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囚徒

陸漸醒來之時,頭痛欲裂,睜眼也覺乏力。但覺被人撬開了嘴,灌入一股冰涼液體,辛辣刺鼻,似是酒水。那液體一旦入口,陸漸越發昏沉,倏忽間又睡過去。

如此將醒未醒,總有酒水灌入,陸漸深感四肢乏力,耳邊人語細微,如蚊蚋嗡鳴,無論如何,也沒法聽清。

渾渾噩噩中,忽覺身子一震,似被人重重慣在地上。陸漸背脊欲裂,驟然清醒,努力張眼望去,眼前卻是漆黑一團,也不知身在何處。

陸漸長吸一口氣,忍着頭痛,閉目冥思,昏迷前的情景漸漸憶起,不覺掙了一下,但覺四肢空虛,怎麼也聚不起力氣。須臾間,昏沉之感再度襲來,陸漸生怕又是一睡不醒,狠咬一下舌尖,銳痛入腦,略略清醒。

正難受的當兒,眼角邊忽有亮光閃過,接着便是門軸互相摩擦,嘎吱有聲。

一扇門忽然開了,那道亮光直射到陸漸面上,陸漸久處黑暗,驟遇強光,一時睜不開眼,只聽有人說道:“這個人是新抓來的,沙師父你瞧瞧,他資質如何?”

一個蒼老的聲音道:“不用瞧了,畢箕,這人交給你。先練‘蒼龍七脈’,練完之後,我再來看。”

先前那人答應了,又道:“但他服了太多‘七煞破功酒’,昏睡不醒,怕是沒法好生練功。”

“蠢材。”那老者怒哼一聲,“跟你們說了多少次,《黑天書》練的是隱脈,‘七煞破功酒’破的是顯脈中的功夫,跟隱脈有何干系?”

那畢箕諾諾連聲,隨後一陣腳步聲響,似乎有人去了。猛然間,陸漸只覺“蒼龍七脈”的“左角穴”一痛,耳聽得畢箕吃吃笑道:“這下醒了吧?”

陸漸睜眼望去,藉着燈光,但見一張臉龐稚氣未脫,嘴尖額寬,卻是一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年,不由問道:“這是哪裡?”話一出口,他自己也覺吃驚,不知何時,他的聲音竟變得沙啞無比,幾難聽見。

畢箕笑笑,說道:“這是東海獄島的煉奴室。從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劫奴了。”

陸漸真是哭笑不得,問道:“你是西城的人嗎?”畢箕目有詫色,說道:“誰是西城的人?我是東島的人。”陸漸道:“由來只有西城煉奴,東島何時也煉奴了?”

畢箕皺眉道:“要勝西城,我們東島自也要有自己的劫奴;若不然,將來鬥起來,豈不吃虧?”說到這裡,他露出警惕之色,冷哼一聲,“小子,莫非你知道何爲煉奴?”

陸漸嘆了口氣,閤眼道:“我知道的。”

畢箕道:“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罷。入了獄島,便只有兩條路能夠出去。要麼你死了,屍體會送到島外的鯊池裡喂鯊魚;要麼成爲第一流的劫奴,將來隨我出島,到江湖上威風。”

陸漸默不作聲。畢箕笑道:“好死不如賴活,我先後煉過三個劫奴,他們都不喜歡喂鯊魚,你想必也一樣吧。”說罷開始解說《黑天書》的脈理,讓陸漸修煉“角脈”。

《黑天書》陸漸早已練過,再練一遍,也無不可。但他一想到世人爲求私利,總想奴役他人,便不由得心灰意冷,再無修煉之意。

畢箕解說完脈理,仍是按部就班,不住向“角脈”諸穴打入真氣。陸漸但覺那真氣入體,再沒有向日那種喜悅滿足之感,不由深感詫異,轉念一想,旋即明白。原來,“有無四律”第一律便是‘無主無奴’。寧不空一日爲主,終身爲主,普天之下,惟有他的真氣能與陸漸的隱脈相感應,其他人的真氣均不管用,是故一名劫主可以煉製數名劫奴,但一名劫奴卻只能終生依附一名劫主,既有寧不空在前,畢箕此時所作所爲,不過是白費氣力。

陸漸本想告訴畢箕,但心念一動,又將話嚥了回去。畢箕卻頗愛說話,又瞧陸漸年紀相仿,故而不時詢問他生世來歷,但陸漸心有所想,無心交談,往往畢箕問上八九句,他才敷衍一句。

畢箕不悅道:“你這人呆裡呆氣,就像一塊大石頭,我以後叫你石頭人好了。”繼而又道,“石頭人,你如今或許還憎恨我,但若你將《黑天書》煉到一定地步,你喜歡我還來不及呢,只怕時時刻刻都想見我。”說罷哈哈大笑,笑了一陣,又道,“我教你的心法,你須得狠命苦練,才能成爲第一流的劫奴。若不能成爲第一流的劫奴,便出不了這獄島,要麼幽死在煉奴室裡,要麼將來劫奴多了,石室不夠,你就得去喂鯊魚。”

陸漸越聽越怒,咬牙閤眼,不發一言。畢箕討了個沒趣,指點完“角脈”諸穴,便自去了。

陸漸寧定心神,觸摸衣衫,發覺魚和尚的舍利尚在,始才放下心來,尋思脫身之法,忽地想到那“沙師父”的話,不由忖道:“那老人說‘七煞破功酒’破的是‘顯脈’中的功夫,與‘隱脈’並無干係。如此說來,或許我體內的劫力依然可用。”不覺精神一振,默察體內,但覺隱脈之中,劫力果然若有若無,流轉不絕。

依照“有無四律”第三律“無休無止”。《黑天書》一經練成,只需劫奴不死,劫力運轉便無止歇,即便顯脈受損,隱脈受制,也無法消滅劫力。

劫力性質奇特,無陰無陽,無內無外,能夠轉化爲人體任何力量。是故陸漸感知到劫力尚在,驚喜難抑,當下咬緊牙關,努力施展“十六身相”,將劫力轉化爲內力外力,又因他的“三垣帝脈”被禁,大可長久借用劫力,無須擔憂“黑天劫”之患。

此時他渾身乏力,便有劫力可借,變相依然艱難,花了一個時辰,才變完“我相”,又花兩個時辰,才變完“人相”。而他每變一相,便覺劫力在隱脈中的流動快了一分,化爲內外精氣,注入顯脈之中。

