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劫難重重

心雖如此想,口裡卻道:-前輩言之有理!——悟靈子-莞爾道:-那麼小施主想成爲當代第一高手嗎?——晚輩不敢存此奢望——

並非奢望,只要你肯!——

前輩之意……——

小施主碰上老衲,亦算一段奇緣!-

朱昶心內暗忖:-武林三子-之中,以爲首的-空空子-造詣最高,文事武功,諸般雜學,都有超人修爲,其餘二子,未必比父親強出多少,憑-悟靈子-能調教出第一高手嗎?但對方是一番好意,不能使對方難堪。

心念之中,委婉的道:-前輩盛德,晚輩心領了!——你……不願?——

非不願也,是不能也!——

卻是爲何?——

武林人最嚴門戶之別!——

這個嘛?……老衲無門戶之見,名份也免!-朱昶業已打定了主意,毅然道:-晚輩秉承庭訓,不敢殞越,只有辜負前輩一番美意了——悟靈子-老臉微露失望之色,深深看了朱昶幾眼,道:-小施主不再考慮了嗎?——恕晚輩失禮,歉難從命!——

小施主可知武林天下將大亂嗎?——

這個……是指"黑堡"而言嗎?——

尤有甚者!——

恕晚輩不敏!——

小施主,天降奇材,必有大用,中原武林,迭經劫運,而能維一脈不絕,衰而又振,端賴許多不世出的奇材,以天下爲己任,小施主肯爲蒼生獻身否?-朱昶慨然道:-如有機會,晚輩自當竭盡綿薄!——何不從老衲之議?——

這點請恕晚輩方命!——

悟靈子-低宣了一聲佛號,道:-佛家最重緣,老衲持此旨以待緣,暫時別過了,不過,有一言奉告,小施主的行蹤,宜極端隱密,以免爲狐鼠所乘!-朱昶深深一揖,道:-敬謝前輩關懷!——

如此別過了……——

前輩請!——

悟靈子-依依地再度注視了朱昶一眼,飄然而去。

朱昶鬆了一口氣,目送-悟靈子-身影自視線中消失,然徵望了望地形,立即彈身穿林而去。

出了那片森林,眼前是綿亙不盡的青山峻嶺。

他有一種倦鳥歸巢的喜悅,在這重巒疊翠深處,便是他的家。

一時興至,不禁開口吟唱:-

歸山深淺去,須盡邱壑美。英學武陵人,暫遊桃源裡-吟聲餘韻未歇,眼一花,一條人影攔在身前。

朱昶一驚止步,只見那人影頭到腳一身黑,黑布抹額,打了一個英雄結,黑色勁裝,黑色風氅,薄底黑布鞋。不由脫口叫了一聲:-黑武士!-滿腔怨毒,衝胸而起,星目中射出了煞芒,右手不自禁地按上了劍把。

那名-黑武士-陰森森地道:-小子,無人能在"死牌"之下逃生!-朱昶-刷!-地拔出鐵劍,咬牙切齒的道:-我殺盡你們這批犬牙!——黑武士-也拔出佩劍,不屑的道:-小子,別說夢話了,現在先交待來路,本武士好覆命?——你不配!——

很好,你是自決還是要本武士動手?——

你在狂吠!——

老子劈碎你……-

劍光如幕,以疾風迅雷之勢,罩向朱昶,一出手便知不是弱者。朱昶怨毒已深,咬着嘴,揮鐵劍相迎-

嗆嗆嗆!-一陣暴響,劍氣橫溢,雙方各退了一個大步-黑武士-檢視劍身,鋒緣現出三個缺口,面上猙獰之色更濃,慄喝道:-好小子,原來仗着劍利!-朱昶半話不吭,運劍主攻。

雙方展開了一場殊死之鬥,場面驚人至極。

轉眼過了十招,竟無分軒輊,朱昶暗驚對方不過一名堡中武士,竟有這高的劍術造詣,難怪-黑堡-隻手遮天,自己侈言毀滅-黑堡-,確實是癡人說夢。

心念未已,另兩名-黑武士-幽靈般出現。

朱昶暗道一聲:-糟!-施展出家傳獨門殺手……-

呀!-的一聲慘哼,那名-黑武士-連退三步,砰然跌坐地面,左胸上方裂開了半尺長一道口子,鮮血如泉而涌。

另兩名-黑武士-雙雙暴喝一聲,一左一右,仗劍攻上。

朱昶又是一記絕招劃了出去-

呀!-

兩武士之一,手中劍倒垂,踉蹌後退,另一名登時傻了眼。

朱昶恨到極處,略不稍停,鐵劍指向那名楞住的-黑武士-

鏘!——

黑武士-連退三步。

朱昶大喝一聲:-納命!-出手又是一絕招-

哇!-慘號破空而起,那名-黑武士-栽了下去,登時氣絕。朱昶殺念大熾,回劍揮向那名重傷坐地不起的,又是半聲慘響,又一名-黑武士-了帳。

那名受了輕傷的,轉身便遁……

朱昶施展的絕招,最耗真力,他年方弱冠,根基不深,這一連續施展,真力幾乎耗竭,以劍拄地,喘息不止,眼看那名-黑武士-脫走,卻已無力追殺-

回來!-

一聲暴喝,起自身側,朱昶轉頭一望,驚魂出了竅,一名黑袍老者,率四名-黑武士-,不知何時到了現場,那老者雷公嘴、凸眼、塌鼻,一臉陰刁氣,看裝束,他是-黑武士-中的頭目之流。

那名業已奔出十來丈的-黑武士-,聞聲住勢,回身走回,顯得十分畏縮。

雷公嘴老者掃了朱昶一眼,嘴角浮起一絲獰笑。

朱昶暗地着急,自己連施絕招,耗了真力,一時豈能復原,更遑論對付這五名新來高手,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就是其中之一,也可能無法周旋三招。

逃離的-黑武士-,回到現場,一臉死灰之色,抱劍向雷公嘴施了一禮,道:-見過王頭目!——免!——

這點子功力出乎卑屬等意料……——

住口,怯敵而逃,可知犯了堡規第幾條?——卑屬知罪,尚望頭目……——

說,第幾條?-

那名-黑武士-單膝一曲,半跪在地,語不成聲的道:-第……第五條!-雷公嘴冷酷的道:-第五條怎麼說?——

黑武士-額上汗珠滾而落,垂下頭去,顫聲道:-請頭目……——要我包庇你嗎?——

不敢!——

那你念出條文?——

怯敵……而逃者……死!——

很好,你看着辦吧?——

頭目……-

雷公嘴向近身的一名-黑武士-一偏頭,那名-黑武士-飄身上步,舉劍向跪地的同伴後心刺去……-

哇!-那名犯規者伏地而亡。

執法的-黑武士-就同伴身上拭了拭劍上血漬,退回原位,像沒事人一般。

朱昶看得頭皮發炸,他兩次見識了-黑堡-的殘酷作風,的確是毫無人性,對自己人尚且如此,對外人就不用提了。

雷公嘴一揮手,道:-此地沒事了,你們帶死者先回頭!——是!-

四名-黑武士-齊齊應了一聲,由其中三人挾起三具屍體疾奔而離。

朱昶大感意外,雷公嘴遣走手下,說:-沒事了!-是什麼意思?

