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六)血影謎夢

什麼東西落了下來。冰冷、刺骨。

木南歸擡起頭來,一滴殷紅落入眼中。

痛!

他慌忙躲開。

這是……血?

他眨了眨眼睛,紅色的液體,黏稠的觸感。

不,除了血,還有別的什麼,扎得眼睛生疼。

……骨屑?

木南歸驚異地看着指尖上的異物。

“啪!啪!啪!”

還未回過神來,又有幾塊重物沖天而降,落在他的腳邊,濺起一朵朵血花。

斷肢、內臟,還有……頭顱!

瞳孔猛地放大,他毛骨悚然地向後退去!

“這是……哪兒?”

死一般的寂靜在他身邊蔓延開來,如同這濃得化不開的漆黑。

木南歸的呼吸急促了起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攫住了他的全身。

“不,這不是真的。”

他的聲音顫抖了起來,像是意識到了什麼,一直硬朗如鬆的身體搖搖晃晃,好似寒風中的枯葉。

“木村長……救救我們……”

一個帶着哭腔的聲音忽然從腳下傳來,令木南歸本就緊繃的神經又是一緊!

“救救我啊,我還不想死……”

聲音漸漸淒厲了起來,帶着徹骨的絕望。

這個聲音……是張小添的聲音!

木南歸瞪大了眼睛,他看向染滿鮮血的地面:“小添!你在哪裡!”

“嗚嗚……”

聲音不答,只有痛哭,接着,一個又一個熟悉的聲音開始響起,撕裂了他的神魂。

“爲什麼要眼睜睜的看着我們去死?爲什麼不救我們?!”

“你明明可以阻止她!你明明可以救下我們的!”

“是你!木村長!”

“你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是你殺了我們!是你亡了我們故國村!!”

怨靈的聲音不斷從腳下傳出,血雨驟然變大,與無數屍骨一起,從天而降!

無數雙眼睛在黑暗之中睜開,驚恐、絕望、怨恨!它們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像刀刃一般凌遲着他的內心。

“村長!”

“木村長!”

“木南歸!!”

噴涌着鮮血的臉,扭曲着,在血與骨的大雨中接連出現,它們喚着他的名字,哭訴着他們的冤屈。

“是你!是你讓她進入了村子!是你帶來了魔鬼!”

不甘的絕望變成了狠厲的詰問。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木南歸痛苦地抱住頭,聲嘶力竭地否認着。

她不是魔鬼!不是!

心底聲音大聲對抗着怨靈們的質問。

“呵呵呵……”

女子的笑聲卻是傳了過來,嬌媚、婉轉,令他頭疼欲裂!

“螻蟻而已,怎敢爭天?”

他驚恐地擡起頭來——只見紅衣新娘,身姿翩翩。她娉婷而來,帶着翠玉的鳳冠,長髮輕揚。

“數百年前你便敵不過我,如今,更是不堪。”

她輕聲說道,嫵媚的笑意令那張精心裝扮了的臉龐愈發攝人心魄。

一股恨意沒來由地自心底升起。

塵封之門似乎打開了一絲小縫,令那些古老和久遠的記憶能如涓涓細流般流出。

血雨越下越大,屍塊的落下也似乎不會停止。滾落在地上的頭顱依舊扭曲着,睜大着憤恨的眼,死不瞑目。

劇烈的疼痛中,木南歸終於尋到了一絲理智。

死靈飽含怨念的呢喃依舊響在耳畔,不曾有一刻停歇,他卻終於能夠集中心神,仔細分辨出每個呢喃的歸屬。

啞叔、李嬸、營都魏將軍、王花娘、張小添、大石、黃雲、大黑、林二狗、吳猛、娟兒……一個個熟悉的名字和他們的面孔一起在他腦海中晃過。

他們聲調高低不同,聲線明暗不一,卻都是喊着同一個人的名字——“木村長”。那是他們對他的稱呼,包含着感激與愛戴,永遠都不會變的稱呼。他強壓着悲傷,繼續分辨着,直到一個完全不同的稱謂突然出現。

“師兄。”

一個,他的心猛地一顫。

“大師兄!”

又一個,他僵在原地,渾身冰涼。

“掌門師兄!”

他睜大了眼睛,看着血雨不斷的虛空,靈臺瞬間變得清明!

深山、青巖、松柏、巨瀑。

從未見過的景象,似曾相識的景色。《蒼山古卷》上的文字映入眼簾,“淵離”二字醒目非常!

絕峰雲海,遺世淵離。

血雨已不知在何時停下,漆黑如墨的空間中,一輪巨大的明月忽然高懸於空!

這又是……哪裡?

木南歸扶住額頭,疼痛之後一些異樣的感覺開始涌現。

我的故鄉……?

他的眼神明亮了起來,眼底,遙遠的記憶開始甦醒。那是他的前世,比蕭匡衡更早百年的時光。

淵離山的月亮真美啊,又大又圓。

他記得那時看見它時,自己剛剛沐浴完畢,青絲未乾,正坐在榻上,歇息吐納。

自然,絕峰山巔,雲海之上,這是最接近“天”的所在。

心頭沒來由地揪了起來。

他記得,那日的自己不過是朝着這抹月色看了一眼,身體便失去了控制。

是的,只有一眼。

一眼之後,他便突兀地起身,取劍,開門,走到屋外。

屋外月色如紗,美不勝收。清風拂來,好不愜意。

有三個年輕人正在院中,穿着和他一樣的衣服,梳着和他一樣的髮髻,見他過來,他們向他禮貌地問好。

“師兄,你也來觀月啊。”

他們恭敬、友好。

他點了點頭,然後,利刃出鞘。

“五方歲,魔域女衛創卓詭秘術。此術唯仙人可學,愈百病,亂神志,屠仙者,其名戮仙。”

月圓之夜的淵離山成爲了血窟地獄,三名弟子被虐殺至死。而寒川之水是如此的冰涼徹骨,巨瀑撞擊在身上的疼痛是刻進骨子裡的。疼痛中,他的雙眼漸漸變得黯淡無光。

名爲《蒼山古卷》的舊羊皮再一次徐徐展開。

“三百年,十荒亂,淵離出,弟子光斬魔歸,墮凡。”

明月之下,巨瀑之中,在這個變幻莫測的黑色空間中,木南歸笑出了聲來!