正覺氣力漸復,忽聽腳步聲響,陸漸一轉念,低低呻吟起來。嘎吱一聲,室門大開,畢箕哈哈笑道:“怎麼,石頭人,難受了嗎?”蹲下身來,向“角脈”中注入真氣。陸漸練過《黑天書》,修煉中的諸般情景均曾領受,一覺真氣入體,便裝出歡喜之色。

畢箕不疑有詐,注入真氣已畢,說道:“知道厲害了吧?方纔那痛苦,普天之下,唯我能解。方纔的快活,也只有我能賜予。你只要乖乖聽我的話,我便常給你真氣,若不然,嘿嘿……”他說到得意處,放下一個食籃,“你且吃些東西。石頭人,只需你乖乖煉完二十八支脈,我便給你‘七煞破功酒’的解藥,到那時,你就不會這樣軟綿綿的了。”

畢箕一邊說笑,一邊喂他湯飯,那眼神舉止,彷彿將陸漸當做小貓小狗,恣意調笑。陸漸心中卻知,若是練完二十八支脈,早已欲罷不能,屆時就算沒有“七煞破功酒”,這少年也大可從心所欲,控制劫奴,一念及此,他心中暗怒,恨不能一拳打斷畢箕的鼻子。

畢箕餵食已畢,又命陸漸修煉一遍“角脈”,陸漸少不得裝模作樣一番。畢箕瞧得心滿意足,收拾食籃,關門去了。

陸漸吃飽,精力漸長,陸續施展變相,轉化劫力。每過三個時辰,畢箕便會前來一次,傳授《黑天書》,卻不知陸漸體內已生極大變化,內外精力,漸趨充盈,待到畢箕教完“蒼龍七脈”,陸漸已將“十六身相”變了兩次,精力如滾滾洪流,將“七煞破功酒”的藥力沖刷得乾乾淨淨。

陸漸氣力一復,本想一舉制住畢箕,但轉念又想:“須得先問他周大叔一行和北落師門的下落,一出此地,便去營救。”

耐心等待半晌,畢箕又至,陸漸便問周祖謨等人下落。畢箕素來多嘴饒舌,最恨無人攀談,難得這“石頭人”發問,精神爲之一振,嘻嘻笑道:“這個我卻不大明白,這島上關了幾百號人,有犯了島規的東島弟子,也有被俘的西城部衆,還有被擄來的海客。至於誰人關在何處,卻只有島上的主腦才知道。”

陸漸聽得暗暗發愁,又聽畢箕問道:“你那些同伴多大年歲?”陸漸道:“這跟年歲有什麼干係?”

“干係大了。”畢箕說道,“若和你年紀相仿,多半進了煉奴室;若是年過三十,先天之氣虧蝕,不能煉奴,便會進入尋常牢獄。怕只怕,你那些同伴,既不能煉奴,又無甚拷問價值,沙師父一不耐煩,統統拉去餵了鯊魚。”

陸漸聽得又驚又怒,忽聽畢箕又道:“石頭人,待會兒沙師父要來巡視,你好生應對,若不然,我也救不了你。”言下頗有關切之意。陸漸聽得心軟,竟然狠不了心,對他下手了。

過了一會兒,忽聽遠處傳來呼喝之聲,間雜淒厲慘叫。陸漸聽得毛骨悚然,忽聽畢箕低聲道:“沙師父來啦,你當心些。”

那呼喝慘叫響了片時,腳步聲響,似有人來,畢箕出門叫道:“沙師父,這名劫奴的‘蒼龍七脈’也練完了。”

只聽來人哼了一聲,似乎頗不耐煩,旋即一名乾瘦老者走了進來,只見他深目高顴,削頰薄脣,長相頗爲刻薄,他打量陸漸一眼,冷冷道:“你練完‘蒼龍七脈’,有什麼感受嗎?”陸漸心念疾轉,隨口道:“我的雙手奇怪得很,放在地上,竟能知覺遠處的人走來走去。”

那乾瘦老者目光一凝,流露出專注之色,問道:“除此之外,還有什麼?”陸漸搖頭道:“沒有了。”

那乾瘦老者沉吟良久,頷首道:“如此看來,你或許能夠練成‘四體通’的‘補天劫手’。”

畢箕忙問道:“沙師父,這‘補天劫手’厲害麼?”

乾瘦老者冷笑道:“既然號稱補天,豈會不厲害?八十年前,西城天部曾煉出過一雙‘補天劫手’,但自那劫奴死後,便再沒有過。至於有多厲害,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爲了殺死那名劫奴,‘東島五尊’死了兩個。”

畢箕聽得又是吃驚,又是不服,忍不住道:“但我們東島還是殺了那劫奴,對不對?”

“殺死卻未必,不過……”乾瘦老者嘿嘿一笑,“這劫奴委實死在東島手裡,你可知道爲什麼?”

畢箕沉吟道:“既不是殺死,又委實死在我們手裡?”驀然雙眼一亮,脫口道,“我們殺了他的劫主。”

乾瘦老者露出讚許之色,點頭道:“你須知道,無論劫奴有多厲害,劫主一死,劫奴亦死。是以你身爲劫主,須得當心自身安危。”說罷微微一頓,又道,“畢箕,你從今日起,專一修煉此人,另外三名劫奴,便不用管了。”

畢箕吃驚道:“爲什麼?”乾瘦老者道:“那三人沒什麼出奇的本領,只會白白浪費你的真氣。”畢箕失聲道:“但若他們‘黑天劫’發作……”乾瘦老者冷冷截口道:“發作更好,早早死了,去喂鯊魚。”

爲那三名劫奴,畢箕花費不少心血,聽得此言,心中不覺一陣難過。忽聽陸漸寒聲道:“劫奴便不是人麼?”乾瘦老者瞥他一眼,笑道:“你說得對,做了劫奴,便不算人……”話音方落,忽覺勁風撲面,他心頭一驚,縱身後掠,不料陸漸忽自“大自在相”變爲“諸天相”,搶到他身側,左手纏住他左臂,右手已勒住他咽喉。

那乾瘦老者面紅氣促,呲牙道:“畢箕這蠢貨,你給他服了‘七煞破功酒’的解藥麼?”畢箕乍遇如此變故,兩眼發直,伶牙俐齒一時俱無,結結巴巴地道:“哪,哪裡會?解,解藥都在您手裡呀。”那乾瘦老者一聽有理,但怎麼也想不出陸漸何以能夠恢復氣力。

陸漸厲聲道:“姓沙的,帶我去找周大叔。”那乾瘦老者怒道:“我沙天洹死則死矣,從不受人威脅。”陸漸怒道:“你真當我不敢殺你,大不了同歸於盡。”說罷右手一收,沙天洹頸骨喀喀作響。畢箕忙道:“沙師父,好漢不吃眼前虧,咱們暫且服輸,事後再跟他計較。”

沙天洹話不能出,只能嗚嗚直叫,畢箕瞧他神色,忙道:“沙師父答應了。”陸漸手臂略鬆,寒聲道:“當真麼?”沙天洹啐了一口,罵道:“小畜生下手好毒。”陸漸冷笑道:“再毒也不及你們煉人爲奴。”

沙天洹冷哼道:“你方纔說要找誰?”