雷公嘴這才向朱昶一抱拳,道:-朱少俠,幸會!-朱昶一怔,他怎知道自己姓朱?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應答是好。

雷公嘴哈哈一笑,又道:-區區王中巨,忝爲"黑武士"頭目,令尊令堂好?-朱昶心生戒意,心念一轉,道:-在下不姓朱!-王中巨再次打了一個哈哈道:-少俠何以不敢承認?-朱昶心頭一緊,道:-閣下此言何所根據?——少俠連誅三名"黑武士",所施展的不是"一劍追魂"嗎?-朱昶聞言色變,強自鎮定道:-天下武學百變不離其完,容或有相似之處……-王中巨意味深長的一笑道:-朱少俠,"一劍追魂"乃被譽爲天下第一高手的"劍聖朱鳴嵩"所獨創,劍聖從未收徒,是以區區能斷定少俠的身份!——閣下也許錯了?——

那豈非笑話,"神眼王中巨"會走了眼!-朱昶自覺功力已恢復了些,如能再拖些時間,就可以背城借一,好在對方業已遣走了手下,當下故作輕鬆的一笑道:-閣下當知差之毫釐,謬以千里!——少俠神韻與劍聖十分相似,這又何說?——

在下倒是頭一次聽說——

朱少俠……——

閣下認定在下姓朱?——

這不會錯的,區區生平最仰慕的便是劍聖,只恨人微名賤,無緣拜見,幸逢少俠,能爲引介嗎?-朱昶深知父親爲了避仇而三易居所,豈會被一個陌生人幾句話說動,一搖頭道:-閣下誤會了,在下該如何解釋呢?——神眼王中巨-表現得頗有耐心,鍥而不捨的道:-少俠是以區區身在"黑堡"而不屑嗎?——閣下完全誤會了,在下並非"劍聖"之子!——那少俠的來路是什麼?——

這一點恕未便奉告!——

神眼王中巨-臉色陡地一沉,陰森森的道:-姓朱的,王某人並非可欺之輩!-朱昶暗笑對方終於不耐而露出了本來面目,一試功力,業已恢復了九成,當下豪氣復生,冷冷的道:-閣下在自說自話!——神眼王中巨-猙獰面目全現,陰惻惻的道:-小子,你真是不識擡舉!-朱昶反脣相譏道:-擡舉也輪不到閣下!——

小子,你最先不自量力,包庇本堡追捕的絳衣女子,而後抗拒"死牌",現在又毀了三名武士,你知道你將如何死法?-朱昶星目一瞪,道:-閣下認爲該如何死法?——寸磔寸剮,然後骨肉拿去喂狗!——

