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行很慢,但總共路程不過幾裡地,很快回春堂便到了,停好馬車衆人下來,蕭緊趕幾步搶到欽差黃耀面前道:“大人,您先請進回春堂休息會吧。我叫我們東家出來拜見您。他老有病在身,所以剛纔沒能前去迎接大人,還望恕罪。”
黃耀笑笑,看衆人離自己兩人較遠,便湊過頭來低聲道:“武大人吩咐了不讓下官進回春堂的,他的苦心想必蕭掌櫃的也瞭解。哎,說句實話,黃某雖身爲朝廷紅人,卻也知道自己過的是朝不保夕的生活,不知道哪一天魏公公他老人家就失勢,然後大家一起全掉了腦袋。我這次本是來爲回春堂撐撐場面而已,不敢多有打攪,免得以後連累了回春堂,蕭兄請勿怪罪我。”
蕭心裡長嘆,這個黃耀確實是個知恩圖報的男兒,一步走錯淪爲現在這樣尷尬的地步。他能這樣爲自己和回春堂着想,當然是看在武成功的面子上。蕭不露內心感嘆,裝作不解的神色道:“黃大人難道真不賞臉進回春堂一敘?”
他的聲音擡高了點,正好讓周圍衆人聽到,都不解地向二人望來,黃耀讚許地看了蕭一眼,臉色平靜道:“黃某奉了皇命,確實不敢耽擱時間,就請蕭掌櫃把貴東家招出來,好讓黃耀宣了聖旨。”
蕭說到底也根本不想和這些閹黨之人扯上關係,所以再沒說什麼,正要請人把善老叫出來,只見門口擁出幾個人來,原來是善藥師已經聽到消息,在小夥計們的扶持下出來了,看老人激動的樣子,怕是早就在等這個欽差大人到來了。
衆人在蕭的介紹下互相見了禮,待到片刻寒暄後,黃耀大人臉色一正,手一擺,幾個精幹的護衛忙把一件黃色的事物恭恭敬敬遞給他,黃耀把東西高舉過頭,跪了下來向着北面連磕三頭,然後站起身來,在周圍百姓的驚詫眼神中打開黃色絲綢之物,高聲道:“欽回春堂善藥師,蕭動天接旨……”
嘩啦,蕭還沒反應過來,周圍人羣跪倒了一片,百姓們商人們驚慌失措的表情就像是天塌下來似的,果然是深受奴才教育的古代人啊,反應就是這麼快,最可笑的是向無哲大人,因爲下跪速度太快太猛,直接把腦袋栽在了地面上,屁股高高撅起,在他身後的一名商人的頭頂便落到了他屁股下面,不禁厭惡地皺皺眉頭。蕭還在發愣,一旁的回春堂掌櫃一把把他拉下來跪倒,他恨恨中,不情不願地給皇帝老兒行了禮,心裡暗暗咒罵這天子受了自己一跪肯定壽命起碼少20年,不過想想天啓皇帝好象也就剩下幾年的舒服日子可享受了,不會是真的被自己折壽了吧。
黃耀目光端然,神色嚴肅地展開黃色綾綢,只見那聖旨長有三尺,寬爲一尺多,爲金黃色的娟絲所織,用料考究,色彩絢爛,看起來光彩奪目,陽光照射下來,可以看到聖旨兩端暗藏着捲雲水印標記。衆人趴伏在地神情虔誠恭敬,也只有蕭敢在此時此刻大膽地直直瞪着聖旨好奇地左瞧右看,黃耀向他笑笑,咳嗽一聲,大聲唸了起來:“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戶部爲遵旨,詳悉妥議,具奏事,今聞回春堂……”
蕭傻傻地聽了半天,還是沒聽懂這些深奧的文言文到底說些什麼,自己當時怎麼就不和周大師多學學這些東西呢。不過看回春堂衆人面上都帶有喜色,那肯定是好事了。
