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媧界”的中心爆發出驚人的光華，光華之中，純淨絕然的靈氣不斷涌出，很快便將整個結界充滿。結界之外的樹海亦是感受到了此處的震動，花草樹木，鳥獸蟲豸，甚至是地下的泉水，葉尖的露珠都陷入了瞬間的靜止。
白光之下，強大的靈力源源不斷地涌出，迅速而激烈。小梨和龍遊抵擋不住，連忙化回了真身，用樹根緊緊依憑住“女媧界”以尋求庇護。
“淵離弟子凝海、凝雲，恭迎掌門迴歸！”
耀眼的光華中，一男一女兩個陌生的聲音忽然在竹院之外響起。
凝光緩緩睜開眼睛，一雙清亮的黑眸淡然而落寞。
白光漸漸褪去，洶涌的靈氣也逐漸恢復了平靜，天地間，一片悠然無聲，平和而靜謐。
竹屋製造的幻境不見了，前世今生，因果來由，過往種種，盡皆散去。“女媧界”中，只有紅梅白梨，黃竹老屋。
凝光環視周遭，心中痛楚猶在。所謂“幻境”，不過是這天地間的某個靈識，以竹屋靈力爲引，令自己遺落的記憶重現而已。
“掌門師兄！”
身後有人喚道，他轉過身去。
一青一紫兩個身影映入眼簾，青衣老成持重，紫衣姿容絕色，兩人雙膝跪地，皆是擡目望着自己。
“凝海、凝雲。”
他張了張嘴，兩個名字陌生而熟悉的名字從口中說出。
與淵離派的種種過往已是百年之前的記憶，如今想起，恍如隔世。
“掌門師兄，你終於回來了！”
凝海跪在地上，目光顫動，只見他拱手道，“我夜夜觀測星盤，眼見賁禮星一日比一日明亮，便知掌門師兄即將覺醒。今晨天空突然閃起星光，我立刻與師妹尋來，果真是師兄在此迴歸！”
他素來沉穩，又擔任了數年代掌門，理應冷靜持重，然而此刻，也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欣喜。
凝光垂目看他，緩緩伸出手去：“起來吧，海師弟。”
不料手掌尚未與凝海臂膀相觸，一股勁力已經憑空將他強託了起來。
凝光一怔，停在原地。凝海已是滿臉欣喜：“賁禮復明，掌門師兄的修爲已遠勝過去！”
凝光面色依舊淡然，他輕輕勾了勾脣角，目光落在凝海身旁那名還跪着的女子身上。
“雲師妹。”
他看着她，“那日，多謝你。”
凝雲一怔，淚水迅速涌上眼眶：“是雲兒不好，那日在絕峰腳下與師兄相遇，卻沒有及時認出，未能帶你回山……”
她噙着淚哽咽着，一張絕美的芙蓉面被淡紫色的衣裙襯托得愈發絕色。
“劫數未完，即便你帶我回山也於事無補。”
凝光臉上依舊是方纔那抹淡然而清冷的笑容，他擡了擡手，紫色衣玦飄飄，凝雲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我不在的這些年，你們辛苦了。”
他看着兩人，仙人壽長，道法玄妙，百年時光匆匆而過，他們的樣子卻沒有絲毫變化。
凝光轉過身去，再次凝視這座神妙的竹屋。
“小梨。”
他輕聲喚道。
小梨應聲而出，走了到他面前。
“公子。”
凝光注視着他的臉，許久，道：“當年我將你栽種在衛城，只不過是隨手之舉，沒想到多年再見，你已在此處化出人形。”
小梨淚眼汪汪，顫聲道：“公子栽種之恩，小梨永生難忘，若非當年公子朗讀的經卷，小梨又怎會有今日的造化！如今公子既已覺醒，可否全了小梨的心願，收我爲徒，也好讓小梨尊稱您一聲‘師父’？”
凝光把手放在他頭上，目光看進少年清亮的雙眼——這雙眸子純淨如水，映着天光，滿是真摯。
他卻搖了搖頭。
“爲何？”
小梨失落地注視着他，不解其中之意。
凝光嘆道：“當年的栽種非我刻意，後來的讀經亦非有心，你能有今日化形，也並非是我的緣故。我爲你師，實在名不符實。”
“可……”
小梨還想再爭取，凝光已經伸手打斷。
“她……可有話留給我？”他低聲問道。