放屁!——

你就睜着眼看!——

嗆!-的一聲,-神眼王中巨-佩劍出鞘。

殺機再度瀰漫在這無人的荒野。

朱昶運集全身功力於劍身,希望背城借一,以絕招一舉克敵-

神眼王中巨-凸出的雙目,射出慄人寒芒,手中劍徐徐上揚,從他那神態架式,顯然把朱昶當成勁敵,絲毫也不敢託大。

朱昶有自知之明,如果不能一舉克敵,後果便難料了,是以更加凝重。

氣氛在剎那間緊張到了極限-

呀!-

兩聲暴喝同時傳出,幾乎不差先後。

劍刃交擊,其聲刺耳,劍氣四溢,有裂空聲。

人影霍然而分,朱昶連退二步,自覺逆氣上竄,呼吸不勻-神眼王中巨-左肩頭掛上了彩,鮮血長流,但可看出是皮肉之傷。

朱昶大是駭然,這破釜沉舟的一擊,竟然只使對方輕傷。

王中巨獰笑一聲,道:-小子,果然有一手,可惜火候太差,這一劍如是"劍聖朱鳴嵩"使出,老夫再多幾條命也報銷了。

這是實話,朱昶雖是家學淵源,但年紀小,功力不足,再奇奧的招式也得打折扣。

朱昶暗自着急,自覺內力又已消耗過半,但表面上他力持鎮定,不使對方看出自己的弱點。

王中巨連欺數步,到了原先出手的距離,大喝一聲,採取主攻。

朱昶咬緊牙關,勉聚殘存真力,仍是那招-一劍追魂-,以攻爲守-

嗯!-

悶哼聲中,朱昶連打了幾個踉蹌,鐵劍幾乎脫手-

神眼王中巨-怪笑一聲道:-小子,原來也不過如此!——刷!-又是一劍攻出。

朱昶業已無力封擋,一挪步,向側方橫閃八尺,避過了這致命的一擊-

神眼王中巨-一劍落空,如影附形而上,劍化花雨,疾灑而落-

呀!-

慘哼聲中,朱昶連中三劍,一在肩胛,餘兩劍在左右胸,一襲白衫,登時開滿了猩紅的花朵-

神眼王中巨-上步出劍,抵上朱昶心窩,得意萬狀地桀桀怪笑道:-小子,這回有你瞧的了!-朱昶淒厲地吼道:-士可殺不可辱,你下手吧!——可沒這麼便當!——

你待怎地?——

在不知你身份之前,當然殺卻了事,現在既知你乃"劍聖朱鳴嵩"之子,情形可就兩樣了!——想怎麼樣?——

朱鳴嵩躲了七八年,這回他非出面不可了!-朱昶大叫一聲,噴出了一口鮮血-

神眼王中巨-暴喝道:-小子,上路吧?-朱昶嘶聲道:-辦不到!——

這可由不得你了?——

要殺便下手……——

現在不會殺你了,敝堡主定欣喜你小子大駕光臨-朱昶心念電轉,莫非父親所避的仇家,便是-黑堡主人-?-

你們堡主是誰?——

這豈是你配問的——

如果在下不死,有朝一日必報此仇!——

嘿嘿!小子,你在做清秋大夢-

隨手一彈指,隔空點向朱昶的-軟麻穴-,朱昶應指而倒-

神眼王中巨-歸劍入鞘,陰聲道:-小子,我們好上路了!-說着,伸手俯身,朝躺在地上的朱昶抓去。

朱昶耳能聽,目能視,就是身不能動彈,眼睜睜望着王中巨出手抓來,卻無從反抗,內心那份怨毒痛苦,簡直無法以言語形容。

驀在此刻──

遠遠傳來一陣馬兒的悲嘶聲-

神眼王中巨-轉身側耳傾聽了片刻,怒哼了一聲道:-什麼不長眼的東西,竟敢傷害老夫的坐騎!-話聲中,彈身朝馬嘶方向電奔而去。

就在王中巨離開之後,朱昶鼻內嗅到一股如蘭似麝的幽香,然後身形被托起,飆風般朝不遠的林中投去。

他全身痠軟如棉,不能動彈,知道救自己的是一個女子,但無法看到對方面目。

奔了一程,離現場已在數裡之外,眼前一片幽森,顯然是在不見天日的密林中。

身軀被放落林中軟軟的積葉之上,一個嬌嫩悅耳的聲音道:-小蕙,解開他的穴道!-近在身側的一個聲音道:-小姐,婢子不知您爲何要這樣做?-那嬌嫩的聲音道:-我也不知道——

萬一此事泄露……——

此事只你知我知,誰去泄露?——

可是……——

別饒舌了,解開他的穴道!——

是!-

一縷指風上身,朱昶但覺全身一輕,立即翻身而起,只見身前一個面容姣好的青衣少女,年約十五六歲,正微笑望着自己,朱昶趕忙一揖,紅着臉道:-多謝姑娘援手!-青衣少女掩口一笑,道:-我叫小蕙,別謝我,該謝我家小姐!-說着,用手朝旁邊一指。

朱昶順着小蕙的手指,轉身一看,不由一呆,三丈之外,一個美如天仙的宮妝少女,婷婷玉立,粉腮上掛着一抹令人沉醉的微笑,她的美,較之絳衣女子郝宮花不遑稍讓,只是氣質上略有分別,郝宮花看似溫婉嫵媚,十足的女性化,而眼前這少女卻是嫵媚之中帶着剛健,有一種俠女的本色流露。

那少女似乎也嬌軀一震,一雙海樣深的美目,直盯在朱昶面上,粉腮上的微笑慢慢收斂,代之的是兩片紅霞。

那情態,的確使人意亂情迷,綺念橫生。

雙方都沒有開口。

氣氛在微妙之中夾着尷尬。

朱昶猛省自己失態,訕訕地長揖到地,道:-在下就此謝過姑娘!-宮妝少女粉腮一正,道:-這倒不必,相公上姓?——在下姓朱名昶!——

朱相公是那位高人門下?——

這……請姑娘原諒……——

既有不便,不說也罷!——

請教姑娘如何稱呼?——

我叫奇英!——

奇英?-顯然這是芳名而不帶姓-

嗯!——

那在下對姑娘該如何稱呼?——

叫我名字好了!——

那豈不冒瀆……——

別酸溜溜的什麼冒瀆不冒瀆——

在下就稱奇姑娘如何?——

很好!-

她不道姓,顯然有隱衷,朱昶自不便追問,連帶對方的來歷也不好意思問了,因爲自己先就隱秘了身世-

奇姑娘何以會來到這荒山之內,救援……——算是巧合吧!-

朱昶知道自己是由青衣婢女小蕙出手救至此地的,一個看上去纖弱的女子,托住一個大男人飛馳數裡,行若無事,這份能耐,已極驚人,由婢觀主,這自稱-奇英-的宮妝少女,功力豈非更加難量,不由慨嘆自己以往一得而自足,實在有如井蛙。

婢子小蕙開口道:-小姐,我們及早離此爲上?-宮妝少女螓首微點,妙目流波,仍停在朱昶面上,道:-朱相公曾爲了一名絳衣女子,與黑堡結仇?-朱昶暗驚對方竟也知道這過節,當下一頷首,憤然道:-是的!——此後朱相公在江湖行走,可就困難重重了?——是的,在下打算暫不走動!——

我有件東西贈與相公……-

小蕙開口想說什麼,又止住了。

朱昶心中一動道:-奇姑娘有東西贈予在下?——嗯!一件小玩意,聊作此次相識的紀念吧!-說着,自懷中取出一個荷包,打開來,兩指拑出一物,赫然是一塊小小的墨綠玉佩。

朱昶心頭有一種異樣的感覺,紅着臉道:-在下蒙姑娘援手,怎敢又受姑娘厚贈……-奇英粉腮微微一紅,但落落大方的道:-不值什麼,一點紀念而已!-一個少女,贈貼身之物與異性,這代表什麼,朱昶是明白的,一時之間,不知是收了好,還是拒絕好?

小蕙忍不住喚了一聲:-小姐……-

奇英揚手製止了她以下的話,接着向朱昶道:-這是一塊祖傳玉佩,如有急難,相公出示此物,當有妙用!-朱昶爲之心頭一震,這少女究竟是什麼來路,一塊玉佩竟有這大魔力?-

奇姑娘,在下怎敢收受……——

如有人問起,只說是我所贈,別的不必提!-說着,盈盈舉步,上前遞與朱昶。

朱昶無奈,只好伸手接了過來。

奇英展顏一笑,道:-朱相公,這個朋友我們算交上了!-朱昶心頭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受,最難消受美人恩,這際遇多麼神奇,若非她主婢不速而至,施以援手,此刻已做了-黑堡-階下之囚,後果實難預料。

但她的來路與動機,實在使人煞費心思量-

朱相公,我們再見了!-

朱昶抱拳道:-姑娘請便,此情終必報償!-奇英櫻脣一撇,道:-我不喜歡聽什麼報恩償德的話!-小兒女嬌嗔之情,益增她的嫵媚,朱昶只覺呼吸爲之一窒,期期艾艾的道:-這……並非俗套,在下是……出於至誠!-奇英爽朗地一笑,道:-好,我心領了,再見!-素手一揮,裙裾飄飄,與小蕙翩然穿林而去。

朱昶惚惚如有所失,久久纔回過神來,這時,他才感到身上的劍傷隱隱作痛,一襲白色儒衫,血漬斑剝,好在這是山區,否則便無法見人了。

他深深地想:

她到底是什麼來路!

何以會在這荒野出現?

她救自己脫離-黑堡-爪牙之手,是偶然嗎?還是……

愈想,愈覺思緒如麻,實在是剪不斷,理還亂!