陸漸道:“上次你們不是劫了一隻海船嗎?船上的海客,現今都在哪裡?”沙天洹想了想,恍然道:“是狄希說的那艘船麼?”

陸漸一聽這名字,便覺有氣,說道:“不錯,就是那無信小人做得好事。”

沙天洹驀地怒道:“我也上了那廝的當,他給我送信,說是有一船二十人,都是煉奴的上好材料。害我火速派了兩艘黃鷂快艦,浪費了幾十枚‘幻蜃煙’,誰知到頭來,卻只劫了一船廢物,除了你,沒一個人管用。”

陸漸驚怒道:“你殺了他們?”沙天洹道:“那卻沒有。我一怒之下,本想將那些廢物都喂鯊魚。不料事後狄希又送來一封信,說是連人帶船暫且留下,他有大用。哼,天底下哪有這等好事?我跟他說了,讓他找二十個適合煉奴的年輕人給我,一個換一個。”

陸漸聽得亦喜亦怒,喜的是周祖謨一行尚在人間,怒的是這沙天洹喪心病狂,念念不忘煉人爲奴,當下喝道:“帶我去見他們。”

沙天洹命操人手,無可奈何,只得在前引路。陸漸見畢箕欲要跟上,怕他從旁偷襲,便道:“你留在煉奴室,不許出來。”畢箕見沙天洹被擒,主意盡失,只得乖乖留下。

煉奴室內昏暗無比,室外巷道卻每隔十步便有火炬,火光幽幽,照得巷中景物若隱若現。巷道兩側的石室中,不時傳來呻吟之聲。陸漸深知必是某位劫奴“黑天劫”發作,一時感同身受,心如刀割,厲聲道:“沙天洹,你將這些人盡都放了。”

沙天洹嘿嘿笑道:“放卻不難,但只怕我將門打開,他們也不肯走。除非,你將島上的劫主也都帶走,嘿嘿,劫主遍佈島上,你本事再大,又能將整座獄島都搬走嗎?”

陸漸聞言,不禁默然,深知以自己一人之力,確乎無法帶走這些劫奴,就算帶走,也會白白害死他們,不覺悲憤難抑,恨不得手臂一收,將沙天洹的細瘦脖子擰成兩截。

好容易按捺住心中殺機,卻見迎面走來幾名獄卒,見狀無不瞠目。陸漸心一緊,將沙天洹的脖子勒得更緊,忽覺地勢漸高,驀地踩中一級石階,不禁喝道:“怎麼回事?”

沙天洹道:“這座地牢在獄島下方,煉奴室是第二層,你那些夥伴都關在島面上,若不上去,怎麼相見?”

陸漸將信將疑,一面走路,一面默數石階級數,但覺那石階忽直忽曲,忽高忽低,約莫走了三百餘步,驀地白光刺眼,已到出口。

陸漸走出地牢,但覺天朗氣清,世界廣大,舉目望去,卻見島面上光禿禿的,不但草木稀少,一所樓宇也無,絕似一座無人荒島,不由大爲訝異,問道:“這島面上沒有人住嗎?”

沙天洹冷笑道:“此乃韜光隱晦之法,你小子又懂什麼?獄島的所在本是東島絕秘,故而隱蔽第一,倘若千檐萬宇,華廈參差,海船過境,一瞧便知,還有什麼秘密可言?如今這副樣子,一瞧便是無人荒島,自也沒人有興登臨了。”

陸漸默默點頭,茫茫大海中,如此一座無人荒島,確是叫人無法想到,在這荒島之下就是地牢。想着心中生疑,問道:“既然如此,周大叔怎麼會在島面上?”

沙天洹支吾道:“島面上也有幾處土牢,關一些不打緊的犯人。”他指着遠方近海處一塊大礁石,道:“就在那邊。”說罷當先走去,陸漸只得跟隨。

走了半晌,離那礁石尚有百步,沙天洹忽地一折,沿海邊沙灘行走,走了約莫丈許,忽聽沙天洹低喝一聲:“陷!”陸漸足底一軟,身子不由自主,向下墜去。

陸漸不料此地竟有陷阱,大吃一驚,方欲掙扎,卻覺下方粘稠無比,若有莫大吸力,向下拉扯。

霎時間,陸、沙二人雙雙陷沒,四周充滿粘稠淤泥。陸漸呼吸不得,但覺沙天洹身如泥鰍,只一掙,便從他手底脫出。陸漸伸手急抓,扣住沙天洹手腕,卻覺滑不留手,難以扣緊,慌亂間,忽覺沙天洹身子一震,被無形之力向上推送,另一股絕大吸力,卻將陸漸向下拉扯,陸漸只覺掌心一滑,沙天洹手臂脫出,他卻被那吸力一扯,直墜下去。

那股吸力兇猛異常,陸漸墜落極快,身周的淤泥也越來越黏,彷彿永不見底。淤泥向着眼耳口鼻洶涌灌入,陸漸渾身血液似要迸出,心肺幾乎爆炸開來,禁不住手舞足蹈,不經意間,忽覺四周淤泥向外輕輕一彈,那束縛略有放鬆。

陸漸緩過一口氣,劫力由雙手擴散開去,知覺到東北角的淤泥略爲稀薄,當下奮力向那方衝突,但只一瞬,淤泥再度八方壓來,堵塞七竅。

陸漸心知如此下去,必死無疑,不覺回憶方纔。那時手足亂揮,無意間變出若干相態,而將淤泥彈開的,正是“神魚相”。

他無法呼吸,顯脈氣力已衰,唯有隱脈中劫力未絕,當即借力,變出一個“神魚相”,四周淤泥又被彈開。陸漸稍一掙脫,連使兩個“神魚相”,衝向東北角,但覺前方亙着一塊大石。

陸漸絕處求生,雙手奮力一撐,但覺那塊大石略有鬆動,便使一個“大須彌相”,撞在石塊上,那石塊驟然向外脫落,露出一個大洞,淤泥忽地得了宣泄之處,循洞口一泄而出,將陸漸衝將出去。

