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希望,當初你沒有放開我的手,我也沒有決然的轉身離開。你可知,這條路,我多希望和你一直走下去。】
鳳離燕宮,一行人靜靜退出天子寢殿。
“你給我站住!”
冷冷的喝聲從女子那張鮮豔紅脣中吐出,呵斥住走在前方的黃袍男子。
已過仲秋,落日黃昏下,皇宮寂靜無人的甬道上早已鋪滿了金黃的落葉,踩上去,清脆的碎裂聲在近乎死寂空曠的宮中,愈發蒼涼。若是以往,宮人早已將那落葉清掃乾淨,只是……自從那女子來到以後,一切都變了。
鳳璟曌轉身,看着那一身鳳裝的豔麗女子,神色平靜,“什麼事?”
身形纖細柔弱的女子,肌膚如雪,長長的烏髮盤起,戴着鳳冠,衣着大紅鳳袍,正是鳳離皇后的着裝。
看着她那一身霞衣,鳳璟曌放在背後的手悄然緊握,指甲深深扎進掌心。
巫姬看着神色平靜的男子,嘴角勾起,“論輩分,你該叫我母妃,而我身上又穿着這一身鳳袍,你更是該叫我一聲,母后吧。”
鳳璟曌擡眸,看着這張同巫伊一模一樣的臉,半張美麗絕倫,另半邊臉,如雪肌膚上卻是佈滿繁複的花紋。
更爲詭異的是,背光站立的女子,一雙如血瞳眸妖豔若妖,而女子的身上隱隱散發着幾分不善的冷虐氣息。
心中想罷,本想說些什麼的鳳璟曌突然就沉默了。
鳳袍女子皓腕擡起,卻是伸手,撫向了鳳璟曌的臉。
看着她奇怪的舉動,鳳璟曌眉頭皺起,忍着心中的厭惡不表現在臉上,退了一步,堪堪躲開了女子伸過來的手。
巫姬看他躲開自己的手,不在意地笑了,“我知道你很討厭我,可是你卻沒有辦法趕走我,不是麼?”
鳳璟曌面上帶了幾分冷色,“她可是你的親生女兒!你竟然連她都不放過!”
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巫姬沉默地側身,看着暮色裡輝煌奪目的鳳離燕宮,少了幾分巍峨宏偉的逼人強勢,顯得沉靜安詳。片刻,女子微動,習慣性擡手,聞了聞掌心似有所無的花香,只是那裡並沒有那幽香馥郁的白花。
這裡是岐都,鳳離燕宮。
半晌,巫姬啓脣,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卻是問了個不相干的問題:“聽說這宮中有一個喜好大紅的妃子,怎麼今日沒有在那老傢伙的寢殿瞧見?”
鳳璟曌看了她一眼,淡淡說道:“就在你穿上鳳袍的那日,她因闖進父皇的寢殿哭鬧被打入冷宮。”
嘴角的嘲諷更甚,巫姬嗤笑出聲:“被打入了冷宮?哭鬧?難不成是被我氣的?”
爾後,女子卻是搖了搖頭,沉聲道:“那妃子想來也不是個善類,心胸如此狹隘。我早就聽聞鳳離國母雍容華貴,氣度從容,那日她站在寢殿我就已見識過了,被那老傢伙金口一開,堂堂鳳離國母,一句輕飄飄的話便給廢了……可那莊皇后神色不變,當場脫下鳳袍,靜靜走出大殿。我想,老傢伙不僅僅是因爲我的出現,而就廢了那皇后吧……”
鳳璟曌聽到這裡,眸色一冷,周身一片肅殺陰寒,全數的氣勢向身旁身形柔弱的女子壓去。
巫姬身形穩穩不動,大紅鳳袍卻是無風揚起,獵獵作響,女子無覺般仍舊自顧自說下去:“我可知,你好像身上並沒有老傢伙的血脈啊……哈哈……”
恣意張狂的笑意,響徹此處,女子並無半分遮掩的囂張,說出那個讓鳳璟曌心底一寒的真相,話罷,鳳璟曌全身的殺氣陡然爆發,一雙手掌帶着剛勁的疾風拍向了女子。
巫姬冷笑一聲,身形突然間扭成一個詭異的角度,不合常理的身子如同一條柔軟的白練從鳳璟曌的雙掌下躲過,下一瞬,化作一根藤蔓微微向下彎去,那雙肌膚如雪的臂膀詭異拉長,狠狠拍向男子的雙膝。
鳳璟曌心中一驚,猛然往後退去,卻是看到了那拉長的雪色雙臂,心中頓
時一陣驚懼欲嘔。
重新站好的巫姬,離了男子五步遠,看着男子那驚變的神色,嘲諷道:“難不成你今日就想殺了我爲你那母后報仇?何必呢,或許不當這個皇后,離開這個深宮,對她是個解脫也說不定……還是說,因爲我知道這個真相,你怕我說出去被人知道,所以你惱羞成怒了?”