又聽了半天,蕭才聽懂一些,是那皇帝老兒感念回春堂神藥的靈妙,於是龍心大悅親自題詞並賞賜金牌匾一份,又對回春堂嘉勉數句,聽到後來忽然又出現蕭的名字,原來在武成功的幫助下,皇帝一時開恩,賜了他准予從九品職銜,這是什麼官位?蕭莫名其妙,聽那九品還是從九品,那不是比芝麻官都要小上好幾級嗎,他不爽之下,頓時火了,擡頭看去,黃耀眼睛中卻是射來恭喜的意思,再看周圍衆人也是大大高興,難道這個小官還是香饃饃不成?其實是蕭不懂得這其中的玄妙,自古商人地位便很是低下,雖然現在商業發達起來,有錢的商人身份尊貴多了,但還是不能和正統的讀書人相比,那些朝廷命官就更是看不起他們了。而賞賜一個商人爲官卻是天大的恩賜了,這並不是捐官,而是皇帝承認了他商人的高貴地位的意思,所以蕭可以說是在衆商賈中揚眉吐氣了。這和後來的紅頂商人胡雪巖又不太相同,胡是捐官,意味上差了很多。
而旁邊跪倒一片戰戰兢兢的商人們心裡想的卻又不同,本來這次接到蕭意思模糊的請貼後,衆人也就是猜測回春堂大掌櫃可能有生意要和自己談,回春堂這兩年名聲響亮,分鋪遍及江南各地,而且他們或多或少都便宜地得到過回春堂搞宣傳贈送的神藥,所以面子是要給的,就算是沒有利益可得,當是來蘇州遊玩一下也無所謂。在他們心中回春堂也就是和自己同一檔次,或者稍微實力雄厚一點而已。但自從來了蘇州後一方面感受到蘇州百姓對回春堂的敬畏,一方面親身體驗了人家的大排場大手筆,看到彙集如雲的上千名和自己同分量的江南商人都巴巴大老遠趕了過來,這時他們心中已經不敢再稍微有一點怠慢這個迅速崛起的龐大商號了。
而在今天早上,衆人被回春堂的小夥計們恭恭敬敬地請來大廳後,看到那寬大無邊的廳裡黑壓壓全是平時不可一世的大商人們,自己在這人海里根本不顯山露水根本不起眼,片刻就會被更實力強大更耀眼的人物給淹沒了,所以都收拾起了狂傲之心,難得擺起謙和的笑容和他人談笑。而當江蘇省二品大員左佈政王遠大人和右佈政向無哲大人到來時,更引起了轟動,他們雖然是名聞江南的豪富商人們,但不用說是這麼大的官員了,就是平時那些地方的知府老爺們要不是看在錢的面子上也不會給自己多少好臉色。王向兩位大人對蕭大掌櫃恭敬巴結的態度,全被衆商人看在眼睛裡,心裡忐忑不安的時候,王向兩位大人又熱情地和他們見禮,這些成功的大商人們,有哪個不是精明過人的傢伙,眼睛是亮堂堂的,當然知道大人們能高看自己一次,全是看在蕭掌櫃的面子上。所以他們一面激動地拼命彎着腰回禮,一面心裡有點感動:咱商人們啥時候這麼揚眉吐氣過啊,今天全虧了蕭動天的威風啊。想到這裡的時候,衆商人再不敢有一絲一毫的對回春堂,對蕭大掌櫃的不尊重,瞎子都能看出回春堂的實力都多強大,而這份強大更要命更讓人心驚膽戰的是它不僅是金錢上的強大,還有後面官方背景的強大,連向王這兩位大人如此尊貴的身份都對蕭巴結不已,試問衆人誰還敢狂傲地說出回春堂也就和自己同一檔次的白癡話呢。商人們心裡敬畏的同時,也有着很大的期待,既然回春堂這麼實力龐大,如果自己這次能和它做筆生意,就算是打個不錯的交情也好,以後自己跟着回春堂這條大船,那不是順風順水嗎。
王向兩人已經給商人們太多的震驚興奮了,但來到大廳後,蕭又宣佈了當今天子竟然派出了欽差大人來爲回春堂賞賜聖物,這下更是石破天驚的消息,這些久經風浪都是在險惡的商場上打過無數滾的傢伙已經不能承受一個接一個的驚天消息轟炸了,臉上全都變成呆怔的樣子,傻呼呼地聽完蕭的話,才終於醒悟過來:回春堂是得到皇上的聖眷了,九五至尊啊,平時他們想都不敢想一下,而現在回春堂竟然得到了天子的重視,親派大臣來爲頒發賞賜,這是多大的恩賜,這裡面又能夠從中猜出回春堂背後有多大的靠山啊。在此時,回春堂已經在他們心中變得像泰山般巍峨崇高,蕭大掌櫃更是如天神般不可仰視,他們再不敢把蕭作爲一個商人做爲一個和他們身份一樣的人物來看待,在他們心中蕭已經超過了王向兩位大人,成爲大廳中最尊貴的大人物,一些商人甚至看向蕭的時候,眼睛中已經不由自主出現獻媚巴結的神色。