陸漸壓力一輕,一股腥鹹洪流迎面涌來,竟是來到海里,回頭望去,那洞口仍是不絕涌出渾濁淤泥。

四面海水冰冷黑暗,顯見此處已然不淺。陸漸精力耗竭,全憑劫力封住口鼻,纔不令海水灌入。正想借力浮出海面,忽覺一股激流自左涌來,陸漸兩眼雖難視物,雙手仍能清楚知覺,來者是一條龐然大魚,長有丈餘,巨口尖牙,樣子十分兇惡。

陸漸忙變一個“神魚相”,翻轉之間,閃過那大魚的利齒,正要浮上,忽覺左上方又有一頭大魚張口咬來,只得再度變相。那魚自他身下掠過,擺尾之際,掃中陸漸腰脅,令他幾乎岔氣,嗆入一口海水。

“鯊魚。”陸漸猛然驚醒,只覺前後左右,數頭巨鯊蜂擁而來。他驚駭欲絕,反覆變化“神魚相”。這一相,在海水之中大有奇效,變相一生,海水辟易,是故陸漸運動奇快,連番避過鯊魚利齒,但羣鯊既多且猛,更有增多之勢。陸漸拼死潛出一程,但覺身邊海水激盪,也不知有多少鯊魚在追趕堵截,直覺那些森然利口越逼越近,就在咫尺。絕望間,雙手忽地知覺,附近礁石上有一個洞穴,似能容人。

此時他只求逃脫鯊吻,也顧不得洞中有無危險,一頭潛入。洞中逼仄,僅容一人,陸漸才鑽入內,便覺後方水流衝激,傳來羣鯊撞擊洞口的聲聲鈍響。

陸漸聽得魂飛膽裂,但覺那洞並非死穴,似有通道,於是奮起餘力,變化“神魚相”,沿着通道潛去。

那通道時寬時窄,曲折向上,也不知遊了多遠,就當陸漸劫力耗盡、行將就斃的當兒,水壓驀地一輕,一股潛流從下涌來,猛地將他托出水面。

陸漸連嗆了幾口水,還未明白自己如何爬到岸上,便覺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昏沉之際,彷彿神魂離體,又來到那個光暗交錯的地方,形若無質,在黑白間穿行,擡眼望去,黑暗的一邊,二十八宿一一顯現,唯獨“三垣帝星”所在的地方,多了三道血色的光環,層疊縱橫,如是灼亮,以至於“三垣”諸星盡失光芒。

驀然間,其中的一道‘血環’慢慢黯淡了。陸漸正覺驚詫,忽見那道“血環”有如破碎的瓷器,迸出一道最後的閃光,終於繽紛消散。

血環消散的一剎那,陸漸驟然驚醒,心頭砰砰亂跳,他深知這夢絕非尋常幻夢,每次出現,均與體內的隱脈大有關係。而那三道“血環”,分明表徵魚和尚設下的三道禁制,如今一環破碎,正是暗示,三道禁制已去其一,只剩兩道了。

陸漸想到這裡,不覺悵然,猜想這禁制被破,多半因爲此次連遇奇險,幾次瀕死之際,全賴劫力方得脫困,但畢竟借用太多,劫力大舉反噬,終究毀掉了魚和尚的一道禁制。

陸漸悔恨交迸,暗罵自己愚蠢,若非輕信沙天洹,豈會落到如此田地。然而轉念一想,換了他人,遇此奇險,早已死了多次,自己能夠苟活,全賴魚和尚的遺澤,只是尚未迴歸中土,先損一道禁制,未免辜負了這位高僧的心意。

想到這裡,陸漸按捺心中懊惱,向着魚和尚的英靈默禱片時,感知隱脈,果是劫力微弱,幾不可覺,足見此次消耗太巨,短時內無法恢復。

內視已畢,他舉目四顧,漆黑不見五指,伸手觸摸,卻摸到一片岩石,冰冷潮溼。陸漸恍然有悟,自己所處的地方,乃是獄島之下的一個洞穴。這類洞穴,要麼是海島生而有之,要麼便是海水長年侵蝕而成。陸漸叫喊一聲,卻聽那叫聲七轉八折,陣陣傳回,經久不絕,足見洞穴龐大,絕非海水侵蝕可得,而是天生洞穴了。

穴中絕無光亮,天幸尚有空氣流入,不至於令人窒息。陸漸目不能視,但有一雙妙手,摸索四周,但覺所處之地,乃是一個兩人來高、數丈方圓的石窟,石窟下方,便是來時的水道,連通大海,有若一眼深潭。深潭向海一面,是嶙峋石壁。與石壁相對,則是一個半人來高的洞口,不知通向何處。

潭邊還有若干實地,可供坐臥。陸漸調息片時,飢餓起來,那潭中海魚甚多,料來均如陸漸一般,爲了躲避羣鯊,逃來此間,只可惜時運不濟,才脫了羣鯊之口,又入了陸漸之腹。

陸漸生食數條海魚,尋乾爽處美美睡了一覺,養足精神。洞中無日月,也不知睡了幾多時候,醒來時,忽聽沙沙之聲,極輕極細,但傳於空穴之中,分外清晰。

陸漸心頭一驚,欲要凝神細聽,那聲音卻又歇了,辨其來向,似乎來自身後洞口。陸漸不覺心悸神搖,汗毛倒豎,可轉念又想,此時精力俱足,就算洞中有甚怪物,也未必強過海中羣鯊,與其不見天日,坐地待死,莫如豁出性命,一探究竟,如能找到出路,豈非大妙。

當下鼓足勇氣,鑽入洞中。那洞內十分幽深,地勢始終向下,越走越低,通道則高低寬窄,時有不同,寬大高曠處可並行十人,低矮逼仄處,卻唯有匍匐爬行。

也不知走了多久,約莫是降到海面以下,漸有水流浸入洞中,越往下去,空氣漸濁,潮溼越重,到後來頭頂生出積水,不絕如縷,在足下聚成片片水窪,陸漸以雙手承接積水,嚐了一嘗,但覺微鹹還淡,遠不如海水那般苦澀,不由心中大喜,飽喝一頓。