以馬聲引走王中巨,這一着真是妙極,如果-神眼王中巨-知道自己堂堂-黑武士-頭目,栽在兩個少女手下,怕不氣死纔怪。

他細細把玩那塊小巧的墨綠玉佩,覺得溫香猶在,心湖裡不由起了一陣漣漪。他想到這次江南之行,所遇佳麗無數,並未留情,卻不道歸途中連遇二美……

林中的光線更加黯淡了,顯示業已到日薄西山的時分。

他又想起了家。

於是,抖擻精神,穿林而出,漏夜朝山中奔去。

他走的並不是路,連馬道都沒有,翻山越澗,朝一個熟悉的方向疾馳。

他絲毫也不感到疲累,只有一顆切切思歸的心。此刻,他甚至連絳衣女子郝宮花與宮妝少女奇英這兩個絕代美人,也暫時淡忘了。

想到自己這副狼狽相,見了父母如何解說呢?弟妹看了,怕不當趣事談上三年。

正行之間,忽見對峰有數條黑影,疾幌而逝,夜色深濃,根本看不真切是人是獸。

他的心頭登時打上了一個結,直覺地感到有些不妙。

如果是獸,不似那等馳法,如果是人,這荒山絕域,根本數年不見人跡,現在時當夜半,人從何來呢?

是-黑堡-的人在搜索自己嗎?

他加速腳程疾趕。

拂曉時分,來到一道絕谷之前,他停下了身形,對過,是密集的原始森林,黑壓壓一望無垠,此時,曉霧未收,迷離中恍若進入洪荒幻境。

他歇了片刻──

突地引吭高歌:-

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秋風庭院蘇侵階。一行珠簾閒不卷,終日誰來?金劍已沉埋,壯氣蒿萊。晚涼天靜月華開,想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這是南唐亡國之君李後主的一首浪淘沙。

他父親-劍聖朱鳴嵩-,避仇隱居,意志消沉,心懷慘痛,平時常吟這一闕-浪淘沙-以自擬,朱昶此刻吟唱的目的,是告訴家人,遊子已歸家了。

吟聲歇了甚久,對峰不見任何動靜。

這絕谷設有一條繩索藉以飛渡,但必須由對岸曳起,朱昶就是等待由飛索渡谷,如果不由這捷徑,必須繞道十里之外,穿越一片原始森林,方可到家。

他再次運足功力,吟唱了一遍。

依然寂靜如死,一絲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忽地憶起昨晚在途中所見可疑黑影,頓時心煩意亂,一顆心不由卜卜亂跳起來。

他折轉身便朝側方繞去,旭日高升,他來到一戶山居人家,這裡是他出入山時,寄頓馬匹的地方,其實,這人家便是老僕夫婦及一個獨生女相伴主人歸隱之所,由此到家,還有七八里常人無法越過的艱險地帶-

陸叔!-

他高叫了一聲,照往常,首先出迎的必是兩條大獵犬,然而今日氣氛有些異樣,一絲聲息也沒有。

他不禁呆住了,這是什麼回事,莫不成真的發生了意外?

他猛一彈身,如疾箭般射向那椽隱在林中的木屋。

木門半掩,被風吹得-咯吱!-作響,兩條猛壯的獵犬,倒斃門前血泊中。

事實已說明此地遭了意外,他頭皮發了炸,呼吸有些窒礙,冷汗直冒。

一脫踏入木門,一股血腥味,撲鼻而來,目光掃處……-

呀!-

他慄聲驚呼,眼前冒出了金花,剎那間,似乎天轉地旋。

室內,兩具殘缺的屍體,浸在業已凝固的紫黑色血灘中,死者面目依稀可辨,赫然正是老僕陸叔夫婦。

是什麼人下的手?

朱昶全身冰涼,從頭直麻到腳心,老僕忠主一生,落得如此下場。

陸叔的獨生女兒小香呢?

朱昶搖幌着走向東面暗間,沒有人影,再蹙向西邊,探頭一望-

呀!-

又是一聲驚呼,他閉着眼,倚在門框上,全身似乎要癱瘓了。

慘!

慘!

慘無人道!天下,已找不到比這更慘的遭遇了。

牀上,仰面躺着一個全身赤裸的少女,不,是一具裸屍,面目可怖,是恐懼與痛苦的揉合,那面目,令人一見終生難忘。

不知過了多久,朱昶纔回過魂來,兩串淚水,直掛腮邊。

他咬緊牙關,走到牀前,苦澀地哀呼了一聲:-小香姐姐!-他不忍多看一眼,急抓一條棉被,覆在屍身上。她是被強暴而死-

殺!殺!殺!-

他用手絞扭着自己的頭髮,口裡歇斯底里的狂呼着,目眥盡裂,眼角淌出了血水。

他此刻只有一個意念,殺人!流血!把兇手撕成碎片,喝兇手的血,食兇手的肉,恨,凝結在心頭,像是變成了有形之物,壓迫得他更發狂。

此女何辜?此女何辜!

兩腿一軟,他癱坐在牀前地上。

他希望這只是一場惡夢,然而一切是那麼真實,這不是夢……

他強振作精神,在明間廳地用劍掘了一個坑,把陸叔夫妻女兒合埋一處,然後下跪哀聲默祝道:-陸叔、陸嬸、小香姐姐,我朱昶有生之日,誓報此仇,英靈其鑑!-祝畢起身,一顆殘破的心,已飛越家門,父母弟妹,他們安全嗎?

他彈身離了這悽慘的木屋,朝毗連的森林奔去。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去法,一路踉蹌,衣衫被藤棘撕成了破布條,肌膚創痕累累。

日正當中,柴扉木屋在望-

爸、媽,昶兒回家了!-

沒有反應。

他急切地越扉而入,到了虛掩的屋門前,兩腳似有千鈞之重,提不起來,不得不停下來喘息。

他不敢想像將要呈現在眼簾的將是什麼?他只暗暗默禱,希望這是一間空屋,照過去的例子,居處一旦被人發覺,父親立刻遷移,他希望這次也不例外,他相信父親的功力,自保是有餘的,一代-劍聖-,豈同凡響。

他自寬自解了一陣,卻敵不過現實的恐懼,依然冷汗直流。

他膽怯得不敢踏入這日夜縈思的門檻。

事實很顯明,若非是空屋,便是不堪想像。

義僕陸叔一家三口的慘象,再浮腦海,他真正感覺到自己的軟弱,孤立無助,他不相信鬼神命運,而此刻,他多麼希望有神靈相助。

陽光,從林空照向門庭,然而他看來是一片灰濛濛。

如何去接受這現實?

這虛掩着的門後面,是一幅什麼景象?

他伸手想去推門,又顫慄地縮了回來。

日色已把他的身影,移動了方向,很長的一段時間過去了,他如石像般僵立着,靈魂似已在軀殼之外遊離。

一聲梟啼,劃空而過,淒厲刺耳,朱昶連打了幾個冷顫,汗毛根根直豎,本來在深山之內,這本習以爲常,但此刻聽在耳中,感受完全兩樣。

命運是無法改變的!

