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歲暮煙雨紛紛,隱聞幽幽羌笛聲,鐵馬冰河夢一場。】
暮雲低垂。
在岐都郊外十里遠,有一驛外酒家,常是過往客商的落腳點,經過的行人腳伕也過來喝杯茶水歇歇腳,間或聊侃,說說京都內外發生的大小事。所以這驛外酒家雖是不如那京都城中的酒樓臺閣精巧華美,來的也只是尋常百姓,或是做小買賣的生意人,不是那些王孫貴族,高官子弟,這驛外酒家倒也是多了幾分平民俗世的熱鬧。
這日,掌櫃剛撥拉了幾下算盤,記好了賬目,擡眼看了一下堂中的客人漸漸多了起來,又瞥了眼門外的天,天上的黑雲聚集得愈來愈多,空氣也有些悶熱起來,心想着待會兒定是要有一場驟雨而降,便招手吩咐一個小二去後堂,吩咐後廚的師傅燒一鍋薑湯,若是待會兒有人冒雨進店來,就給客人盛一碗。
果不然,不過頃刻,忽至的大風吹得那酒旗嘩啦啦直響,門窗處被颳着砰砰作聲,一陣喧囂吵嚷後,便見一道朦朧雨簾橫隔於天地間。
店中忽然涌進了許多人,幾個小二忙招呼着衆人在堂中落座,掌櫃的目光不由看向了一直獨自坐在大堂角落的一個人,帶着黑紗斗篷,將面目遮了個嚴嚴實實,那人一直在拿着杯子飲酒,已經坐了一個時辰也多了,這人剛來時便先點了一桌子菜,吩咐待會兒再上,掌櫃見這人舉止神秘,聲音也帶着幾分暗啞,心想這許是江湖中人也說不定,便不再過分留意了。
一個青衫男子撐着紙傘,從濛濛的煙雨中走進衆人的視線,男子站在大堂口,將傘立在門口處,對着大堂環視了一番,待看到背對着門而坐的一個斗篷男子時,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便向那桌走去。來人渾不在意堂中人本來驚訝的神色,因爲這一個笑意,越發呆愣了片刻。
青衫男子身形頗高,龍眉鳳目,華貴不凡,只是衆人也不知如何形容,只覺這男子生得真是好看,氣度比他們見過的一些公子哥還有高貴些,讓衆人不免猜測這人的家世該是如何。只是男子身上穿着的普通青衫,衆人忍少爺不住又是私語竊嘆,倒是可惜了那副相貌了。
那青衫公子似是沒聽到一般,神色依舊帶着淡笑,穿過大堂。
“都坐在這喝酒了,還戴着斗篷作甚,不怕喝到身上?”那青衫男子走到那桌旁,見這人帶着斗篷喝酒,笑說道,手卻是快速探向了那斗篷男子的身上,似是要替他摘了那斗篷。
“不用你管。”一個冷冷沙啞的聲音回道,那斗篷男子的酒杯不知怎地一傾,那酒水便撲往青衫男子的身上,青衫男子只好收手,無奈道:“我這不是替你着想嘛。”
鳳璟曦作勢欲坐下,左手卻凌空虛指,空氣中一陣激勁的氣流直直襲向了斗篷男子的面部,“啪”得堂中傳來一聲響,衆人回頭,便見一個黑色斗篷掉在地上,再看那原先戴着斗篷的男子,心中俱是驚詫,那人竟是滿頭銀髮,身着雪白的衣袍,若不細看那男子的容貌,還當是一個身形高大的老人坐在那裡喝酒。
衛卿沒料到他居然偷襲,拿酒的手一頓。
掌櫃得看了眼那摘了斗篷的男子,年紀不過二十歲左右,神色冷漠,眉含嚴霜,襯着
那雪衣銀髮,氣質越發蕭索生寒,讓人不敢親近,越發覺得這是個江湖中人,知道這人早先來時就已經訂了一桌子菜,便吩咐小二趕緊給兩人上菜。
對比坐在他對面的那個公子,一個似那煦陽春水,一個卻似凜冽寒冰,這樣極端的二人,卻坐在一起,看模樣似是故交朋友,倒是讓周圍人看得又是一陣驚訝稱奇。
“衛卿,你猜我今日在那城中茶樓聽到了什麼?想不到在鳳離也能聽到西蜀的軼事,那說書人講得着實精彩呢。”
衛卿仍舊垂目喝着酒,默然不應聲。
鳳璟曦看得真切,眼中閃過一絲無奈,待小二將飯菜俱擺放好後,才壓低聲音,眼中閃爍着戲謔,道:“話說那衛氏三公子衛卿在六國素有豔名,雖身爲男子,卻是生得極爲貌美豔麗,這衛公子尤擅長音律,其一曲《鳳棲梧》曾名冠天下。傳聞衛三少十三歲時一日泛湖春遊,竟引得雙州城百姓傾城追隨而觀。”
“呵呵,我竟然不知你還有這般趣事,你怎麼也不同我說說……”
衛卿手一頓,終是停了飲酒,冷冷地吐出幾個字來:“我竟然不知道鳳離七皇子竟是如此好奇八卦,還是說你當初就是憑着這張嘴橫掃沙場,戰無不敗。”
鳳璟曦面色一頓,哂笑,“得得,我就是好奇一些你過去的事而已罷了,再說,我很小時便投身軍營,向來也只知道武槍弄劍,六國之事都不曾知曉半點,我只是想不到你當初還是那天下第一的美人啊,你長相確實貌美,比我見過的女子容顏都更甚幾分,只不過這貌美昳麗,溫雅如玉的詞形容你麼……哈哈……”鳳璟曦邊看着着坐在自己對面的男子,邊回憶着上午在城中聽到那說書人的話,還未說完,終是忍不住笑起來。
“哈哈……我想,若是那說書人看到你現在的模樣,該是驚訝得眼珠子都該掉了……”
溫潤如玉,換做現在,該是冷若寒冰纔是。鳳璟曦搖了搖頭,想着這人其實比那雪宮的玄冰洞裡的萬年寒冰都要冷些哪。
二人所坐位置,是在大堂的角落處,其餘人也各自聊着,幾個小二的傳菜聲,大堂裡的喧聲將二人的談話盡數湮沒。
鳳璟曦想起了另一件事,忽然間收了笑顏,頗爲認真得問道:“對了,衛卿,你可知還有關於你的一些傳言?”