鳳璟曌平息心中的複雜情緒,沒有回答,只是冷冷看着那女子,心底卻是一陣茫然和迷惑,他的父皇是怎麼招惹來這麼一個詭異的女子的?
似妖如魔,她根本不像個正常的人。更重要的是……那件連他的父皇都不知道的事,是誰告訴她的!難不成因爲這個,他母后就被他的父皇一句話給廢了?
巫姬看着男子那張隱含怒氣的臉,搖了搖頭,嘆道:“你心懷天下,爲這萬里江山謀劃了有多久?可惜,你終究還是隻幼崽,起碼在那老傢伙的眼中,你也不過是一個爪子比較厲害的崽子罷了!哈哈!想來是鬧不出什麼大風大浪的……你連自己喜歡的女人都要利用,親手將她推到別的男人懷抱,還有什麼資格來說我這個母親不盡職呢?更……有何資格,去守護這個國?”
巫姬擡手掩脣,詭異的笑容意味不明:“真當你穿上這身儲君黃袍,就萬事無憂了?你可知……就在離岐都不遠的東平鎮,那裡還有一個人——”
一道尖細的聲音突然響起,來人打斷了巫姬爲說完的話,“稟皇后娘娘,太子殿下,皇上醒了……說是要見皇后娘娘。”
巫姬看着那躬着身子的老宮人,忍不住一聲嘲諷:“來得可真是時候!那老傢伙居然醒了?”連派來喚她的人,都是個熟面孔啊。
當年那人能順順當當進入南疆,不就憑着他豢養的這些閹人高手麼?而這駝背年老的宮人……
女子轉身便走,那駝背的老宮人拜退鳳璟曌,跟隨在女子的身後,往寢殿而去。片刻後,一道遠遠的聲音傳進了鳳璟曌的耳朵:“那個狡猾的老傢伙,興許只是在裝死吧,他那樣貪婪狠毒的人,怎麼捨得就這麼死了!而你們……不過都是他的棋子罷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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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燃罷,靜悄悄的寢殿中,巫姬雙眸定定看着那龍牀上躺着的人。
片刻後,巫姬冷笑道:“不是醒了麼,還在裝什麼睡?”
龍牀上躺着的人微微一動,爾後,一雙充滿滄桑的鳳目睜開來,轉頭,便見朦朧的暮色光影中,一個身着鳳袍的女子背光而立。
“你還在。”
鳳帝聲音裡帶着幾分艱澀和陌生,轉頭,看着那女子。前幾日沒有好好看清楚,多年不見,她還是那麼美麗。
聽着男子醒來後對她說的第二句話,巫姬臉上的笑意倏然散去。
自她拿到鳳離燕宮的地圖,連夜趕來這裡闖進寢殿時,那人似是有些半昏迷之中,眼神迷糊的男人在看到似是從天而降的她,身子猛地顫動了下,而後沙啞的聲音出口——你來了。
你終於來了。
領會到這句話中的含義時,巫姬狠狠得愣在了原地,半天不得動彈。
而那纏綿病榻的男子又昏迷了過去。
看着他蠟黃的臉,狼狽虛弱,就算一身明黃也掩蓋不住他的無力,巫姬滿心的仇恨,隔了那麼久,隔着多少年的愛湮滅恨生根,隔着時光無情催人老,硬生生將她變成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她以爲,就在見到那負心之人時,她會爽快得將手中的匕首插在那人的胸口,一解恩仇。
可是……她怎麼也料不到,在見到這人的初時,在聽到他臨近昏迷迷迷糊糊說的那句話,她竟然生出了不該有的不忍和心痛。
那日,她手中的匕首哐當落地,掉在厚實的地毯上寂靜無聲。
真是可笑,真是可笑。
巫姬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那一句,你終於來了,而今日,已然蒼老虛弱的