既成的事實也無法逃避!

他終於想透了這一點,猛一咬牙,推門而入,一顆心吊到了口邊。

屋內,所有的擺設井然有序,似乎沒有動過,也不見有什麼破壞或打鬥的痕跡,他深長地喘了一口氣,虛弱地扶住桌角,努力鎮定狂亂的情緒,頻頻擦拭額上的汗珠。

呆了片刻,他才逐屋搜尋,一切是那麼安祥、平靜,差的是不見人影。

提到口邊的心,一半回到腔子裡。

這是什麼回事呢?

如果舉家遷離,至少該帶細軟,照以前的例子,舊屋該付之一炬的。

他折回內室,再次搜索,希望能尋出些蛛絲馬跡。目光觸及壁上父親懸劍的地方,不由陡然一震,那柄父親賴以成名的-聖劍-不見了。

他茫然無主地坐在椅上,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突地──

他想到了絕谷邊那緊急避難的秘窟,極可能,一家人全在那邊,於是,他迫不及待的起身離屋,越過一片遮天蔽日的莽林,絕谷在望,他急急地奔了過去,谷邊,是一片畝大的岩石地,僅是巖隙里長了些野草-

血!-

他驚叫一聲,楞住了。

這一發現,使他的心又懸了起來,全身流過一陣顫慄。

再運審視,一灘灘、一窪窪,血漬遍地都是,他朝血跡最多的地方走去。

事實證明,此地業已發生事故,搏鬥的現場在這裡,只是吉凶未卜。

兩根斷指,凝在血漬中。

朱昶登時血行加速,頭腦發暈,他俯身檢起那兩根斷指,只見切口平齊,是被利器所削,從指節來看,不是食中二指,便是中指與無名指,這斷指皮膚粗糙,顯然是屬來人方面的。

一擡頭,不遠處現出一隻斷臂,是齊肩被削落的。

朱昶咬緊牙根,拋了斷指,過去審視,單隻衣袖,便已證明斷臂也是屬於來人。

這場搏鬥,定然十分慘烈。

來者是何方人物,是仇家,抑是……

是-黑堡-人物嗎?

除了-黑堡-,他想不出當今江湖中,有這大的惡勢力,與父親作對。但這仇是如何結的呢?父親作以要逃避?這一點父親從未提過,無從忖測。

從-神眼王中巨-的言語,以及態度各方面判斷,-黑堡-似乎在積極追索父親的下落,這證明-黑堡-極可能是仇家。

血漬似已灑遍了這片岩石地,觸目俱是刺目的斑痕。

緊靠谷邊一叢石筍之後,隱約露出一片衣角。

朱昶心頭無端端地一陣狂跳。

如果能有仇人遺屍,定可據以查出仇家是誰。

他一個箭步竄了過去-

呀!-

他狂叫一聲,眼前一黑,栽了下去。

這一刻,天地變色,魂魄離竅,腦海頓時成了空白,什麼意念都不存在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悠悠醒轉,失神地坐起身來,雙目發直,望着眼前的大小四具屍體,不哭也不流淚。

極度的悲哀,哭不能消減,淚水不能沖刷……

父親、母親、弟弟、妹妹,悉被殺害。父親手中尚握着半截-聖劍-,全身盡是創痕,完全成了血人,弟弟妹妹四肢不全,母親全身赤裸,手足被縛在四根木樁上,是被姦殺的,與陸叔的女兒小香同樣遭遇。

世間還有比這更慘酷的事嗎?

朱昶完全麻木了,他的靈魂,像是被活生生的剝離軀殼,一顆心,被慘酷的現實撕成了碎片。

他不知道自己仍否活着?仍否屬於這個世界?

他突地歇斯底里地狂笑起來,那笑聲、如狼嗥、如梟啼,根本不似發自一個人的口,任何人聽了,都會毛髮倒豎。

空谷回聲,令人不忍卒聽。

不知何時,笑聲止歇了,空氣回覆了死般的沉寂。

朱昶兩眼目眥盡裂,血水順腮而下,臉孔是僵硬的,什麼表情也沒有。

他搖搖不穩地站起身來,抽出鐵劍,倒轉劍尖,扎向心窩……

當劍尖刺入皮肉的剎那,疼痛使他猝然清醒,大叫一聲:-我不能死!-手中劍隨之放落……

驀在此刻──

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道:-誰說你不能死,你小子非死不可,哈哈哈哈……-朱昶陡然轉身,只見距自己不滿三丈之處,不知何時,站了三個怪人,一樣的高大奇偉,居中一人,額上長了一個三寸餘長的肉瘤,左邊一個面白如殭屍,右邊的更是獰惡,一臉落腮鬍,鷹鉤鼻,掀脣露齒,雙目深陷,泛着熠熠青光。

白麪怪人冷陰陰的道:-不算白等,總算等到了這小兔子,斬草必須除根!-鷹鉤鼻的馬上接腔道:-斬草不除根!來春必另發!-居中額長肉瘤的桀桀一聲怪笑道:-這一着倒被老大料中了,趕快辦完事上路……-朱昶的血行似乎一下子凝固了,目眥裂縫再度滲出血水,無比的恨毒,使他幾乎發狂,身形一欺,手中鐵劍挾畢生勁力揮了出去。

劍出人杳,三個怪人,換了三個方位,快得肉眼難辨,似乎三人原本就站在三個不同的方位沒有動過-

桀桀桀桀……——

呱呱呱呱……——

哈哈哈哈……-

三種不同但卻同樣刺耳的笑聲,震得朱昶耳膜欲裂。但此刻他已不計功力高低,生死利害,一心只要流對方之血-

報上來路?-朱昶狂吼出聲。

居中那長肉瘤的怪聲道:-你還不配問老夫等的來路!——黑堡的走狗?——

去你孃的!-

面無血色的怪人怒吼了一聲,揚掌便劈,其餘兩人幾乎不差先後的相應出手,三道撼山慄嶽的勁氣,匝地卷向朱昶。

朱昶連回手的餘地都沒有,一個身形被平空捲起,向絕谷墜去,鐵劍脫手掉落-

便宜他了,哈哈哈哈……——

桀桀桀桀……——

呱呱呱呱……-

三個怪人,疾奔而離。

谷邊回覆了先前的死寂。

朱昶武功根基相當不俗,當被震飛的剎那,他意識到這一墜入谷底,勢非粉身碎骨不可,立即提氣輕身,猛力一折,旋向谷壁,怎奈這三個怪人的功夫太強,勁風把他卷離谷邊太遠,而谷壁平滑如鏡,毫無借力攀附之處,當身形旋迴,勉強可觸及谷壁,卻無物可借,一碰之下,身形加速下墜,如殞星疾落-

一切就此結束了!-

這是他最後一念,隨之,他被死亡的恐怖緊緊攫住。

身軀劇烈地一震,他失去了知覺。

※※※

谷頂岩石地上,一條紅色人影在徘徊,流連,時而發出一聲幽悽的嘆息。猩紅色的披風,被山風揚起,露出了窈窕的身段。

她是誰?