再往下走,水窪也隨之變深,由足至脛,由脛而膝。陸漸一度猶豫不前,但那沙沙聲時斷時續,始終不絕,令他的好奇之心難以剋制。

待到水漫至膝之時,陸漸終於聽清,那聲音並非沙沙之聲,而是有人正用某種堅硬銳物,刮擦石頭,只因這洞穴結構奇特,有擴音之能,故而將之遠遠傳出。

陸漸不料此地竟會有人,歡喜得幾乎窒息,循那聲音奔跑十步,驀地腳趾劇痛,踢到一面石壁,方知那刮擦之聲正是從石壁中傳來。

陸漸循着石壁來回摸索,想要發現門戶,誰知那石壁高大寬廣,嚴絲合縫,當真無隙可入。

陸漸沮喪萬分,忍不住高叫道:“有人嗎?有人嗎?”叫了半晌,也無人應,那刮擦聲卻停了,陸漸正要再喊,忽聽一個細弱的聲音道:“向左走,到這邊來。”

陸漸驚喜無比,踉蹌向左,卻聽那聲音反覆道:“在這邊,在這邊。”陸漸循聲摸索,驀地摸到一絲極窄極細的裂縫,聲音便是從中傳來。

陸漸喜極而泣,叫道:“你,你是誰?”那人道:“你呢?你又是誰?是人,還是鬼?”陸漸忙道:“我是人,我是人。”

那人沉默一陣,忽地哈哈大笑起來,笑了好半晌,才道:“你分明是個冒失鬼,突然一叫,我都被你嚇着了。以爲要麼是心生幻覺,嘿嘿,那可是發瘋的前兆;要麼就是遇上鬼了。如此說來,你那邊不是海了?”

陸漸說了幾句話,激動心情稍微平復,長吸一口氣,說道:“不是海,是一個很大的洞窟。”

“洞窟?”那人一陣默然,忽地喜道,“我知道了,這座獄島本就奇特得很。島下中空,既無岩石填充,也無海水灌注,是故多有巨穴深洞。其中暴露在外的幾個,都被鑿成地牢,至於別的洞穴,深藏島下,還沒被發現呢?”說罷哈哈大笑,似乎特別開心。

陸漸道:“你說得不錯,可我怎麼過來。”那人笑道:“你想過來麼?哈哈,我還想過去呢。”陸漸奇道:“你想過哪裡去?”那人笑道:“到你那裡去呀。”陸漸道:“我這裡也出不去。”那人道:“絕無可能,你若出不了洞,又怎麼能進洞來呢?”

陸漸便將自己掉入沙天洹的陷阱,好容易脫險,又被羣鯊所迫,鑽入石穴,來到這洞中的情形,一一說了。

那人靜靜聽罷,方道:“你說的那個沙天洹,是不是乾癟瘦小,長相刻薄?”陸漸拍手道:“正是這個樣子。”

“那就是了。”那人道,“不過,你被他陷害也不冤枉。只因你不知道他的來歷,若是知道了,有了提防,也就不會這樣倒黴啦。”

陸漸奇道:“他有什麼來歷?”

那人道:“沙天洹本是西城澤部的高手,當年爭奪澤部之主,敗給別人,故而一怒之下轉投東島。他陷你入泥沼,用的就是澤部的‘陷’法。據說在沼澤中動手,澤部絕學,天下無敵。他們所練的‘周流澤勁’,既能讓他們在淤泥之中行動自如,又能將敵人陷入淤泥深處,束手就死。”

陸漸不解道:“但那沙灘上怎麼會有泥沼呢?”

那人呵呵笑道:“沙天洹是澤部高手,若無泥沼時常修煉,本部神通勢必荒廢。那泥沼便是他驅逐劫奴、私自建造的練功處。只是這老東西爲人刻薄小氣,生怕別人知道了泥沼的所在,偷瞧他的獨門功夫,故而平素若不修煉,便用沙石覆蓋,僞裝成尋常沙地;但若遇上強敵,便設法誘至該處,破開沙石,將之陷入泥沼。一入泥沼,便是他的天下,任你是誰,也多半沒命。”

陸漸聽他說得有如親見,忍不住問道:“沙天洹建造泥沼的時候,你也在嗎?”那人道:“不在。”陸漸怪道:“那你怎麼這樣清楚,就像親眼瞧見似的?”

那人輕笑一聲,說道:“我雖不是親眼所見,卻也猜想得到。所謂‘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便在於舉一反三,聞一知百,憑藉一星半點的消息,推斷出天下大勢。況且沙天洹那點豆腐腦子,也裝不了什麼高明主意,我用腳趾頭一想,便想得出來。”

陸漸聽得佩服,說道:“他便不高明,我也想不到的。”

那人道:“你能逃出泥沼,擺脫鯊魚,足見本領高強。是了,你怎麼到這島上來的?”

陸漸便將自己如何做了通譯;如何幫周祖謨購買鳥銃,遭遇“九變龍王”,又如何爲救衆人,與之苦鬥;乃至於狄希如何不守信用,將海船出賣給獄島;自己又如何憑藉劫力脫困,挾制沙天洹,但終究功虧一簣,遭其暗算。

那人聽完,笑道:“原來你是一名劫奴,也難怪了。但你說狄希不講信用,卻不盡然。他若不守信,大可將你們一口氣殺光,除了老天爺,誰又知道?只是形格勢禁,他雖不願違約,卻也不能讓這批鳥銃落到天部手裡,是以想出了這條‘借刀殺人’的毒計,借沙天洹之手收拾你們。你們所立賭約,只限於狄希,他不親自動手,便不算違約。這個周祖謨自作聰明,定個賭約卻漏洞百出,真不知道,他這大半輩子的生意,又是怎麼做出來的?”

陸漸沒料這一紙賭約,竟有這麼多彎曲,不覺好生感慨,嘆道:“是啊,若有你在,我們也不會上那狄希的當了。”

那人笑道:“即便有我,也未必能成。東島五尊之中,‘九變龍王’的武功不算最高,城府卻是一等一的深沉。訂約之時,後續的種種變化他怕是都已料到了,是故你們無論如何,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說到底還是實力不濟,一旦對手厲害太多,你們的退路也就有限得很了。”

陸漸悵然道:“如此說,無論怎樣,我們都逃不掉的了?”

那人笑道:“那也未必。”他言辭飄忽,忽東忽西,陸漸聽得頭昏腦脹,吃吃地道:“難道還有別的法子?”