他,自混沌的黑暗中醒來,第一眼看到的,居然又是她,說的第一句話,卻是,你還在。
難不成他註定就是她一生的劫數……就算是巫伊,她的親生女兒,她都能狠下心,但對於這個男人……爲何她就是不能真正生出一絲恨;來……
鳳帝看着那依舊容顏冷冰冰的女子,臉上緩緩露出一個懷念的笑容,依稀可見當年動她心絃的溫柔俊朗,男子對着她伸手:“來,讓我抱抱你。”
爛漫花季,站在青林中望着那漫長的古道,她恨她怨以爲那人偷偷離開了……卻是在轉身的片刻落入一個寬廣的懷抱,熟悉的氣息讓她忍了好多天的淚水終於滑落,那人下巴抵着她的頭頂,聲音低沉而又繾綣,喃喃道:“僅僅幾日不見,我便好想你……來,讓我抱抱你……”
似是陷入魔怔的女子,怔怔得走向龍牀邊,妖豔紅眸看着躺着的男子,看着那費力伸出的雙臂……竟是毫不猶豫,彎下身去。
鳳帝擁人入懷,才露出幾分滿足的神色,下一刻,胸口冰冷的刺痛卻讓他錯愕呆滯。
霞冠鳳袍的女子,輕輕伏在男子的胸口,爾後慢慢閉目,神色懷念而又哀傷,右手卻是緩緩從下攀附而上,停在男子的心臟那裡。
一把冷冷的匕首握在那如雪玉手上,堪堪刺入刀尖,見紅。
巫姬吃吃笑道:“這個懷抱,多少年了……隔着這麼多年,想不到,它還是如當年那般讓我眷戀不捨離開。你說……”紅眸轉動,眼神落在了男子錯愕的臉上,竟是帶着幾分認真問道:“你說,要是真的刺下去了,受了這麼多年的苦的我,會不會有半分安慰?”
鳳帝看着女子笑着的臉龐,卻是兩行血淚滑下,駭人可怖,卻是女子心中最刻骨的殤痛,那是她一生的哀歌,此刻舉刀,久久不落,也不過是爲了得到他一句……
“我記得你,一直都記得,南疆巫族聖女,是我生平見過最美麗的女子,此生不敢忘,亦不想忘。”
低沉沙啞的話語落下,似是含着一生的溫柔和重諾,想全數獻給你……你可答應?
這句含着無盡回憶的溫柔許諾,卻是女子一生最殘酷的囚籠……一切都回不回去了啊……巫姬心中幽幽嘆息着。
血淚落盡,匕首反轉,毫不猶豫刺進自己的胸口。
就讓一切這麼結束吧,她累了,很累很累了。
鳳帝臉色蒼白如雪,怔怔抱着她:“你……”
巫姬咳嗽了幾聲,卻是帶着一絲血跡滑出嘴角,看着驚愕的男子,這個鳳離的君王,九五之尊,心間滿是絕望,低低嘆道:“就到了今日,你還想着要騙我,對不對?靈珠,我給你,連着我的命,我那可笑的癡心,全都給你……夠了吧……真是可笑,到了這種地步,我還在奢望什麼啊……”
“難不成我就是稀罕做你幾日的皇后……穿着這鳳袍戴着這霞冠,享這無邊尊榮?”
“死了也好,那也是我的解脫……我這一世因愛生恨不單毀了我自己,更毀了別人……鳳離的皇啊,你可知,我處心積慮這麼多年,將自己變成這副模樣,可是爲何?”
不知什麼時候,女子的鳳袍下端被撕裂開來,一條雪色蛇尾搖擺遊移,人身蛇尾的女子猛然間掙脫了鳳帝的懷抱,默唸了一聲,一顆血色珠子從她的額頭滑落,掉在掌心。
巫姬將那顆珠子塞入已經怔愣住的男子口中,那血珠入口即化,看着這一切,女子歪了歪頭,再也沒有落一滴淚,“我只是想再見你一面。可是下輩子,我們再也不要遇見了,好不好……”
靈珠離體,形體即散,這就是她們這些靈族巫族之人的命運。
看着空蕩蕩的寢殿,鳳帝緩緩坐起身,沒有了方纔半分的虛弱,神色一片木然。
這時,殿門被推開,一個高挑曼妙的身影踏進殿中,看着男子怔愣的神色,撫了撫金色的發,碧眸含笑,“得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