小梨垂目：“自公子墜入輪迴後，夫人便日以繼夜不停地尋找，極少回來，即便回來，也是過夜又走。直至六十年前，她尋到公子前世蕭匡衡，大喜過望，這纔在竹屋中住了小半年。
“在那數月之中，她極難得地拿起了繡針，試圖繡出百年前與公子在衛城時的情景，好作爲禮物送給公子。可惜她女紅本就不熟，又疏於練習，再加上繡的又是那般寬廣的圖案，每繡一處都要反覆修改、甚至返工，以至於到她離開竹屋時都沒有完成。”
想到書房中那幅帶着血跡的畫卷，凝光心中又是一痛。
“對此，夫人一直耿耿於懷，臨走之時囑託我和龍兒，若是有一天公子回來，見到這幅繡品，千萬不要說出是她所繡，免得公子嫌棄。”
小梨說着，鼻子一酸，兩行清淚止也止不住地滑落了下來。
凝光面如死灰，他看向遠處，一角紅衣在白梨樹下醒目非常。他招了招手，將一直躲在樹後的女娃喚了出來。
“龍兒，你過來。”他道。
龍兒皺着眉頭站了出來。
凝光脣角牽起一絲苦笑，走到她身旁。
“當年我與她在衛城新婚，隆冬大雪。她極愛梅花，即便再冷也要踏雪去尋。玉蝶、寒香、硃砂、美人……我陪她採集了這世間多少梅種，可她最愛的，終究還是你這棵‘龍遊’。”
他蹲下身，輕輕牽起她稚嫩的小手，迎接着她眼中投來的詫異的目光。
“你恨我，是應該的。”
他低聲說道，“終究，是我負了她。”
龍兒的淚水奪眶而出，“啪啪啪”接連打落在凝光的手背上。
“她……死了嗎？”
她咬着脣，顫聲問道。
自見他孤身一人回來，她便察覺到了其中的異常。當她看見那枚被主人珍視至極的並蒂海棠紅釵，傷痕累累地簪在他的髻上，即便再是不懂世事的孩子，也能發現其中的不祥。
凝光不答，看着她的眼神中盡是痛楚和悔愧。
“爲什麼？！”
龍兒的胸脯劇烈地起伏了起來，她盯着他的臉，雙脣因爲激動而劇烈地抖動起來。她張了張嘴，滿肚子的話卻像被烈火灼燒過一般，燙得她怎麼也說不出來。
“……我恨你！”
最終，她艱難地說出了三個字。說罷，冷冷地將手從他掌中抽走，轉背遁入樹中。此生此世，永生永世她都不再想看見這個負心人一眼。
小梨沉默了，他看向凝光，只見他蹲在原地一動不動，那般僵硬的姿勢，宛若一座木雕。
密林的山風又吹了起來，揚起滿院的紅白花瓣。它們自地面騰起，飄散在空中，飄向竹林裡，掠過凝海、凝雲、以及小梨的身畔，帶起他們的頭髮和衣裙。
凝海周身上下卻是紋絲不動。即便他已經徹底恢復仙身，這般“噤風”的情況依舊沒有任何更改。
“掌門師兄，這是爲何？”
察覺出異常，凝海走了過去，想要發動靈力探尋四周。
“沒用的，”凝光擺了擺手，“這並非詛咒，也不是三界的任何術法。”
“那卻是爲何？”
凝光不語，只是看向竹屋。
那年春日，他要在故國村爲她舉辦一場真正的婚禮，三書六禮皆已齊備，唯獨她孃家一事令他頭疼。他期待一場圓滿的婚姻，不願她以“孤女”的身份入門，於是去徵詢她的意見，沒想到她竟選了“清風”爲家。
“我這一生，一直渴望能夠如風一般，自由地思想，自由地來去。若是我的今生燃盡、沒有來世，我情願在死後化作清風，長存於三界之內，好好看盡這天上地下的大好山河。”
她的聲音還留在耳畔，但此刻聽來，卻猶如萬箭穿心，令人肝腸寸斷。
“她便是風，沒有了她，風，自然也就停了。”
他收回目光轉過身去，口中念念，似是喃喃自語。
這是她的選擇，亦是他的結局。
“我們走吧。”
他不再回頭，推開木籬向山坡下走去，身旁溪水潺潺，金稻彎彎。凝海凝雲跟在他的身後，追隨着他的腳步。
小梨站在高處，流着淚注目着他的離去。
蒼穹之下，白雲變化，時卷時舒。
遠方林海起伏，似有暗流翻涌。
夢不停，風不止。
唯有遙遠的彼方，亙古不變，如同蒼穹之眼，靜默、凝視，靜靜等待着諸人歸去！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