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這些天,費爾芒特街金錨酒館忽然成了大熱門,日夜都有人在外頭盯着。盯梢是件苦差事。發佈命令只要輕飄飄一句話,實際做起來可就難了。清晨的風冷到透骨,兩個蹲在街角的小混混凍得抱在一起發抖。
酒館的小門突然拉開,荷莉從裡面走出來。今天她沒穿修女服,而是換了一身繡着金線的草綠色短裙。摘掉了修女的白色頭巾之後,她那流暢的深栗色長髮灑落在肩上,顯得更加迷人。短裙之外,她套了一件樣式十分簡單的淡黃色短皮鎧。鎧甲做工精細,不過裝飾作用可能大於防護吧。一根與鎧甲同色的皮帶束出她腰間的曲線。裙子只到膝蓋上面一點,深黃色皮靴之上扎着與裙子同色的綁腿。除了沒帶武器之外,荷莉今天看上去像一個標準的冒險者。
凌晨的費爾芒特街上游蕩着一些馬車。它們在等待那些喝到天亮的人們。荷莉揮手叫了其中一輛。上車的時候,負責盯梢的一個混混聽見她跟車伕說:“麻煩你,聖吉利歐聖母教堂。”
這個混混連忙往回跑。路過蹲在街邊縮着脖子打盹的同夥時,他很不滿地順便踢了那人一腳。他跑向街口一輛有利古里亞商會徽記的黑色馬車。一個小頭目此時正舒舒服服地在裡面坐着。有厚絨布窗簾擋寒,還能烤烤小手爐。
“頭,那女的,去、去教堂了。聖吉利歐……聖母教堂。”
“哦,知道了。”
小頭目隨手從兜裡掏出一枚金幣彈給手下,吩咐車伕說:“走吧,去教堂。”
威尼斯有成千的教堂,坐落在水邊的聖吉利歐聖母教堂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座。主持教堂的馬法爾神父是個羅馬人。幾十年前被派到威尼斯的時候,他還是個年輕的執事。現在滿頭雪白,腰也彎了,口音也變成正宗的威尼斯腔調。
和往常一樣,每天早上馬法爾神父都要到禮拜堂祈禱。清晨的第一線陽光從尖頂的弧形窗外透進來。玫瑰紅和天藍玻璃拼成的聖徒故事在窗櫺間流淌。聖吉利歐聖母教堂已經很老了。到處都蒙着一層古舊的暗黃。聖母雕像和往日一樣,溫和寧靜地俯視着馬法爾神父。在她周圍有許多飛舞的小天使。還沒燃盡的燭火搖盪着,把他們的影子投射到禮拜堂的穹頂上。
有人輕輕地推開了禮拜堂的門。馬法爾神父沒有回頭,仍在祈禱。女子的輕盈腳步聲踏過木質地板,由遠而近,直到老神父背後。直到他祈禱完畢,這位客人一直很有耐心地等待着,一句話也沒有說。
“歡迎你,我的……”
老神父站起來轉過身。當他看見身後衝他微笑的慄發女子時,驚訝地中斷了說話。
荷莉用看待老父親的眼神溫柔地望着馬法爾神父,深深地向他低頭:“好久不見,神父。”
“瑪麗安,”神父呼喚着荷莉的教名,有些激動地伸手去攙她,“你什麼時候回威尼斯來的?”
“前些天就到了。本來一到威尼斯就想來看您。路上順便去了一趟費爾芒特街。您知道,我是在那兒長大的……路上遇到了莎拉,這些天都住在她家裡。我們一起聊了好久。十幾年沒見了,大家心裡都存了好多話似的。”
“是啊,你也很多年沒回來了吧。哎,當年給你主持浸禮的時候還是這麼大一個小孩呢。”
老神父比劃着,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裡:“你父親海上出事以後,你一個人過得多苦啊。遇到帕瑞爾伯爵以後,總想着你從此能幸福。我還記得就是在這兒,我給你和伯爵主持的婚禮……唉,伯爵是多好的一個人哪,偏偏這麼早就……”
似乎覺察到荷莉神色黯然,馬法爾神父趕快打住話題:“抱歉抱歉,你看我這個老頭子,一見面就說這些讓你不開心的事。”
荷莉微笑着搖了搖頭。儘管眼神還有一絲灰暗,整個人看起來已經陽光多了。
“不用介意,神父。”
今天荷莉來這裡的目的可不是爲了聊這些過去的事情。感傷和緬懷儘管是小說家筆下哀傷美麗的情緒,卻對未來毫無幫助。總是活在過去舐自己的傷口,漸漸就會變成無法長大的小孩。
話題轉折之後,荷莉巧妙地把對話引到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上來:“神父,我昨天進城的時候,遇到門口許多衛兵在檢查。我還看到幾個聖殿騎士以及聖馬可教堂的法利斯教區主教。難道最近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馬法爾神父絲毫沒有覺察到荷莉的本意。他拍着額頭說:“是啊,因爲一件非常重要的聖物不見了,聽說所有教區最近都在盤查。本來那聖物是由聖殿騎士們負責運到羅馬去的,好象是在墨西拿附近被山賊搶了。你知道,威尼斯銷贓的人很多。那些人不尊天主,隨意撒謊,靠衛兵對付不了的。需要法利斯主教親自出手使用真言鑑定,也是沒辦法的事吧。”
“到底是什麼聖物呢。能夠驚動到教區主教閣下,應該是很重要的物品吧?”
老神父稍微猶豫了一下,還是如實地說:“告訴你也沒什麼。就是本來供奉在耶路撒冷的真十字架。”
“真十字架!不是一直安放在錫安山聖母修道院嗎?”
“沒錯。之所以要迎回教廷,據說是因爲耶路撒冷王國有動亂的跡象。”
“王國動亂?”
“嗯,具體我就不知道了。法利斯主教也就只說到這一層爲止。”
“那這個真十字架到底有什麼用呢?應該是威力強大的法器吧?”
“據說並不是用來驅退死靈的法器,好像是靈魂容器一類……”馬法爾神父說到這,忽然瞄了荷莉一眼,“瑪麗安,你好像特別關心這個似的。”
“沒有啦,不過是一時好奇問問而已。對了,我來的路上拜訪了朗斯男爵。他好像一直很煩惱,因爲城堡裡怨靈凱特夫人的流言。”
荷莉趕快轉換了話題。
聽到朗斯男爵的名字,馬法爾神父露出些微厭惡的神色:“那個傭兵男爵……”
朗斯出身傭兵,之後投靠蒂瓦領主、奧康納家族的里奧男爵。他是個不善談吐的大漢。見過朗斯的人幾乎都會給出誠實,溫厚的評價。馬法爾神父不是根據出身來判斷他人的那種人,但他似乎對傭兵這個職業有天生的惡感。
與神父的談話一直持續到晚上。老神父原本不是健談的人,但是面對長久不見的荷莉也變得話多了。午餐之後又喝過下午茶,荷莉才告辭出來。馬法爾神父一直把她送到教堂大門外。臨出門的時候,荷莉不易覺察地瞥了四周幾眼。陽光之下,似乎有窺視的影子慌忙縮進了陰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