而在欽差念着聖旨的時候,商人們終於肯定了蕭已經遠遠超越了他們的身份,不再是一個普通的豪富商人了,蕭掌櫃已經擁有了連天子都承認的尊貴身份,這種身份既讓他們羨慕嫉妒,又讓他們畏懼敬服,長久培養的奴才思想,這次幫了蕭一個大忙,在不知覺中,這些商人已經把蕭當成了商人們的領袖人物,商人們的至尊,以後他說出的話也許商人們心裡不敢苟同,但表面上是絕對不敢稍有違拗的。
一頓羅羅嗦嗦的聖旨唸完後,衆人的膝蓋都快跪得麻木不仁了{玩笑},那黃耀收起聖旨卻並不讓黑壓壓跪滿整個街道的人們起來,手又是一揮,身後的錦衣護衛高聲喝道:欽,起聖物。幾個護衛鑽入後面的馬車把一個大大的用黃色絲綢包裹的東西抱了出來,那東西看來很是紮實,五名大漢橫抱着都感覺很吃力,搖晃着把東西擡到回春堂大門前。
黃耀對正跪得滿臉憤憤色的蕭笑道:“大掌櫃,這塊匾太也沉實,你們鋪子可有結實點的梯子把它掛上去?”
蕭正扶持着把善老大部分的體重都靠在自己的身上,讓老人家舒服點,這時聞言道:“這個好辦。不過,黃大人,可否讓我們東家歇歇,他老人家有病在身……”
“動天……”善老看他出言不敬,急忙喝道,然後對着黃耀道:“大人請恕罪,我這個大掌櫃不懂禮數……”
“無妨無妨,大掌櫃是一片尊老之心,您老起來說話便可,這個掛牌匾還是需要您這個東家在下面指揮。”黃耀笑笑道,他看老人神色憔悴,似乎快要堅持不下來,可千萬不能把喜事弄成喪事纔好,於是藉口讓老人在門口掛匾免除了這累人的禮儀。
蕭動天聞言把還猶豫的善老扶起來,又一把拽起個小夥計,把老人交給他照料,然後徑直上前,對那幾個累得滿頭大漢的護衛笑道:“那用那麼麻煩,讓我來。”說着,一把橫抱起那副沉重厚實的牌匾,是夠沉的,這傢伙可不是外面塗層金粉的假貨,確實是真正的全金打造。
蕭大吼一聲,猶如晴天起了個霹靂,橫抱起牌匾,在幾個小夥計拉來的梯子上一步步向上登去,那牌匾雖重,在他來說卻是根本不把這點分量當回事,他之所以小心翼翼全是爲了照料着這脆弱的梯子。好不容易累出一身大汗,爬到高高的門樓上,然後他也不用錘子斧頭,直接把十幾寸長的釘子用大手拍進了牆壁中,連續拍了幾十個釘子,最後把牌匾後面的小洞用釘子勾了,試試穩定程度,很滿意,蕭笑聲中,飛身從五米多高直接縱下,把衆人嚇了一跳。
他這一系列動作落在了幾個有心人眼裡,不禁各自有了想法,王向兩位大人更覺得蕭神秘莫測,心裡對他更是畏懼。黃耀看在眼裡,暗暗點頭,這等功夫就算在高手如雲的大內廠衛也不多見,這樣英雄人物,怪不得武將軍要結交爲好朋友了。南宮展月卻是目泛異彩,癡迷地看着一臉威武氣概的蕭,只覺得他無一處不讓自己感嘆佩服,無一處不讓他心動不己,原來世界上真有如此完美之人。長江聯運的孟子豪和苗月亮姑娘交換了個眼色,心中決定不得不對回春堂的實力重新評估了。
回春堂衆掌櫃夥計看大掌櫃露了這麼漂亮的一手,不禁一聲大大的喝彩,更是對英明的大掌櫃佩服加上了佩服,善老滿意地笑着,心中激動萬分,回春堂終於等到了這麼一天,自己也應該走得心安了。
“善老,蕭掌櫃,請揭牌匾。”黃耀微微笑道。
