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過後

是夜,月洗中庭。

木南歸坐在屋前的石階上怎麼也睡不安穩。不知爲何,連日來,阿厝娘化魔的情景止不住的一遍又一遍在腦海中不斷重現。間或着,記憶深處那些本就難以忘懷的景象也漸漸插入了進來,讓他分不清今日和昨日,現實和幻境。

那日,夜色漸沉,深林晦暗。

那日,風雪呼號,冰原坎坷。

魔化了的阿厝娘血肉模糊,肢骨盡折,那樣可怖的面龐,滿身的血斑,就如同當日,被衛城疫病反噬的她。然而不同的卻是,化魔的阿厝娘雖然痛苦,雖然掙扎,卻依舊故作溫柔,引誘着小小的阿厝不斷靠近。而她,卻是在發現不對後,第一時間將他推開。

“別過來!”

她的聲音嘶啞、低沉,重傷之下,早已氣息奄奄。然而對他而言,卻是這世界上最美好、最動聽的聲音。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又上心頭。

木南歸忍不住又看向頭頂的月亮——這已經不知道是這些年裡他多少次擡頭看它,雖然它形狀在變、位置在變,卻依舊如此清冷、如此蒼白,一如他那顆漸涼的心,空空蕩蕩地掛在寒山樹頭。

許久,木南歸終於收回了目光。

他與牙琢族交情匪淺,多以貴賓之禮相待,就連所住之處,都在比石寨更爲清淨的高處,僅次於族長與幾大部首的居所。自他所處之處看去,整個牙琢石寨幾乎盡收眼底。

現下已是深夜,除了警戒燈和守衛的火把,其餘燭火幾乎都已熄滅,可再仔細瞧瞧,石寨最下方,依然還有幾盞星星點點的火光。幾個手腳麻利的靈人,似乎正趁着月色忙碌着什麼。

正在撤除之前爲引魘魔露出馬腳而搭建的祭臺麼……

木南歸心中不免有些悲涼。

此次魘魔之亂,波及之人極多。追根溯源,只因這魘魔性質特別,倚夢而生,以夢爲食,並能以夢爲媒,進入他人夢中,進而控制人的神志。十三年前,地裂之災,幾乎所有的牙琢族人都有親身經歷,因此而失去親人愛侶的不在少數,夢中有所觸及也是常事。魘魔便是憑藉這一共通點,讀取了不少人的記憶,禍亂了不少人的心神。而自然首當其衝的,便是阿厝娘和牙琢族的族長白徹了。

阿厝娘本就不是靈人,防禦力低下,且對亡故的夫婿又是思念甚深,所以一開始便成爲了魘魔依憑的對象,神志也是早早地便被蠶食了個乾淨,以至於到了最後身體完全被魘魔所控,還險些害了自己的親生兒子,令魘魔逃脫。

但是白徹的情況,卻與阿厝娘大不一樣。

身爲靈族之首,即便是失了五感,行將就木,可,靈脈還在,靈力還在,遇上魔物竟也是這般,毫無反抗便被完全操控。

被完全操控麼……木南歸不禁輕嘆了一聲:當日情形,山伯雖然並未詳述,白凌更是緘口不語,但,就從白徹身死魂滅,遺體化作飛灰,消散無蹤,最終只能立衣冠冢來看,喪失神志,被魘魔完全操縱,已是再明白不過的事實。

一代靈族之首,最終也逃不脫一個“情”字麼……

木南歸脣邊牽起一絲苦笑,白凌孃親的事他不是不知,那年他纔到白守,見識過那樣駭人、如同遠古洪荒、滅世重生般的山脈坍塌,也看見過自地脈深處如水汽般氤氳蒸騰的金色符印,瀰漫了整個世界,最終止住了這坍塌的壯觀景象。他也算上當年之事的見證者,多少也知道,那位執掌一部的女性首領是如何以性命保全白守山脈的諸多生靈的。

那時的他也是剛剛失去了摯愛的妻子,所以對白徹一夜白頭之事自是感同身受。而如今再去細想,在這十三年的光陰中,明明正值壯年的白徹身體卻是每況愈下,鬚髮花白、常年臥榻,應與愛妻早逝,苦思成疾不無關係。

“那隻魘,一定給了他一個很好的夢境吧?”木南歸想,“若是也有那樣一個夢,我是否也願如他一般,甘願放棄一切,長醉不醒?”

一邊想着,脣邊的苦澀愈發濃重了起來。

遠處,靈人們藉着月色和火把的光來回穿梭的動作依舊不停。木南歸一邊靜靜地看着,一邊整理着自己有些混亂的回憶和思緒。

寨子中央的大陣祭臺很快便被拆散分裝,一應器具也很快便各自歸攏,有了着落。直至月入中天,靈人們的身形才漸漸少了下來。

火光一盞盞熄滅,直到最後,偌大的平地上只剩下了月光如紗的白影。

四下裡靜寂一片,因是深秋,氣溫下降,山中的蟲豸早已休眠,偶爾還有一兩聲沒有蟄伏的蟲鳴,卻也只是令這天地之間的朦朧顯得更加冷清和寂寥。

風吹起木南歸的衣玦,悄無聲息鼓起他寬大慵懶的睡袍。單薄的衣衫在秋末冬初的白守山中明明是那樣的不合時宜,可因爲有了金紅木腰牌的庇護,即便是再刺骨的寒風,也無法令他的身體感到半分涼意。

木南歸就這樣在山風之中站着,看着,直到天的盡頭漸漸有了一絲薄薄的微光,纔像是終於找到了一絲睏意一般,緩步回到了房中。

七七四十九日的光景,轉瞬即過。在蔥蘢羣山,茫茫樹海的陪伴下,牙琢族上代族長,白徹的喪期終於結束。

冬日已至,雪早已落下,雖然還未到凍結河水,令整個白守銀裝素裹的程度,卻也足夠冷到讓鳥獸畏懼。寒號鳥早早地便出現在了衆人的視野中,雪兔也漸漸成了族人們經常會獵回的對象。

“又到龍蟄了。”

伸手接住天空飄落的雪片,白凌自語道。

“可惜,父親卻再也看不到了。”白月站在一旁輕聲說着,鬢邊的一朵白絹花十分醒目,“他一定很想看見你在龍蟄大典上的即位儀式。”

“以後的路,就要我們自己走了。”白凌的聲音很輕,也很堅定。他轉過頭來,看向面色憔悴的妹妹,“月兒,父親生前一直很反對你和……”他微微一頓,對上白月哀慼的目光,“……和他的事,如今,父親已去,你……也應該有所打算。”

白月沒有動,一雙又大又亮的鹿眸久久地看着哥哥——那雙細長的鳳眸中盡是深沉與平靜,沒有責備、沒有命令、沒有暗示,有的,只是與骨肉至親之間毫無保留的同情與憐憫。

木南歸,這個她明明日夜思念,卻又不敢輕易觸碰的名字。

白月低了低頭,滿心的哀傷中終於有了一絲波瀾。細細想來,自從上次她對他告白以後,她也就只在父親的祭典上見過他一面,因爲場合的特殊性,她甚至都沒有機會和他說上幾句。而如今,地脈已修復完畢,父親的喪禮也已結束,她也是時候整理整理思緒,好好處理兩人之間的事了。

過去如何,現在如何,將來如何。

白月看着空中的落雪,心緒起伏不定。

“月兒。”見她若有所思,白凌又忍不住輕嘆了一聲。本以爲她不會注意,卻聽一聲輕輕的回答傳了過來:“哥哥,我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