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路成癡纏,鏡中看花花非花。執念生,紅塵嘆,本是聰明人,行事糊塗。】
聽着風下蕭蕭竹葉聲,葉思凡斜靠着迴廊處的紅漆柱子,低垂着眼,眸光斂盡,不知道在想什麼。
滿園中籠着淡色輕紗一般的月光,愈顯得靜謐朦朧。
院中並沒有別的人了,原先陳叔想要給院子裡分幾個僕從,葉思凡搖頭說不用了,他還是喜歡院中安靜些。以前他居住在巫山的時候,也沒有人伺候。只是看着這個空蕩蕩的院落,葉思凡盯着檐下的琉璃燈盞發愣,一時思緒上涌,徒然感懷心中的孤寂,不覺嘆了聲。
“好端端嘆什麼氣!”來人的聲音帶着幾分故作的嬌柔軟語,卻是極好聽,但與之不應景的是在葉思凡肩上被狠狠拍了一下,讓他的身子一時有些晃了晃。
“白靈兒。”葉思凡沒有回頭,只應了聲,重新換了個姿勢,視線又定在了另一處,依舊繼續沉思。
“我不是早就跟你說要叫我姐姐嗎?”白靈兒不滿地皺了皺眉頭,那張同葉思凡很相似的容顏上,少了幾分男子的俊逸,多了幾分女子的嫵媚。白靈兒凝神感覺到院中並無別的人了,眉眼一彎,隨即站在葉思凡身邊碧色長裙的美婦人不見了,葉思凡身側的欄杆上多了一隻白毛藍眸的鏡靈,藍眸轉了轉,帶着幾分狡黠的靈動。
還是這樣舒服些,白靈兒舔了舔自己的毛髮,舒服得眯着藍眸,好久沒這麼多天幻化人形了。那日同白滄去知味齋吃飯,不想遇到了一個雅緻男子激動得走了過去,還叫出了白滄的名字,就是最近認識的九夜,白滄那時一腦袋的漿糊,記憶十分的凌亂破碎,白靈兒也不指望它給點什麼反應。與那男子幾句話後,白靈兒感嘆着人世葉思凡曾經教給她的俗語,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她們剛踏進酒樓,就知道了葉狐狸在哪了,這消息還是自己找上來的,好事。
“你的囑咐隔得時間有些長,都已近過了好些年,我忘記了也很正常。”葉思凡收回了目光,看向了那隻鏡靈,見她聽到自己的話後又開始兇狠瞪目,齜牙威脅,不在意得笑了笑。
“我比你大!忘恩負義,小心我咬死你!”白靈兒化爲鏡靈後,聲音多了幾分軟糯,狠狠得說着,卻是讓人聽不出一絲威脅,反而像是在鬧彆扭賭氣。
白靈兒看着葉思凡無所謂的神色,暗自磨牙,只好道:“都這麼晚了,你身子弱不禁風,還在外面吹涼風,不想活了。”
威脅不成,那就詛咒總該成了,這個臭狐狸就是欠揍,白靈兒心中恨恨想到。
弱不禁風,用這個詞來形容他,葉思凡無奈得扯了扯嘴角,卻不知是該無奈還是該自嘲一下自己了。他本就精通醫術,是個大夫,現如今自己的身體狀況,他再瞭解不過了。
白靈兒換回了鏡靈的形態,就如同以前習慣的那般,輕輕躍上了葉思凡的肩,蹭了蹭他的臉,不再和他爭,放緩了語氣,道:“靈谷的巫煞果,我已用了七年的藍血餵哺而成,如今再過半月,它就要開花了,花期就在最近。它開花極短,結果也快,你最好趁早點回巫山……還有雪蓮王你找到了?若是沒有的話,我不是還拿了你的一株麼,待回去巫山我還給你……”
“凝靈珠在南疆,我還沒去,不過我聽那九夜說你們已經在笑楚山莊得了一分罕見的南疆地圖,要過南疆,必定要經過那迷障林,無底淵,到時候我也去……”
聽得耳邊軟糯的聲音不停說着,葉思凡心中一軟,卻是故作頭疼扶額,皺眉抱怨道:“好了好了,白靈兒,你好
囉嗦……”
“刺啦——”白靈兒突然伸出的尖爪在紅漆欄杆上劃出長而深刻的一道,葉思凡還聽到了狠狠的磨牙聲。
白靈兒決定不管他的死活了,冷哼了聲,跳下了他的肩膀,蹲在欄杆上,藍眸忽然變暗,問起了另一件事:“白滄和你那徒弟連你都忘了,這是怎麼一回事?”