巖地邊緣靠林處,堆起了一座新冢墓,碑上刻的是:

故劍聖朱鳴嵩夫婦子女之合冢

紅娘子敬立

她,是江湖中的女煞星-紅娘子-嗎?

她爲什麼會在此地出現?

她爲什麼要爲-劍聖-樹墓立碑?

暮色蒼茫,紅色人影仍癡癡地站在巖地之上,口裡喃喃道:-他並非夭折之相,然而……-夜幕掩蓋了大地,山巒成了幢幢巨影。

紅色人影不知何時消失。

※※※

一陣炙熱之感,朱昶悠悠回魂,睜眼一看,自己躺在一個石洞之中,身旁是一堆熊熊的柴火,洞頂被煙薰得黑裡透亮,許久,許久,他纔回復了些神智。

他夢囈般的道:-我沒有死嗎?-

一個蒼勁的聲音道:-你活定了!-

朱昶吃驚地擡頭,想掙起身來……-

別動!-蒼勁的聲音立刻制止-

哎喲!-朱昶甫一轉動,便覺疼痛難忍,不禁哼出了聲,倒了回去。目光卻向視線所及的角度掃瞄,想發現說話的人,但卻一無所見,想來這發話的人必在自己背面的角落,由於洞內回聲,所以一時難以判斷對方的位置。

飛墜絕谷,自份必然粉身碎骨,卻奇蹟似的沒有死,誰能置信?

生命有時很脆弱,但有時卻意外地堅勒-

是老前輩救了晚輩嗎?——

是你命不該絕,正好掉在葛藤之上,減了衝力,再反彈落地,若非如此,就是鐵人也得撞碎!-朱昶這時確切地聽出人在自己身後,但他不能轉側-

老前輩救命之恩,晚輩沒齒難忘……——

娃兒,這只是機緣而已!——

老前輩如何稱呼?——

這……老夫姓氏早忘,你叫我"谷中人"好了!——哦!……——

你是怎麼回事?-

谷頂上慘絕人寰的一幕,涌上腦海,朱昶呻吟了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谷中人-的聲音道:-娃兒,你不死已屬奇蹟,不能動肝火,否則內傷復發,神仙難救了-朱昶血淚交流,很久,很久,才稍抑悲痛-

娃兒,你叫什麼名字?——

晚輩朱昶!——

出身何門?——

家學,先父叫朱鳴嵩……——

你……是"劍聖"之子?——

是的,老前輩認識先嚴?——

十數年前有一面之緣,你說先父,莫非……-朱昶閉目抑制了一會狂亂的情緒,纔開口道:-先父母與弱弟幼妹,因避仇而隱居谷頂山間……——哦!難怪,老夫曾不止一次,發現穀道上空有人投索飛渡,原來是你一家作了老夫的芳鄰,你說下去……——晚輩由外歸來,發現家人已悉被慘殺,晚輩也遭伏伺的仇人擊落此谷——仇家是什麼人物?——

這點晚輩無從推測!——

向你下手的人呢?——

是三個不知名的怪人,功力之高無法想像……——什麼形狀?——

其中一個額上長了一顆肉瘤,一個面如殭屍,另一個掀脣露齒,虯鬚繞頰……——嗯……使的什麼兵刃?——

空手!——

一共只有三人?——

不止此數,但現場只留下三人——

是不是身形奇偉?——

是的……——

有些像"十八天魔"……-

朱昶咬牙厲聲道:-十八天魔?——

這只是臆測,很不可能!——

爲什麼?——

十八天魔絕跡江湖已數十年,同時以年紀來算,不可能與你父結仇!-本文出處利文網.www.liven.com.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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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輩誓必報此血仇!——

娃兒,你別難過,恐怕……-

朱昶預感情況不妙,惶然道:-恐怕怎樣?——谷中人-徐緩的道:-朱昶,你必須有勇氣接受這無情的安排……-朱昶心頭一顫,道:-什麼無情的安排?——

谷中人-似在考慮如何措辭,頓了一頓,才道:-你大難不死……——這點晚輩深深感激老前輩救命鴻恩!——

你聽着,你業已殘廢了!-

朱昶似遭雷殛的一震,頓時雙目發滯,說不出話來。

這是多麼慘酷的事,豈止-無情-二字所能形容,殘廢,太可怕了,一切的一切,將因之而煙消雲散,報仇,雪恨的誓願,也隨之破滅了。他狂厲叫道:-造物何妒,鬼神實私,我爲什麼不死?……-這絕望的呼喊可說字字血淚-

谷中人-嘆了一口氣道:-老夫已竭盡所能,只能使你不死,無法使你不殘……-朱昶目中又滾出了血淚,悽絕的道:-老前輩,晚輩還有理由活下去嗎?——爲什麼不能,你這般輕視生命嗎?老夫遭遇比你更慘,一樣活了下來——可是晚輩業已成殘,活着豈不比死更痛苦……——你功力仍在!——

晚輩功力仍在?——

不錯!——

不知殘到什麼程度?——

左腿膝蓋骨破碎,雖經接合,但比原來短了兩寸……-朱昶一聽,在絕望中又升起了一絲希望,追問道:-僅只如此嗎?——還有……——

還有什麼?——

你失去了俊美的容貌!——

我……的臉?——

嗯!臉上留了些疤痕!-

朱昶情不自禁的用手向面部撫去,果然觸手堆堆累累,左邊自額而下,直到腮邊,半邊臉全被疤痕蓋滿,右邊顴骨到耳根,疤痕有半掌大,所幸雙目不傷。

他慘然笑了笑,道:-容貌美醜,晚輩不在意!——娃兒,很好,必須逆來順受,忍人之不能忍,方能做人所不能做的事——晚輩此刻尚不能轉動……——

你已昏迷八天八夜了!——

八晝夜?——

不錯,幸而老夫略通岐黃,才能在八天之內,使你外傷痊癒,生肌脫痂!——老前輩恩同再造……——

別提這些了,老夫已採集了一服傷藥,製成丸子,你服下之後,明天便可起身了,現在話到此爲止,其餘的話以後再說……——啪!-一包藥丸,落在朱昶頭邊。

朱昶心中十分奇怪,這自稱-谷中人-的怪老人,既已救了自己的命,爲什麼不肯現身相見?