衛卿聽聞,掃了他一眼,見這人的神色陡然嚴肅起來,不由問道:“什麼傳言?”
“那西蜀前王,似是有什麼特殊的癖好,好像是……喜歡男色,那說書人說‘你當那衛氏三公子爲何被送進宮中,還不是因爲……明說着是宮廷琴師,實際上不過是個以色侍人的男色罷了。’就是這個傳言。”
鳳璟曦說完,端起酒杯飲下,深邃的眼睛落在衛卿身上,似是在等着什麼。
不出他所料,衛卿手中的酒杯瞬間無聲得化成了粉末。
衛卿的神色陡然冷到了極點,那雙冷漠如霜的眼中流露出的,竟是陰冷至極,他這般激烈的反應讓鳳璟曦也不由一怔,便聽得衛卿緩緩問道:“那個說書人在哪裡?”
鳳璟曦聽得如此,忍不住嘆了口氣,放下酒杯,“既然是傳言,你何必這麼在乎?你是
西蜀之人,既然只是鳳離都有人這般說了,你解決了這一個說書人,就能堵得住天下悠悠之口?”
“衛卿,有些傷口,若是不想再經歷一次痛,就要時不時把它暴露出來,傷一次,痛一次,就慢慢感覺不到了,因爲已經麻木了,或者,就會變得不在乎了。”
“還是說,你要繼續揹負着過去,一直到死……可是,我覺得你還沒找到你想要的那個答案時,應該還捨不得死吧?”
鳳璟曦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神色平靜說完,似是不顧及對面男子的臉色已經很是難看。轉頭見那掌櫃的在櫃檯後一臉驚色地看着他們這裡,鳳璟曦衝着他露出一個笑意,那掌櫃的忙移開了眼,不再看這邊。
衛卿平復了心中涌起的恨意,冷哼了一聲:“那又如何,鳳璟曦,你管好自己的事就好了,無需再插手我的事,不需要。”
“衛卿,有一件事,你想過沒有?”見他這般,鳳璟曦嘆息了聲,把自己的猜測說了出來:“你說你身上被人下了九重禁,若是不小心,很容易讓那施術者魂飛魄散,難道你還看不出來麼?”
“你喜歡的那個女子,或許根本就不是爲別人而死的,若是真如你所說,那個女子是爲了她心愛之人而死,我想,那個人應該就是你。”
“別說了!別說了!”衛卿臉上忽然露出了痛苦至極的神色,那滿是清冷的容顏上換做了無邊的懊悔和脆弱,讓鳳璟曦一時不忍再說下去。
只是,若不挑明瞭,衛卿他還要繼續自欺欺人多久?
“衛……”鳳璟曦便覺眼前人影一閃,再看,已經沒了衛卿的身影。
鳳璟曦起身,招來一個小二,指了指除了酒,飯菜絲毫未動的桌子,道:“小二哥,門口那裡有幾個避雨的乞丐,把這些飯菜給他們送過去吧,這是銀子。”
“好嘞,公子菩薩心腸,定會好人有好報的。”那小二見這個青衫的公子這般吩咐,彎腰說道。
“呵呵”鳳璟曦聽得小二的話,不以爲意得一笑,踏出了酒家。
好人有好報麼……可是他算是好人麼,當年馳騁沙場,那把戟下不知累了多少亡魂枯骨,清掃了各地的異軍叛亂,還有那些不安分的諸侯異王……
衛卿,我只能那樣說你,爲了解開你的心結,可是我的心結呢……依舊記得外公站在那裡,臉帶憐憫看着他,“功高震主,你不僅惹得你幾個兄弟嫉妒,更是讓皇上生了忌諱,所以你的下場就註定如此。”
可笑,他還想着,爲父王和皇兄解決了後顧之憂,他也實現了自己的抱負,他還想着,求父皇給自己賜婚……可如今,看着自己身上早已被雨打溼的青衫,真真切切感到了人生無常,虛幻如夢。
愈想愈悲,鳳璟曦直覺心中一股抑鬱之氣,站在雨中,忍不住放聲長嘯。
還在酒家的衆人,聽到門外傳來一聲聲清嘯,蒼涼悲壯,宛如龍吟,震懾人心,衆人皆驚歎着跑出門外,欲看看是何人,雨勢仍舊不停,道上寂靜,並無人影。恍若方纔的清嘯聲只是人們的錯覺一般,皆是面面相覷。
只餘那一把被人遺忘的紙傘靠在門口,無人問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