葉思凡神思依舊四處遊散着,順口回道:“瀾兒和滄兒,身上中了六花夢醉。”
白靈兒愈發有些不悅,質問道:“六花夢醉?是毒,聽你的口氣,好像能解,但你爲什麼不給他們解了!臭小子居然第一眼就沒認出自家娘,太可惡了!”
“今早我已經讓陳叔給滄兒熬藥喝了,想是不過幾天,就好了。瀾兒不記得事,倒不是因爲六花夢醉,至於什麼原因,我還沒弄清楚。”只是,葉思凡心中覺得,瀾兒還是一輩子不要想起來吧。
白靈兒的話一時被堵,有些鬱悶得沉默了。
沉默持續了不過半刻。
“真沒想到,這麼多年你非但沒變得長進一點,反而變得懦弱了!真是失望,我認識的葉思凡從來不會這麼瞻前顧後,像個女人一樣擔憂來擔憂去!”
“我這身子拖了那麼多年,自己的兄弟也找到了,瀾兒也長大了,她的身世也算是找到了結果,說實話,我已經很滿足了。”
“葉狐狸你怎麼能這麼想,還是說我回了靈谷後你又發生什麼事了?”
“沒有,就是有點累了。”
累了?白靈兒的眼神一下子變得十分兇狠,這是什麼理由!
“那我豈不是白白浪費了那麼多藍血,幫你餵哺巫煞果!”
葉思凡嘆了口氣,道:“巫煞果對你們鏡靈來說,也極其珍貴……”
白靈兒不願再聽,道:“那你的家仇不報了?你兄弟若是知道你這樣,估計立馬會跟你翻臉的。”
“若是一般的江湖仇殺,我定是會讓那人血債血償,但……但那劊子手是東月皇室,當年那一事,牽扯甚多。倒不是我怕了,呵呵,我是擔心他們受傷害……”
“可是你那兄弟可不是會輕易放棄的。”
“我會逼他們發毒誓的,不要報仇,好好活着就行。”
“你們人的毒誓不過就是一句話,管用嘛。”
“誰都有弱點,大不了我從別的地方入手。”
“你!好好,那我問你,你的寶貝徒兒呢?”
葉思凡神情募得一怔,深深的瞳孔裡有了柔波,心中暗自嘆息,卻道:“她如今已經是大人了,離開我也可以了。”
白靈兒倏然弓身,蓬鬆柔軟的尾巴豎起,擡爪哆哆嗦嗦指着面前還是笑吟吟的那張臉,憤恨道:“你!你!……好,我不說了,再說我就非得被你氣死了,你要死要活我都不管了!”
