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甲院這位總頭便叫百里雲。
百里雲曾也是蜀山弟子,跟李天笑不但是老相識,還曾是同寢同食的師兄弟,卻與李天笑不同,他早在許久之前便失蹤了,生死不明也是公認的凶多吉少,同門搜尋未果後,只能悲哀的承認,他死了。
如今去蜀山上都還能找到他的衣冠冢。
百里雲收了御劍術,身形輕巧落地,長劍往枝葉間一繞,“噌”的自歸了鞘中。
他使的術還是蜀山仙門的術,運術的靈法卻滿泛妖息,靈脈裡淌的顯然不是他本初的靈力。
“好久不見了。”百里雲笑着衝他走來,李天笑的目光卻怔怔挪到了他那條鑄靈機甲的右臂上,隱隱的,似被刺了一下,糾得心絃一顫,說不出話了。
他是最不願相信百里雲死的那個人,可他千想萬想,也不可能想到自己與百里雲的重逢竟會是這樣的場景。
更難以相信,他竟會和屠滅了仙門的大敵君寒共站在一方行列之中。
“你……”李天笑仍盯着他那條以假代真的右臂。
百里雲擡了擡自己的右臂,笑道:“許多年前的事了,如今這條胳膊用的也還順當。”
他將走近,李天笑突然反應回來似的,一劍擡起,劍鋒正抵了他的喉口,相差不過微毫。
“你爲何替他辦事?”
百里雲依稀感覺到了他身上的殺氣,便止步,“我也沒想到,追到的竟然是師兄。”他輕描淡寫的,又道:“聽說蜀山滅後你失蹤了,我還擔心了一陣,見你活着,真是太好了。”他以淡泊的語氣講出關切的話,此中沒有溫暖也不帶銳刺,唯有一番涼薄的冷漠。
李天笑一口心血涼透全身,沒有錯覺的發現,百里雲身上已經有了君寒的涼薄,他不但歸順君了寒,而且順得表裡如一。
百里雲笑了笑,也沒打算避開他的劍鋒,只聳了聳肩,故作了一副無奈的神態,“沒辦法,誰讓他是我的頭兒呢。”
“……”李天笑怒上心頭,正想着要不就刺下這一劍時,忽覺頸上一絲刺痛,擡手探去,拔下一枚細針。
“你……”
那股藥力上頭的速度飛快,轉眼,李天笑的神識便開始恍惚了。
劍“咣噹”一落,他整個人也跟着倒下去了,臨閉眼前最後一幕模糊還落在百里雲身上,直到神識徹底抹黑前一瞬,他都還震驚着沒將這現實適應過來。
百里雲蹲下身輕輕拍了拍他的臉頰,確認他的確昏迷後便一招手,“綁回去。”
之後雨停了兩天,水勢稍有流緩,君寒將五位幫主請至滄海閣,有意招待那諸位,而那幾位幫主卻只匆匆領了自家門人便各自返回老巢了。
料理順了江湖上的爛攤子,君寒終於穩下了心底一縷險弦,弦穩了,也更緊了。
徹底邁出了這一步就再沒有回頭路,眼下正是天下情形最險亂的時刻,倘若不能一舉穩下這場亂局,後患無窮。
畢竟共處凡間的這兩族分裂的太久了,確實需要足夠的時間來磨合,在此期間,總要小心提防着。
君寒的路子向來走的強悍又霸道,不但手段夠硬,身子骨也是不一般的強健,向來沒有什麼病痛擾身,今日卻不知怎的,腦袋裡突然炸了根弦似的,痛得有些匪夷所思。
他坐在書房裡揉着太陽穴,百里雲卻在這時候跨進門來,帶了一身精神抖擻。
他向來很精神。
君寒下意識收了動作,擡起頭來,百里雲站定便道:“那個仙門之人已經抓住,如何處置?”
才鬆了太陽穴沒多會兒,那惱人的頭疼便又陰魂似的又纏回來了。
君寒頭次體會這小毛病,怪不舒服的,精神有些不大好,卻還是清了清神,問:“你認識他嗎?”
“李天笑。”
君寒刨了刨思緒,似乎在思索這個名字有何不妥之處,片刻,便笑,“你師兄?”
“嗯。”百里雲臉上神色淡淡無奇,連眼色都沒閃分毫,彷彿“李天笑”這個名字與他毫不相干。
君寒卻記得,他當年也很關切此人。
不過很早以前,君寒便發現,百里雲此人與他同屬一路,信奉自己,只要站定了立場便無所猶疑。
於是他從仙門出身,後來也不曾迴避過與仙門的戰爭,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算個心性涼薄、鐵石心腸之人。
君寒倚着身,“你覺得此人可有用處?”
“他的修爲很高,如果願意歸順的話,是個不錯的人才。”百里雲回答的很理性。
“那如果不歸順呢?”
“除掉比較穩妥。”
君寒故意一挑眉梢,作了一面驚訝之色,“一點情面都不留?”
百里雲聞言笑了笑,“說實在的我也不想殺他,可如果留着他一定會有礙於行動計劃的話,那還是捨棄比較好。”
君寒一手撐着臉,指尖饒有思緒的點了兩點,“那你就去看看他願不願意歸順吧。”
百里雲點了頭,卻沒立刻走,便問:“閣主可是身體有所不適?”