那人笑道:“你們落到這步田地,只因一開始便犯下了大錯。做生意便如奕棋,一着不慎,滿盤皆輸。若換了是我,身處異國他鄉,言語不通,風俗大異,更當小心謹慎。購買千支鳥銃,乃是少有的大買賣,容易驚動他人,這些人中有不相干的商家,更有敵人對頭,輕則遭到暗算、賠光本錢,重則惹來殺身之禍。是故高明商人,每每成就大事,都會大事化小、變整爲零,大生意若是能夠分化成若干小生意,生意變小,風險自也隨之變小了。

“按此道理,周祖謨貪多求快,只買龍崎一家的鳥銃,便是大錯特錯。換了是我,如此買賣,理當化整爲零,分別以不同面目,向不同地方的不同倭商購買,每次不過百支,分時分批購入。如此一來,即便買了龍崎的鳥銃,也不會惹他生疑,乃至於驚動狄希。狄希若不知道此事,後來的事也就不會發生了。”

陸漸恍然大悟,拍手道:“若是如此,那就萬無一失啦。”

“也不盡然。”那人冷笑一聲,說道,“這天下絕沒有萬無一失的生意。即便分地分人分時分批購入,仍有偌大風險。賣鳥銃的倭商雖然不少,但倭國之中,製造鳥銃的地方卻數得出來,據我所知,只有三處。一是種子島,二是雜賀,三是堺城。我來此之前,聽說尾張國的國友村也開始大批製造鳥銃,不知道真也不真?既然貨源如此有限,每年造出的鳥銃數目也就很好計算。龍崎身爲鳥銃商人的魁首,一旦發覺大批鳥銃不知去向,勢必多方查探,以他的人脈本領,未始不能發覺真相。那時候麻煩就大了。”

陸漸想了一會兒,才明白他話中之意,點頭道:“你說得對。”

那人嘆了口氣,說道:“所以說,購買鳥銃終是下策。上上之策,莫如招攬造鳥銃的倭人工匠,自己製造鳥銃。”

陸漸道:“倭國人小氣得緊,有點兒本領,也不外傳。你去招攬,他未必會跟你走。”那人哈哈大笑,罵道:“笨小子,那些工匠不跟你走,你就不會強行抓上幾個,綁架回國麼?”

陸漸聽得一驚,忙道:“這樣做,可有些不好。”

那人笑道:“有什麼不好,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何況又不殺害他們,只需逼着他們交出造銃的秘訣,再放他們回國便是。”說到這裡,他驀地住口,沉默半晌,喃喃道,“奇怪,奇怪。”陸漸問道:“怎麼奇怪了?”

那人道:“你說周祖謨是受天部差遣,到日本採購鳥銃的嗎?”

陸漸道:“狄希和周大叔交談時,便是這麼說的。”那人道:“這就奇怪了,這筆鳥銃買賣可說是破綻百出。他***,沈瘸子何等人物?怎麼會下這麼一手屎棋?”

陸漸忍不住道:“你們常說那沈瘸子,這人很厲害麼?”那人冷笑一聲,道:“他的綽號叫做‘天算’,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你說厲害不厲害?”

陸漸心頭咯噔一下,喃喃道:“確是厲害。”

那人道:“正因爲如此,此事才奇怪得很。西城之中,姓沈的智算第一。以他的心計,怎麼會棄上策而取下策,來做這筆鳥銃買賣?即便要做,也當派一個穩妥之輩,又怎能派周祖謨這個蠢材?即便派了這個蠢材,也當學那諸葛孔明,給他幾條錦囊妙計,怎能讓他隨意胡來,買個鳥銃也買得驚天動地,世人皆知。”

那人說罷,又連道奇怪。陸漸嘆道:“再聰明的人也會犯糊塗,我認識一個極聰明的人,因爲一時大意,雙眼都被人弄瞎了。”

那人哦了一聲,道:“這話卻也在理,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或許姓沈的財大氣粗,本就沒將這筆生意放在心上,成了固然是好,敗了也無所謂。”

陸漸與此人隔壁共語,只覺他心思縝密,談吐多智,對各方掌故瞭然於胸,想來必是一位久經世事的前輩人物,忍不住問道:“這位前輩,你那邊是什麼地方?”

“我這邊麼?”那人笑道:“你說你在煉奴室呆過,那裡是地牢的第幾層?”陸漸道:“第二層。”

那人道:“我這裡是第九層,獄島地牢的最底一層。”陸漸失聲道:“什麼?”那人又問道:“你從煉奴室到島面,走了多久。”陸漸想了想道:“三刻鐘罷。”

那人笑道:“我從島面來到這裡的時候,彎彎曲曲,走了三個時辰。所以說,我每天只能吃一頓飯,因爲那送飯的一來一去,便要六個時辰,一天工夫就算過去了。那幫小幺兒嫌麻煩,有時一次送幾天的飯菜,嘿嘿,如此一來,就能偷上好幾天的懶了。”

陸漸吃驚道:“那些飯菜豈不壞了,不能吃了?”那人輕笑道:“壞了的飯菜算什麼?若要活命,蛤蟆蛆蟲也得吃。唔,二層還有燈火吧。”陸漸道:“有的。”

那人沉默許久,嘆了口氣道:“第七層便無燈火了,我真想瞧瞧光是什麼樣子,哪怕一眼便好。”

陸漸聽得這話,不知怎的,心頭一酸,澀聲道:“前輩,你在這兒呆了多久啦?”那人道:“若按送飯次數來算,共有四百一十三次,且算四百一十三天。但若算上小幺兒們偷懶的工夫,須得再加一倍,嘿嘿,已有八百多天了。”

陸漸吃驚道:“你在這裡呆了兩年半?”那人道:“怎麼不是呢?”陸漸怔忡半晌,嘆道:“想必他們抓你來,也是爲了將你練成劫奴吧?”

那人道:“若被煉成劫奴,我也謝天謝地了。”陸漸驚訝無比,脫口道:“成爲劫奴,是天底下最爲不幸的事,你怎麼還能謝天謝地呢?”

“你別憤激,且聽我說。”那人道,“被練成劫奴,有三大好處。第一,若爲劫奴,必有劫主,既有劫主,也就有人陪我說話解悶,不致如此寂寞;第二,只需有人跟我搭話,我便有了說服他的機會,若能說服他,便能脫困;第三,若有劫力在身,不僅身負異能,且能轉化爲內外之力,那麼我脫困之時,又多了幾分勝算。”

陸漸聽得目定口呆,半晌方道:“難道這兩年半的時間,沒有人跟你說話。”

“鬼都沒有一個。”那人冷哼一聲,“那些人並非不願跟我說話,而是不敢,只怕被我言語蠱惑,放我出去,是故當初便有嚴令,與我搭話者,割舌穿耳。來送飯的人都是一次兩個,互相監督,而且還用棉花塞了耳朵。

“所以啊,我起初身在此間,半點聲息也無,幾乎發了瘋。後來不知怎的,突然就冷靜下來。我害怕日子久了,不會說話,便自己和自己說話。”

陸漸奇道:“自己怎麼能跟自己說話?”

