開一些私人的恩怨和成見,站在天下的立場去看待和思考眼下的問題。我們是李家的子孫,身上流淌着太宗皇帝的血脈。大唐鬧到今天變成這副局面,我們都應該感到慚愧和自責,不能再讓大唐蒙受災難、讓百姓子民蒙受災難了。到了今天,父皇……請你老人家也放眼看一看大局吧!”
“李、李誦!連你來幫着他指責和數落朕?”李適還真是有些始料不及。既驚又怒的說道,“你瘋了麼?他是要將爲父趕下皇座、將我們父子趕盡殺絕啊!”
李世民無奈的冷笑一聲,站在一旁靜默不語。
李適長嘆了一口氣,說道:“我相信皇兄……不會幹這樣地事情的。要不然,父皇與兒臣。還怎麼可能活到今天?父皇以爲,馬燧真的有那個能耐將漢王擒入長安麼?據兒臣所知。馬燧當時被漢王的忠勇與氣概所折服,曾私下裡決定不要漢王入京了。可是當時,漢王放眼於天下、爲了不給大唐帶來內戰損耗,而強力堅持奮不顧死的隨馬燧入京。這份胸襟和膽魄,兒臣着實還是很佩服地。與他相比,我們父子倆是不是眼光太過短淺、胸襟太過狹隘了?我們只想着維護自己的地位,沒有考慮太多大唐地整體利益。而且,我們的目光和心胸,還在不斷的變淺、變窄。衆叛親離,一步錯,全局亂。時至今日,父皇,我們實在沒有顏面再忝居皇帝與儲君之位了。不是漢王與天下人負我們……是我們先負了所有人哪!”
李世民有些愕然的睜大了眼睛,怔怔的看着那個平常沉默寡言不苟言笑、滿副老實巴交模樣的李誦。
看來,他的確是比皇帝高明、冷靜多了。
李適也如同見鬼一般,顫抖的手指指着李誦,喃喃道:“誦、誦兒,你被鬼上身了麼?你怎麼能對朕說出這樣的話來?你瘋了?!你讓朕不當皇帝、自己不當太子了,全都讓給這個野心小人麼?將來到了地下,我們如何向列祖列宗交待?”
李誦搖了搖頭,露出一絲苦笑:“對列祖列宗交待的事情,就交給漢王去辦吧!父皇,捫心自問,我們父子倆的確是沒有經綸天下、開疆拓土的膽魄和能力。父皇當皇帝也有好些年了,可是真正幹出了什麼能夠告慰李家祖先的政績了麼?沒有!淮西叛黨的勢力日漸雄厚,河北四鎮乖張不服,天下那麼多的節度使,誰在心裡還把大讓的朝廷擺在第一位?更不用說吐蕃、回鶻那些蠻族了。這些年來,父皇是聞吐蕃之名而心寒,見到吐蕃的使者都要失掉三分底氣。可是漢王卻在西川連敗吐蕃,打得高原梟雄赤松德贊丟盔棄甲險些喪命。西南諸蠻從此歸附於大唐不敢再生二心,吐蕃人退居高原只敢養傷。大唐重奪喪失數十年的西南霸主之位……父皇。在忌憚功高震主的漢王的同時,我們應該感到慚愧、無地自容!漢王,當時是被父皇流放出去的啊!劍南西川節度,局勢混亂戰事頻仍,誰也不願意接手那裡。可是漢王到了以後,不僅僅迅速地穩定了局勢擊退了外辱,還讓西川在短短的幾年之內。成爲大唐天下最富有的地域之一。父皇,這種文武雙全經濟天下的才能,我們沒有、沒有啊!”
李適張着嘴,怔怔的看着李誦,無言以對。李世民也負手站在一旁。平靜的看着情緒激動的李誦,心中感慨萬千。
“父皇……”李誦接着說道,“假如、我只是說假如,這一次我們成功了,除掉了漢王……又能怎麼樣?只要漢王一死。大唐地天下會比我們預料的更亂、更不可收拾。就算馬燧到最後仍不忍心站出來反對父皇,以他的義氣和慷慨,必然一死以謝天下。我們唯一可以仰仗的人從此喪失。其他的李晟等三大元帥。就算自身回不了節度,他們地人也是饒不了我們的。西川……西川就更不用說了。那裡,除了十餘萬全天下最精銳的虎狼之師,還有千萬的百姓會要給漢王報仇!父皇,兒臣現在很慶幸你知道麼?我很慶幸漢王是成功的一方!因爲他必須成功!只有他成功了,才能換來大唐地安寧和希望!這皇帝和太子再當下去,還有什麼意思麼?父皇陛下!我們非但不能給天下人造福,還成了大唐最大的毒瘤和負擔啊!”