蕭擡頭看看巨大的牌匾穩穩當當地掛在回春堂寬大的門樓上,牌匾上掛着黃色綢布,一條細繩索垂了下來,他心中泛過一陣興奮的漣漪,哈哈大笑道:“回春堂的兄弟們,今天是咱們鋪子的大喜事,大家把腦袋給我擡起來,好好看看咱的牌匾。”他說完,恭敬地扶過善老,然後兩人拉着繩索輕輕一拽,黃色的綢布飄落下來,一道燦爛的金光把衆人的眼睛刺得閉了一下,人羣中驚呼聲不絕:是金子麼大全是金子啊……,一雙雙冒出星星的眼睛瞬間全部盯在了牌匾上,有幾個無賴貪婪的傢伙甚至已經在幻想着趁天黑,呵呵,,挖挖挖……,口水流了出來,不過又想想那可是皇上賜的東西,不要說偷,只怕稍微有點不敬,就是滿門抄斬的罪行,趕忙壓住了自己的胡思亂想,轉頭看看有沒有被人發現自己的猥瑣心理,卻看到衆人都是賊兮兮地互相打量着,眼底全是慌張驚恐。
一道道金光從牌匾上射出,等到衆人眯眼習慣了那種刺目的光芒,才總算看清楚了牌匾上的字跡:妙手回春。人們心裡都吐了口涼氣,好大氣魄的名字,再加上還是皇帝手書,回春堂以後更加是如虎添翼了。商人們心裡越發虛了,一陣陣羨慕夾雜嫉妒的眼光向善藥師蕭動天瞥來,善老激動地握着蕭的手,老淚橫流:“……回春堂……妙手回春……善家祖宗先輩地下有知……我回春堂終於是名聞天下……天下的字號了……”
蕭眼睛也泛起溼潤的感覺,不是爲了其他,這點成就還不會讓他如此激動,他只是感懷善藥師一生追求醫術和回春堂振興兩件事,現在老人總算是得償所願,自己當年得他救命之恩無以爲報,這下算是彌補了一點點心中的缺憾。
“蕭掌櫃,大事已辦,黃某這就要告辭了。”黃耀微笑着走過來說道。
大禮完畢,衆人已經站了起來,蕭招手讓兩個夥計把虛弱的善老送回鋪子,老人又再三和黃耀大人施禮後才被夥計扶持而去。王遠向無哲兩位大人也走了過來,聽了黃大人這就要離去,都是滿臉誠懇地邀請他千萬喝杯水酒再走不遲,黃耀只是不依,笑道:“我是奉了皇命而來,回春堂感謝的不應是我,應該是聖上纔對,而且黃某還有其他事務,就不再打擾了。”
蕭對這個人的觀感很複雜,他內心是極度鄙視這種投靠閹黨的無恥之人,但這次黃耀回春堂一行,不管以後的影響如何,最起碼對於震懾那些江南商人,讓自己即將開始的計劃順利進行下去,是起很大作用的。而且這人念念不忘恩義,乃是性情中人,雖然大義上沒有堅持得住,但做爲一個朋友來相處絕對是可交的。蕭目光深沉,盯着黃耀道:“黃大人既然執意如此,蕭某也不再勉強……蕭某想贈送大人兩句話:此行回京,道路遙遠漫長,大人謹慎小心,遇到急流還是退上幾步,等風平浪靜了再走不遲,大人千萬勿要急噪前進,免得出了意外。”他這幾句話似是而非,明是讓黃耀一路小心,其實是暗指他應該趁得意之時急流勇退保全自身。向無哲王遠是何等精明之人,雖然不明白他的確切意思,但能感覺出其中不尋常的味道,這就更加猜測蕭黃兩人關係的不淺。
黃耀雙手擡高,正正一絲不苟的官帽,長長嘆息道:“謝謝蕭兄的提醒,無奈黃耀愛這頂帽子更甚自己的頭顱,奈何……奈何……”他頓了頓,幽幽吟道:“卻喜京江波浪偃,松山北畔看斜暉……,諸位……告辭了……”
日當正午,但那陽光卻有一種斜陽般的滄桑落寞,長長的馬隊逐漸遠去,在喧譁的人聲和雜亂的人羣映襯下,孤零零的黃耀一行消失在遠方的拐角,蕭目光深遠地眺望良久,回春堂金字招牌的金色光線垂直照射在他身上,就如一個沒有生命的銅人,孤孤單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