“怎麼不能?”那人笑道,“我每天一醒,就叫自己的名字,或者編了故事,講給自己聽,要麼想一些艱深問題,自問自答。哈哈,日子久了,也就習慣了。”

陸漸忍不住道:“但你不知,做了劫奴,便沒有自由,要終身受制於劫主了。”那人輕輕一笑,說道:“這也不一定,倘若劫奴聰明瞭得,未始不能駕馭劫主。你說,古今的皇帝權力大不大,還不是常常被聰明的臣子擺佈愚弄。故而事在人爲,什麼‘無主無奴’,都是大放狗屁,我就算做了劫奴,也能將劫主騙得服服帖帖的,乖乖給我出力。”

陸漸聽得哭笑不得,卻又覺這人的話不無道理,再想到他在這不見天日、寂無聲息的地方呆了兩年半,心中大生同情,問道:“既不是爲了煉奴,這些人與前輩有什麼深仇大恨,要這樣對待你呢?”

那人沉默良久,忽道:“這個說來話長了,將來有暇,咱們再說。”一頓又道,“我這邊巨石堅壁,門戶重重,你那邊總算還有一條出路。你能否幫我一幫,讓我過去?”

陸漸遲疑道:“這石壁厚實得很。”

“厚實卻罷了!”那人道,“可恨的是,這石頭比他姥姥的精鋼還硬,我用瓷片挖了兩百多天,也只挖了碗口大一個小坑,若要挖通,一百年也不夠。”

“原來我聽到的聲音,是你用瓷片在挖石頭。”陸漸恍然道,“不過瓷片跟石頭一比,還不夠硬,若有鐵釺鐵錘就好了。”

“鐵釺鐵錘?”那人冷笑道,“想得倒美。當初我剛進牢房,不但吃飯用的是木碟木碗,就連拉屎拉尿的便盆,都是木頭做的,老子就算要挖洞出去,也不能用木頭呀?是故便想了個法子,但凡他們送飯送水,我都假裝憤怒,將木碗木盆敲得稀爛。日子一長,他們總不能每天都用新的木碗木碟吧。終於有一次,想是木器都被我砸光了,送飯的人到底改用瓷碗瓷碟了。我吃完飯後,也照樣砸碎,瓷片堅硬鋒利,用來挖洞,強了許多。你想一想,幾塊瓷片都來得恁地艱難,更何況鐵釺鐵錘了。”

這人兩年來無人說話,難得遇上陸漸,一時絮絮叨叨,說個沒完,恨不能將兩年憋下的陳言絮語一口氣說完。陸漸聽了半晌,漸覺飢餓,便暫且告辭,那人一聽他要走,忙道:“你什麼時候再來?”

陸漸道:“我吃飽了再來。”那人鬆了一口氣,又促聲道:“你一定要來,我等着你。”陸漸嗯了一聲,轉身回去,卻聽那人大聲叫道:“你一定要來呀,我等着你呢……”

走了好遠,那叫聲仍是不斷傳來,陸漸不由得暗暗嘆氣。想來那人身處天底下至深至暗的幽獄之中,兩年半來,不見光明,不聞人聲,心中的孤獨苦悶,遠非世人所能想象,此時忽然有了說話之人,那分眷戀之情,端地無以言表。

陸漸返回深潭旁,捉了海魚果腹,又睡了一會兒,方纔鑽入洞中,返回石壁之前,大聲道:“前輩,我回來啦。”話音方落,便聽那人歡喜道:“你怎麼去了那麼久?哈哈,等死我了,哈哈,我,我當你不回來了呢……”說到這裡,聲音一沉,竟微微有些哽咽了。

陸漸也很感慨,嘆道:“前輩,咱們想個法子,打破這面石壁。”

那人沉默片刻,問道:“你那邊可有刀劍或是別的鐵器?”陸漸道:“沒有,這邊只有石頭。”

那人嘆道:“若無刀劍鐵器,便只有兩個法子可以破壁。”陸漸奇道:“哪兩個法子?”那人道:“第一個法子是練成西城山部的神通‘裂石術’,只消這石壁生有裂紋,便可運勁裂解。”

陸漸嘆道:“可惜我不會這個。”

“你若會了,那還了得。”那人笑道,“至於第二個法子,便是你練成‘大金剛神力’,金剛不壞,無堅不摧,將這層巖壁強行震碎。不過,天下會這功夫的人,就跟會打鳴的母雞一樣多。”

陸漸奇道:“這話怎麼說?”那人笑道:“你見過母雞打鳴麼?”陸漸搖頭道:“沒見過。”那人笑道:“不只你沒見過,這天下誰也沒見過,所以會‘大金剛神力’的人可說沒有。”

“不見得。”陸漸嘆道,“我倒見過一個。”那人咦了一聲,頗有些意外,問道:“他在哪裡?”陸漸嘆道:“那位大師已經坐化了。”

那人頹然道:“便不坐化,也是遠水難救近渴。”二人均是陷入沉默。陸漸心道:“事在人爲,無論成功失敗,終須一試。”當下將雙手按上石壁,凝聚精神,劫力從雙手涌出,密佈石壁之上。不一陣,他便知覺出這面石壁最爲薄弱之處,當下尋來一枚尖銳石塊,施展“我相”,變相發力,奪的一聲,砸在那薄弱之地。

那人正在苦思如何破壁,忽聽聲響,不由脫口問道:“你做什麼?”陸漸道:“用石塊砸牆。”那人失笑道:“你又不是蠻牛,用石塊砸牆,怎麼能成?”卻聽陸漸啊呀一聲,叫道:“碎了。”那人道:“什麼碎了,手裡的石塊嗎?”陸漸驚喜道:“不是石塊,是石壁,石壁被我砸碎了一小塊。”

那人喜道:“你怎麼做到的?”陸漸道:“那位會‘大金剛神力’的大師教了我變相,我用來砸石壁,本只試試,沒料還真管用。”那人驚喜道:“變相?莫不是‘三十二身相’?這可是‘大金剛神力’的根基呢。”

陸漸道:“大師也說有‘三十二相’,可惜形勢急迫,只教了我一半,也不知成不成。”那人笑道:“管他多少相,能砸破石壁,就是好的。”