“哈哈哈哈……”

他笑得張狂,笑得可怕!待笑聲停止,一抹鮮血已自脣角涌出。

原來,他就是“弟子光”。

自己竟然就是“弟子光”!

塵封的往事一如畫卷,一幕一幕,在眼前鋪展開來。

三百年前,“十荒”亂世,作爲大弟子的他主動請纓,帶着師弟妹們下山除魔。

他們一路披荊斬棘,不久之後便攻入了“十荒”神殿。他勇猛無敵,只一日便斬下數百邪魔的頭顱,然而,卻並沒有見到被稱爲“天尊”的屍積。

屍積乃魔界九大長老之一,掌管屍域,極難對付。他不敢掉以輕心,即便毀掉了神殿也沒有返回淵離,而是繼續在人間搜尋屍積長老的蹤跡。

然而,不久之後,他便落入了陷阱。

被稱爲“長老”的魔物本就是不可小覷的存在,更何況還有一次精心設計的偷襲。只一瞬間,他的心脈便受到重創。它們故意將他逼上了泰華山,故意將他逼入了那個看似可以救命的洞穴。

於是,他“機緣巧合”地獲救了,又“機緣巧合”地看見了石壁上的圖案,“機緣巧合”地發現,只要跟隨圖案描繪的功法學習就能療愈傷勢……

“此術唯仙人可學,愈百病,亂神志,屠仙者。”

戮仙……戮仙……戮仙!

他反覆咀嚼着那個刻骨銘心的名字,那是凝光一生的劫數,所有命運的轉折。

那麼她,又是誰呢?

“五方歲,鬼蜮女衛創卓詭秘術。”

鬼蜮女衛……鬼蜮天魔……

木南歸的頭再一次劇烈地疼痛了起來。他咬緊了牙關,淚水,混着脣角的鮮血接連不斷地滴落在腳邊。

原來是你……竟然是你!

心突然重重地顫抖了一下,緊接着,一股涼意自胸腔升起,那樣慢、那樣冷,漸漸蔓延到他的全身。

原本已經消失的紅色身影再次出現。

她看着他,身姿清減,秀髮披肩。帶着美好的笑容,她向他伸出手來,皓腕纖細,髮辮醒目。

“是你……”木南歸視線模糊,苦澀之後便是絕望,“爲何會是你……”

夢境變幻,他擡起頭來。

深秋意冷,他又回到了那年令州城中的安宅。素衣女子端坐在花園之中,將手中插好花的瓷瓶放在他的面前:“好看嗎?”

他對着她伸出手去,還未及觸碰,所有的一切便又化作飛灰。木南歸呆立在原地。

虛無縹緲的夢境,最終只餘下了無邊無際的黑色。

嵐……溪……

他想起在五色原中,她蜷縮在他的懷中連日高燒不退的樣子。他想起了他失去她後,十三年中他艱苦而絕望的尋找,以及那夜再次相見、失而復得的欣喜與激動。

她說:“阿樹,真的是你。”

她也說:“惟願此生綿長,能常伴君側。”

她還說:“遇見你、嫁給你,是我這一生最最美好的事。”

可是……

“從始至終,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個騙局!”

血染的故國村中,女子的聲音淡然地迴響着,依舊如清泉落石、黃鶯出谷,卻是如淬了劇毒的匕首,一點一點撕裂開他的神魂。

“交出《蒼山古卷》。”

原來,這纔是真相,《蒼山古卷》纔是你真正想要得到的東西!

他啞然失笑。

如果我身上沒有藏着這張羊皮,沒有對你而言所謂的“價值”,你是不是根本不會來到我的身邊?根本不會允許我與你癡纏?

他笑得張狂,渾身上下都在顫抖,淚水衝出眼眶,怎麼也控制不住。

夢境變幻,天光不明。

陰雲再次聚攏,血雨又開始淅淅瀝瀝地落下。

木南歸的雙腳很快便被人血淹沒。血水上升得很快,小腿、膝蓋、大腿、腰腹、胸口、脖頸……當它越過他的頭頂,當漫天景象都變成濃烈而殘酷的鮮紅時,白凌舉着青花瓷酒杯走了過來。

“嵐溪姑娘身份特殊,在白守山中也必得遵循我們牙琢族的規矩,不可有任何傷天害理之事,否則無論是我,還是其他族人,都不會放任不管。”

阿凌?

木南歸一怔。

是了,故國村已經沒了,但牙琢族還在,白守山還在。我對阿凌,對牙琢族,還有誓言沒有履行。

神識漸漸恢復,他想起了當日在梅園中的情景,他和白凌相對而坐,鄭重立誓。

“我妻嵐溪,性情純良,絕不會作出任何有傷天理之事。若有違背,木南歸必以自身血肉生祭白守山靈!”

白雪皚皚,黑土爲證,歃血爲誓,絕不相負!

心神終於穩定,眼前血池開始消失,耳旁有風聲呼嘯,變幻無端的夢境也開始不可抑制地崩塌。

醒來。

他聽到有人在拼命呼喚。

“兄長,醒來!”

是阿凌的聲音。

木南歸咬緊牙關,奮力睜眼!

窗棱處,一束陽光正好透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