心念之中,先不取藥,開口道:-老前輩何不示晚輩以尊顏?——現在先服藥,閒話少說!——

但晚輩總感到……——

疑忌是嗎?——

不敢,晚輩渴望一睹恩人尊範!——

老夫要你先服藥療傷!-

朱昶只好把要說的話嚥了回去,伸手拿起藥包,打開來,一共有龍眼大的十粒,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一粒粒往口裡送,那種幹吞的味道頗不好受-

娃兒,你枕頭邊有水-

朱昶側頭一看,一隻木碗,注滿清水,擺在枕旁,忙取來送藥。

服藥之後不久,一股熱浪,自丹田升起,逐漸擴展到四肢百骸,熱力愈來愈強,全身似置在火爐之中,汗出如漿,最後,意識模糊,消失……

身旁的火堆,添了些新柴,煙氣嗆得人喉頭髮癢。

朱昶試探着坐起身來,覺得並無不通,朝脆站起身來,這一站,身形打了一個踉蹌,幾乎跌進火堆裡。

這時,他才真正體味到殘廢的痛苦,左腿不但短了一截,而且屈伸困難,呈僵木的狀態,內心的痛苦,莫可言宣。

既成的事實,無法改變,大難不死,已屬奇蹟,他咬牙忍住,把意念轉向另一方面,他急切地想看看救命恩人的真面目。

向外望去,約莫五丈深淺,便是洞口,洞外空霧蒸騰,景物不辨。

轉身朝裡,內面赫然還有一個洞穴。

他不能冒昧闖入,恭謹地喚了一聲:-老前輩!-內洞傳出-谷中人-的應聲:-你覺得怎麼樣?——老前輩妙藥如神,晚輩已經痊癒了!——

很好,你有話要說嗎?——

晚輩叩見老前輩!——

你……一定要見老夫?——

理當叩見!——

老夫十多年來,不曾見過第二人……——

晚輩是誠心叩謝!——

谷中人-默然了片刻,道:-也好,讓你看看老夫的真面目,對你有幫助,進來吧!-朱昶心頭一陣忐忑,一蹺一跛地走入內洞。

洞內光線十分黯淡,首先入目的,是一桌一椅,用樹頭組劈而成,頗饒原始風味,桌上堆滿了野果,想來便是-谷中人-賴以維生的口糧,靠裡是一張樹枝藤條結紮的大牀,鋪了厚厚一層乾草。

目光再移……-

呀!-

朱昶忍不住驚呼出聲,全身起慄,一顆心幾乎跳出腔子,他一時無法想像所見的是人還是怪物。

牀上靠壁端坐着一個毛茸茸的怪物,鬚髮虯結,一個獨目閃閃發光,身上裹了些碎布,根本不成其爲衣物,破布之下,露出一對XX,怪人的兩腿齊膝而沒……:-

谷中人-哈哈一笑道:-娃兒,你雖傷殘,卻比老夫幸運,是嗎?-朱昶猛省自己失態,忙跪了下去,惶然道:-恕晚輩失禮!——起來,椅上坐!-

朱昶再拜而起,在樹頭所制的椅上落坐,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谷中人-接着道:-你先吃些野草充飢!-這一說,朱昶才感到自己腹肉空空,頭暈眼花,也就不客氣的抓起來吃,其中一種碗大的果子,吃在嘴裡全是漿汁,入口即溶,甜中帶點苦澀,生平未曾見過-

老前輩,這是什麼?——

奶果,益氣補身,世間難得一見,但這谷底卻多的是!——奶果?——

不錯,你昏睡八晝夜,全靠這果汁渡度,也是此物使你極快復原——哦!——

你見了老夫的真面目有何感想?-

朱昶凝重的道:-老前輩定有奇慘的遭遇?——谷中人-仰首悲壯的一陣狂笑,道:-老夫遭遇之慘,並不輸於你?——晚輩可得與聞否?——

老夫此生已矣,不擬重提了!-

雙方各懷心事,緘口不語,朱昶連吃了三個-奶果-,飢火盡去,精神也振作了些,他想到今後的事,有些欲哭無淚-

谷中人-打破了沉默,道:-娃兒,明天一早,你出谷去吧!-朱昶心頭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受,一方面是基於感恩,另方面是出於同情-

老前輩呢?——

與草木同朽!——

晚輩願奉老前輩終天年!——

哈哈哈哈,孩子,你存心可感,但老夫對人生已乏味,只是……——只是什麼?——

一件心願未了,但這心願事實上也無法了了,只是……只是……唉!吾心已死,只一念未泯,拋不掉這軀殼,奈何!-一粒豆大的淚珠,在老人眼角閃爍。

朱昶誠摯地道:-晚輩可有效勞之處?——

沒有!——

老前輩何必自苦?——

命運如斯,不苦又待如何?——

老前輩方纔說一件心願未了?——

大限到時,不了自了!——

請讓晚輩盡一點心力?——

不必了!——

晚輩是誠心……——

但老夫不欲挾恩以求——

老前輩因何有這等想法?——

老夫生性不喜受人之惠!——

然則晚輩受老前輩再造之恩,將無地自容了?——孩子,你準備明早上路吧!——

老前輩是嫌晚輩身有殘缺,不能成事嗎?——老夫並無此意——

老前輩若不容晚輩盡一點心,晚輩將終生難安!——孩子,你有此心,便足夠了……-

朱昶撲地跪倒,激動的道:-老前輩若不允,晚輩就此不起!——谷中人-眼角的淚珠,終於滴落虯鬚之中,點了點頭,道:-起來!——老前輩答應了?——

唉!孩子!老夫答應你,但此乃老夫所求你,不能以報恩之心爲之,順其機緣,成敗不必計較……——晚輩應命!-

說完,站起身來,坐回椅上。

老人獨目連眨,泛出一種極其悲憤之色,久久,纔開口道:-老夫求你一件事……-朱昶慨然道:-請吩咐?-

老人內心似十分激動,呼吸有些急促,窒了半晌,才又開口道:-這是老夫的一樁心願,老夫因此而苟延殘喘……——晚輩恭聆!——

記住,隨緣而爲,不必勉強-

朱昶內心早已有了決定,無論-谷中人-的心願是什麼,自己非誓死完成不可,當下順口應道:-晚輩記住了!——你知道老夫何以變成這般模樣?——

請明示!——

被知交所害……——

知交?——

不錯,一個表面僞善的極惡之徒!——

是誰?——

武林生佛西門望!-

朱昶驚得跳了起來,-武林生佛西門望-可說寰宇知名,在白道中是數一數二的人物,一生鋤惡扶傾,維護正義,受其益者,不計其數,是父親生前極口推許的人物,而-谷中人-稱他爲知交,卻又被他所害,這就令人費解了-