陸漸道:“但願如此。”於是依次變相,錘擊石壁,漸漸將堅石砸出一個小坑,手中石塊卻完好如故。

陸漸心中奇怪,卻想不通其中緣故。其實這道理便如當日,他用一柄中空刀鞘,擊碎忍太的寶刀,當時忍太也覺駭異,卻不知這“三十二身相”乃是“大金剛神力”的入門功夫,陸漸於變相之時,不知不覺,已將體內劫力轉化爲“大金剛神力”,注入刀鞘,雖不如魚和尚那般威能,卻已略具摧堅之勢,是故能碎寶刀,而刀鞘不壞。而如今以石破壁,也是這個道理。

敲擊許久,那石坑已有數寸之深,陸漸備感疲乏,當下辭別那人,回到潭邊,將養精神。待得精神漸復,又去石壁捶打,如此反覆敲打數次,那石坑已深達尺許,敲擊過去,再不如先前那般沉實,漸有空洞之聲。

陸漸心中喜悅,但疲累感也與時俱增,這日敲打半晌,忽覺“三垣帝脈”一跳,劫力微滯,那一相竟變不下去,不由得靠在石壁上,大口喘氣。

那人見他久無動靜,忍不住道:“你怎麼啦?”陸漸長吸一口氣,方能出聲道:“沒,沒什麼,就是疲憊了些。”那人關切道:“若是累了,便去休息,這事不用太急。”

陸漸此時全身乏力,欲要變相,也是不能,只得返回潭邊,尋思道:“必是這幾日全力破壁,借用劫力太甚,第二道禁制有了鬆動之象,若要保住禁制,唯有就此罷手……”但一念及此,心中大爲慚愧:“我陸漸能活到如今,全是魚和尚大師所賜。大師捨身爲我,不顧性命;我又怎能貪生怕死,不救這個身處絕境的可憐人?”

想到這裡,豪氣頓生,養罷精神,又去破壁。連砸兩次,這一日,忽聽豁剌一聲,手底一空,那石壁終被洞穿,一股濁臭之氣透過孔洞,撲面而來,陸漸慌忙讓開。

只聽那人哈哈大笑道:“妙極,就是小了些,須得再大一些,我才能出來。”石壁既被洞穿,孔洞周邊的岩石也都龜裂,再行敲擊,容易許多,那人也在對面用瓷片撬開裂縫。

又不知過了多長時日。這一日,陸漸正覺疲憊,忽聽那人叫了一聲:“成了,你退開些。”陸漸後退兩步,但覺那洞中伸出一隻瘦骨棱棱的手來,繼而便是頭與肩,那人忽道:“拉我一把。”陸漸拽住他手,向外力拽,那人借力一掙,嘩啦掉進水裡。

陸漸將他扶起,但覺他渾身皮包骨頭,不覺心酸,嘆道:“你可真瘦。”那人嘻嘻笑道:“這是我故意餓的,若不瘦些,怎麼鑽得過來?”

陸漸聽得訝異,忽聽那人道:“你叫什麼名字?”陸漸道:“我叫陸漸,陸地陸,水斬漸,前輩你呢?”

“你問我嗎?”那人道,“我若編一個假名字騙你,你會不會生氣?”陸漸奇道:“你幹麼要騙我?”那人冷哼一聲,忽道:“你這種濫好人,這世上少得可憐,也最討厭。”

陸漸莫名其妙,便道:“前輩你不願說名字,那也罷了,何必生氣。”

那人微一沉默,冷笑道:“有什麼願不願的?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谷名縝,穀雨清明之谷,玉縝則折之縝。”

陸漸聽得糊塗,問道:“什麼魚針?只有魚鉤魚刺,哪來魚針呢?”

谷縝呸了一聲,道:“玉是白玉無瑕的玉,纔不是你這木魚腦袋的魚。縝是細膩溫潤的意思。這個字是我媽取的,說是出自顏延之的《祭屈原文》,文中有一句‘蘭薰而摧,玉縝則折’,意思是說,蘭花太香,容易凋謝,玉質太細,容易折斷。”

陸漸羨慕道:“谷前輩,你媽媽真好,竟懂這麼許多學問,不似我,身上有什麼胎記,就取什麼名字。”

“狗屁學問?”谷縝冷冷道,“那臭婆娘就會傷春悲秋,她那些調調,我不喜歡。”

陸漸吃驚道:“你怎麼能罵,罵……”谷縝冷笑道:“罵我媽是麼?她本來就是個臭婆娘,不說也罷。”不待陸漸反駁,話鋒一轉,笑道,“你說有什麼胎記,取什麼名字,卻又是怎麼回事?”

陸漸便將身上胎記形似“漸”字,祖父依此取名的事說了。谷縝聽得哈哈大笑,拍手道:“你那祖父倒也有趣,男人的名字就該如此,無須太多彎曲。很好,你這名字得之於天,比我這假斯文的來歷好得多了。”

陸漸自小就羨慕別人有母親疼愛,誰知這谷縝雖有母親,卻不尊重,心中好生不以爲然,正想勸導他幾句,忽聽谷縝笑道:“這裡果然好過地牢,竟有這麼多水洗澡。”耳聽嘩啦之聲,他竟就着地上積水,梳洗起來,足見此人入牢之前,當是好潔之輩。

梳洗已畢,兩人來到潭邊,谷縝道:“我餓得慌,有吃的嗎?”陸漸遞過生魚,谷縝也不挑剔,抓着便吃,邊吃邊笑道:“好久沒吃肉了。”吃完之後,便呼呼大睡。

睡了許久,谷縝方纔醒來,說道:“陸漸,你說這潭下有一條水道,直通大海,對不對?”陸漸道:“不錯,這水道又長又窄,若無過人水性,難以潛過。即便僥倖潛過,洞口又有許多鯊魚守着。”

谷縝嘆道:“但也只有這條出路了。”陸漸道:“地牢的門是什麼做的,我用變相,或許能夠砸開。”

谷縝嘿笑一聲,冷冷道:“是精鋼鑄的,厚有三尺,而且不止一道,前後三道,均是千斤鐵閘,憑藉機關控制。只是那機關設得極爲歹毒,開第一道門的機關在第二道門後面,開第二道門的機關卻在第三道門後面,被困者要開前一道閘門,非得先開第二道不可。嘿嘿,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連開三道閘門,後面還有無數守牢的劫主劫奴,等着你送死呢?”

陸漸悲憤難抑,以拳擊地,喝道:“谷前輩,這些東島中人爲何如此惡毒?”

“且不說這些。”谷縝淡然道,“這條水路可說是你我唯一生路,你當初怎麼來的,須得仔細說與我聽,不要漏掉半點。”

陸漸仔細說了。谷縝沉吟道:“如今看來,你能活着到此,全憑劫力。不過聽說借用劫力之後,必遭反噬,爲何你卻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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