君寒淺笑,“不打緊。”應罷,他又直起身來,道:“李天笑在仙門百家中也算是個名人,既然連他都漏了,想必還有更多殘黨留在中原,此事不好調派朝廷之力,就交給你來辦。”
“明白。”
“去吧。”
百里雲轉身出門,君寒又“好心”的在後頭提醒了一句:“儘量想辦法留住你師兄。”
百里雲似聞未聞,也沒作什麼反應。
論能力,百里雲絕對是君寒身邊最強的助手,可若論心性的話,他絕對不是一個足夠乖巧的下屬。
此人適用於統領,可不適合帶上戰場。
不過滄海閣有他管着,君寒也的確輕鬆了不少,操心操肝的擺弄完了朝局之事後倒也不必抽太多神來收拾滄海閣的事務。
今天這偏頭疼來得詭異,君寒也沒那雅興琢磨品味,便提早回了屋。
今日倒是明陽如炬,天穹萬里無雲,藍得透徹,有那麼幾分賞心悅目。
君寒卻向來沒那興致賞景,便昏沉着,回了屋。
憐音在閣上瞧着,心底莫名攀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今日的滄海閣裡總環着一縷清冽的靈息,若非仙門之人,如今世上又有什麼人還能有這般氣息。
很不妙的,恐怕有仙門之人被君寒逮到了。
李天笑沉沉睜眼,迷/藥的後勁還在,於是腦際昏叨叨的,一眼昏暗灌進眼中,一時半會兒竟還有些摸清這是夢醒還是迷幻。
森冷的寒意灌襟入膚,冷的他一哆嗦,終於清醒了過來。
不出所料的,已然身陷大牢。
關他的還是一個施了禁制的籠子。他雙手被裹着血焰的鏈條鎖住,牢欄外頭罩着一層瑩瑩淺淺的結界,他催了催靈力,果不其然,毫無動靜。
“醒了?”
乍來一聲又驚得他耳根一麻,隨即轉眼瞧去,果然是百里雲,他坐在牢籠另一頭的陰暗角落裡,一身黑衣藏的模糊,難怪李天笑沒立馬瞧見他。
“百里雲!”李天笑一醒神便火氣沖天,猛然一站卻又被縛着雙手的鐵鏈給重重摜了回去。
百里雲瞧着他發怒卻很平靜,波瀾不驚的起身,拖着椅子走近了些,鑽到有光視線清明的地方便停住,又坐下了。
百里雲坐下了也沒說話,藉着牢裡幽幽暗淺的火光打量着他師兄滿盛怒意的臉。
百里雲長了一雙和煦溫潤的含笑鳳眼,眉尾稍落內斂,整張臉瞧下來,很難見凌人之色,是副儒雅的俊容,而這副面容下藏的卻是一顆向來堅毅的心。
他天生的資質在仙門之中並不算是出類拔萃,與李天笑相較亦是中庸的靈根,他卻能憑着這樣平平無奇的資質與根骨奇絕的李天笑共爲蜀山雙傑。
昔年蜀山確有兩位首徒,均被長老付以重望。
有一次,蜀山受託前往崑崙掃除作亂雪妖,帶隊的便是百里雲。
那隻藏身崑崙的雪妖修爲近千年,可喚風雪掀地靈,極難對付,雙方惡戰,結果動靜太大,引發了雪崩,百里雲施陣將同行師兄弟盡數推往外圍,自己卻和雪妖雙雙被埋暴雪之下。
事後蜀山掌門親自前往崑崙搜尋,雪妖最識雪性自然不死,掌門將其斬除,卻在雪妖腹裡發現了百里雲的斷臂,便帶回去,同他生前的衣物一同在蜀山陵中葬下。
此後李天笑又在凡間尋找了多年,均無果。
兩人沉默相望了片刻,終於還是李天笑開口:“你爲何替他做事?”
他又問了一遍,百里雲卻仍是平淡的神情,“因爲他是我的恩人。”
“恩人?”李天笑冷冷一嗤,“那師門便待你無恩嗎?”
“師門之恩,自然謹記,我從沒說過,自己不是蜀山弟子。”
這一語落罷,李天笑卻是徹底哭笑不得了,火氣燃在心口,卻把自己哽了個半死。
“但你還是幫他屠滅了師門……”
“蜀山一戰,我並沒有參加。”
“休要狡辯!”李天笑一聲怒喝,怒罷,卻又扯得自己心口一陣陣絞痛,喃喃道:“你爲什麼要這樣……”
其實他也知道,即使沒有百里雲相助,仙門也必然會葬身在鐵麟軍的刀戈鐵蹄之下,可他仍然無法接受,這個曾與自己親密無間的同門師弟,竟也在那行伍之中。
百里雲木製的五指輕輕輪敲着,彷彿沒聽見李天笑的話似的,自顧自道:“你身上有些舊傷,應該是戰時留下的吧?我順便給你服了些藥,應該有所助益。”
“……”李天笑差點沒被他這一句氣死,提了氣正想罵回去,百里雲卻擡了擡手,“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如今木已成舟,說再多都沒什麼意義。”
“那你來這又想做什麼?勸我‘棄暗投明’,歸降滄海閣?”他嗤然一笑,“你覺得有意義嗎?”
“勸說什麼的,多半沒有意義。”
“那你想怎樣?”
百里雲站起身,“我猜師兄一定很好奇我爲什麼在這,我也不介意告訴師兄。”
李天笑看着他,沒說話。
百里雲左手打了個響指,扣着他雙腕的鎖鏈應聲鬆落。
“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