老前輩說是西門望?——

你不信?——

並非不信,只是……——

被他的名頭所感?——

他的名聲實在不惡!——

所以老夫說他是僞善的惡徒!——

老前輩與他是知交?——

不錯!——

那老前輩也必是武林知名之士?——

這些不談了,你替我找一個人……——

找誰?——

谷中人-聲音變得淒厲慄人的道:-花後張芳蕙!——花後……張芳蕙?——

嗯!——

傳說中的武林第一美人?——

一點不錯!——

她與老前輩有仇?——

她是老夫的妻子!-

朱昶慄聲道:-那老前輩便是十年前名動江湖的"中原大俠諸葛玉"了?——不錯,不愧劍聖之後,見聞還廣博!-

朱昶心中激動萬分,想不到一代大俠落的如此下場,當下追問道:-老前輩要找張前輩……——谷中人-厲聲道:-別叫她前輩,她不配當此稱呼!-朱昶一楞神,道:-晚輩完全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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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中人-獨目射出慄人的怨毒之光,咬牙切齒的道:-聽着,十八年前,老夫與西門望同時愛上了一個女子,追逐的結果,那女子垂青老夫,於是老夫結束了浪蕩生涯,結婚定居,西門望表現得不錯,並不以情敵視老夫,交往如常,那時老夫確實心存歉疚,十分佩服他的人品……-朱昶忍不住插口道:-那女子便是"花後張芳蕙"了?——就是她,成婚的翌年,她生了一女,老夫愛若掌上明珠!……——啊!——

第三年,小女滿兩歲的那一年,老夫來此山採藥,不料西門望追蹤而至,坦白承認他對張芳蕙不能忘情,不但如此,他還承認與張芳蕙發生了不軌行爲……——老前輩相信?——

當然不信,但他提出了證物!——

證物?——

不錯,是那賤人貼身佩帶的一個荷包,他說,張芳蕙嫌老夫不解風情,沒有閨房之樂,只顧窮研武術與岐黃之道,這是事實,這一來,老夫不由不信了……——以後呢?——

西門望說他一時糊塗,做下了這等見不得人的事,要老夫殺了他……——哦!——

老夫當時深受感動,自嘆闈薄不修,情願從此歸隱……——以後呢?——

豈知西門望人面獸心,乘老夫不備,突下毒手,殘了老夫一目,老夫猝遭毒手,不及反擊,他的功力原本高過老夫,複用劍削了老夫雙足,踢下這絕谷……-朱昶憤慨的道:-他該殺!——

谷中人-咬牙道:-也是老夫命不該絕,身軀被藤蔓所纏,免了碎骨粉身之厄,谷中盡是奇草靈藥,老夫得以苟全一命,這便是老夫的全部故事……——老前輩命晚輩尋那張芳蕙……——

她是罪魁,你替老夫殺了她!——

殺她?——

不必勉強,可以照自己意思去做!——

晚輩一定辦到!——

還有,尋到小女,代老夫照顧她,她算來已十七歲了……——晚輩會完全辦到——

如此老夫死也瞑目了,真是天意,絕地之中,會來了你,使老夫從不敢奢望的心願得以付託……——老前輩先離此間,晚輩爲老前輩弄妥安身之處,將來令千金也好……——不,老夫不願見任何人了!——

連令千金在內?——

嗯!——

爲什麼?——

老夫大限已迫……-

朱昶驚聲道:-老前輩雖然成殘,但看來精力充沛……——谷中人-悽苦地一笑道:-心身俱遭戕賊,所賴者唯藥物,但藥物可救命,不能續命,老夫研習岐黃,對這點是知之甚明的!-朱昶不自覺地感到鼻孔發酸,雙目溼潤,惻然道:-即算如此,老前輩……——不必多說了,老夫五體不全,同時必欲置那賤人於死地才能瞑目,但不論好歹,她是她所生,父女與母女之情相若,老夫怎能見小女之面?-這才真是話語的重點,所謂大限已迫,只是句託詞,朱昶聰穎逾常,自然一想即知,他立刻考慮到目前不能強迫這可憐的老人做不願做的事,否則必然生變,待尋到他女兒之後,再作計較,當下一轉口風道:-令千金何名?——乳名明珠,但隨母而從姦夫,名姓必然改了——晚輩如何辨識呢?——

找到奸大淫婦,定有她的下落!——

是的!——

這裡有兩件東西,你拿着……-

說着,從牀頭草堆中取出一個褪了色的陳舊荷包,和一個小布包,遞與朱昶,接着又道:-這荷包是十五年前,西門望持以要老夫辨認的表記,老夫幸未失落,你找到張芳蕙那賤人時,便交給她,你不必下手……——不必下手?——

荷包內是一種劇毒之物,觸之即死,天下無藥可解,這是老夫窮十年之功煉製的,切記,不能打開這荷包!-朱昶全身一顫,駭然道:-內藏劇毒?——

不錯,這等於老夫親手殺她!——

另外這布包呢?——

見到小女之後,交給她,說這是老夫遺命……-朱昶雙手接了過來,那舊荷包使他心裡發毛-

谷中人-又道:-這布包你不能打開,除了小女,不能落入別人之手!——晚輩謹記了!——

孩子,老夫對你所求過奢嗎?-

朱昶急聲道:-老前輩何出此言,晚輩生命是前輩所賜的,這點事……算什麼!-他本想說這點事難報大恩萬一,但一想不妥,中途改了口-

你到外洞歇息,天快亮了,你好出谷——

這絕谷有路通到外面?——

有,是老夫年前採藥發現的,順谷而下,約五里左右,有一個水道,穿山而過,目前正值旱季,水道乾渴,可以容人穿越而過——哦!——

去吧!-

朱昶施禮退出內洞,來到外洞,那堆火只乘下餘燼未滅,忙添了些柴火,然後靠壁半臥,思前想後,心事如潮,幾令他發狂。

他又想到殘殺父母弟妹的仇人,尤其母親裸體陳屍的慘象,更令他痛不欲生,那股恨,簡直無法以言語形容。

他那裡能定得下心神歇息,仇與恨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他下意識地絞扭自己的頭髮,一把,一把,投在火中,似乎這樣才能稍減心中的劇痛,血,沿面頰而下,他一無所覺。

火,完全熄滅,一陣陣寒氣,由洞口逼入。

朱昶木然僵靠着石壁,他一直不曾動過。

一團黑影,從洞口撲入。

朱昶悚然驚覺,本能地揮出一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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