“瘋了、瘋了。你真的是瘋了……”李適呆住了,喃喃地自言自語。
李世民的表情仍然很平靜,心中卻是唏噓道:李誦,還有一點智慧和良知。他比皇帝更明白成王敗寇的規則,更有爲寇者的覺悟……很可惜啊。李誦。或許等你登了基,會比李適強許多。但是。我不能等,大唐也不能等了。這樣的事情,我更加願意相信我自己,而不是天真的寄希望於你。如果不是立場天生敵對,李誦,或許我們真的能成爲好兄弟。畢竟,你還能理解我的一番苦心。從這方面講,你倒是我地一個知己。雖然我還不知道,你現在說出的這番話是真情還是假意。
李誦似乎也說到了動情處,說到了內心最深處的東西。他緩緩的度着步子,旁若無人一般的說道:“其實……兒臣真地一直都很嫉妒漢王。嫉妒他可以帶着軍隊殺戮敵匪,嫉妒他可以大刀闊斧的在邊疆文武用志。兒臣,卻做不到這樣地事情。雖然我也痛心於眼下大唐的各種現狀,也有滿副的雄心壯志要重振大唐……可是,兒臣必須先要跟隨在父皇的麾下經營一切,按照父皇的指引做所有的事情。兒臣,真的是很矛盾、很矛盾。從立場和利益上講,兒臣與漢王似乎是天生的對頭,只能敵對。可是,兒臣甚至想和他並肩作戰,一起對抗吐蕃、一起經營民生、一起震懾諸蠻。可惜,兒臣永遠也沒有這樣的機會。只能眼巴巴的看着漢王做出一項項驚人之舉,創下無數的豐功偉業。與他相比,兒臣除了這個儲君的頭銜,還剩什麼?我爲大唐做了什麼?什麼也沒有!我只能跟着父皇做一些小人得志的事情,算計爲天下做出了卓越貢獻了的漢王!父皇,我們真的錯了,錯得很厲害。皇權之中,從來都不缺少勾心鬥角。但是歷來,不管如何內鬥,都不能觸動了底線——這個底線就是,不能禍害天下。算計漢王,就是禍害天下。所以,我們註定了要衆叛親離一敗塗地。對於眼下的大唐來說,漢王,比我們父子倆更加重要。說一個最簡單的——漢王若死,派誰去經營西川?兒臣麼?!父皇自己親自去麼?誰去也辦不到!豈不說西川的子民們不答應,就是南詔、東女國那些蠻國也會再亂起來。吐蕃就更不用說了,有漢王在,赤松德贊絕不敢再造次正眼小覷西川。可是,只要漢王一滅,他就會肆無忌憚!到時候,誰能阻擋?兒臣麼?父皇自己麼?!恐怕,我們只能割地求和——就用這樣的辦法,偏安一隅苟延殘喘下去麼?!我們就用這樣的功績,去地下面對李家的列祖列宗麼?!”
李適面如死灰不停的發抖,喃喃的道:“想不到……朕在你的心目中,也是那樣的無能!”
李誦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有些不忍的說道:“實話實說,相對於漢王,我們父子倆的確是太過無能了。盛世立長,亂世立賢。漢王,就是爲了眼下的大唐而生的。父皇,我們……還是順應天命,做出正確的選擇吧。與其魚死網破讓彼此都得不到好處,讓大唐的天下越發的不可收拾……還不如,明智一點,退位讓賢。這樣,或許是我們唯一爲大唐做出的好事。究竟漢王是不是比我們更勝任這個主宰乾坤的重責,到時自有公論。如果他不行,天下萬民和後世子孫自然饒不了他這個叛國逼宮的反賊;如果他比我們強,的確做得很好……父皇,我們還能贏得一些清名。畢竟,我們立足於大唐的天下,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李適全身僵硬,臉上露出了苦笑:“其實……我們已經沒了選擇,對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