白靈兒倏忽跳上了葉思凡的背上,卻是瞬間變回了女子的模樣,伸手揪了揪他的頭髮,哼道:“既然你那麼不愛惜自己,那就把我揹回去,我要睡覺了,管你作甚。”
“好”葉思凡只覺背上一沉,卻不重,狹長的眸子彎了彎,應了聲,似是想到了什麼開心的事,將背上的人往上託了託,慢慢向另一處院子走去。
“葉狐狸,你說你都這麼老了,還不娶妻就死了,會不會覺得很遺憾啊!”白靈兒還是不想這麼放棄了。
“……不會”葉思凡揹着她走出了迴廊。
“我怎麼覺得很遺憾啊,你要是真死了,這世上連個喜歡你記得你的人都沒有了,不是很淒涼嗎?”白靈兒收回了想要掐住前面這人
脖子的手,再勸。
“……不淒涼”葉思凡的口氣很無所謂,揹着白靈兒走出了凡園,往白靈兒住的院子走去。
白靈兒的臉已經變黑了,一字一句問道:“那你再想想,你長這麼大,應該喜歡過誰吧。”
葉思凡的腳步一頓,卻是嗤笑了聲,“白靈兒你脾氣那麼兇悍,難怪滄兒每次看見你都會偷偷哆嗦,我說蘭笙能受得了你這麼多年以後還得更久,我真是佩服極了。”
白靈兒嫵媚的眸子眯起,發狠道:“找打,他敢受不了……啊!你這個臭狐狸,竟然給我下毒,快點給我解了!”突然發覺手動不了,最後連身子也動不了了。
“呵呵,等把你送回去再說吧。”
白靈兒瞪着藍眸,怒不堪言,因爲她發現自己已經不能說話了,該死的臭狐狸!
葉思凡嘴角揚了揚,聽着背上之人的抱怨聲停止了,卻是感到其目光之兇狠之憤怒,神色愈發柔和。
當年師父把他帶到了巫山,卻也沒法替他解毒,他都以爲自己要死了……
那一年,他近乎每日都要喝一小盅藍血,而那一年,白靈兒總是會時不時暈倒。
他就那樣被白靈兒要求着,每天揹着她在巫山從白天走到黑夜閒逛,不准他停。有時候,白靈兒睡覺睡醒了,覺得無聊,就開始問他許多奇怪繁瑣的問題。
後來,師父帶回了一個嬰兒,蒼瀾。
或許,就是因爲她們吧,人若是在絕望的時候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無論多麼艱難,也會堅持下去的。
一個白色纖細的身影止住了步子,紫眸定定看着那兩個身影慢慢消失的小路盡頭。
聽着風中飄散模糊的對話,清冷絕美的臉上閃過一絲迷茫。
蒼瀾看了看左手上提着的一個酒罈,還有自己身上消散不去的酒香,不知爲何心中有些失落。
現如今,她什麼都不記得,什麼都想不起來,對於那個名爲師父的人來說,她更像一個陌生人吧。
更何況,她爲了尋求庇護,欺騙了他。
腦海中閃過一個雪衣銀髮的男子,蒼瀾嘴角劃過一絲苦澀,擡手摸了摸額頭那裡,她不該奢求太多的。
蒼瀾搖了搖頭,不再去想,立時轉身,收回了欲邁向凡園的步子。
“羽公主,這些日子,爲什麼躲我?”身後卻是傳來一個顫抖壓抑的聲音,還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哭腔。
“莫姐姐,呼延羽已經死了,蒼羽也死了。”蒼瀾站住了,沒有回答,只是低低應了聲。
“羽兒,你怎麼……那你是誰!”冬凝聽得她的回答,神色怔愣悲傷。
“冬凝先生,我是蒼瀾,是您的學生。”依舊冷漠的回答。
冬凝的身子一軟,心中的哀傷和心疼越發濃重,看着那個白色身影越走越遠,喃喃道:“羽兒,羽兒,究竟怎麼了……”
“她本該是世上最幸福最快樂的女子,卻偏偏揹負良多,她把什麼事放在心裡,獨自承擔。就連……就連死……也要把每個人的後路都安排好……她怎麼能這樣……她知不知道這樣很自私……”
玄衣沉默的男子扶住了她的身子,任懷中被灑滿了溼意,但依然看到了前面那個白色的身影微微顫着,漸漸走遠。
空中只餘下清冽香醇的酒香,還有那月華如水,瀲灩無邊。
時時、橫短笛,清風皓月,相與忘形。任人笑生涯,泛梗飄萍。
飲罷不妨醉臥,塵勞事、有耳誰聽?江風靜,日高未起,枕上酒微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