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卓木強巴、唐敏、胡楊隊長、亞拉法師、呂競男、張立、岳陽、巴桑等一批老隊員都聚集在方新教授的房間裡,大家是來和教授道別的。
一抹陽光透過窗戶,將客廳裡照得格外明亮,教授和每一位隊員都用力的握了握手,一時靜默,竟不知該說什麼好。大家曾一起經歷生死,若非教授身體實在不宜再冒險,又或是卓木強巴的生命不是指日可數,大家一定會等到方新教授腿傷痊癒然後一同出行的。在整支隊伍中,人人都看得見,最晚熄燈的人,那燈下查閱資料,整理資料的不是別人,正是年紀最大的方新教授;人人都在休息時,忙着和專家交流,不停的視頻,不停對話的不是別人,正是頭髮發白的方新教授;當前進的道路上遇到了過不去的坎,猜不破的謎題,那個指點迷津,撥雲見日的人,也是博學多識的方新教授。大家都知道教授的博學和多識是怎麼來的,都是從心裡佩服教授,感激教授,尤其是卓木強巴。當這些隊員還不認識的時候,導師就已經在爲尋找帕巴拉做努力了,導師就是這樣一個人,一旦他要做什麼,就絕對是百分百的全情投入,哪怕是砸斷了腿,坐在輪椅上,他也從未停止忘情的工作,若說導師是爲了這次帕巴拉之行付出最多的人,沒有人敢否認。可是,如今真的要出行了,方新教授卻只能坐在輪椅上,像一個慈祥的長者,和藹的看着自己即將遠行的孩子,含笑看着每一位隊員。
岳陽第一個走上前去,執着教授的手道:“教授,謝謝你。”
“哦,謝我什麼?”方新教授微笑着問。
岳陽道:“你教會了我很多東西,那是我一輩子都用不完的東西,所以,謝謝你——”說着,聲音不由變了調。
張立打斷道:“好了,又不是小孩子,臨行說一兩句告別話都不會,我們又不是要走很久,說不定一兩週就搞定,很快又回來了,你說是吧,教授。”
方新教授展顏一笑,道:“當然,希望你們能馬到成功。”
張立又道:“這個,我們出發後,那件事情,教授是不是幫我留意一下。”
方新教授遲疑道:“你說的是?哦……我知道了!”張立在教授耳邊小聲道:“你老也知道,跟強巴少爺在一起,老打光棍,你看這個……”
方新教授呵呵笑道:“明白,明白。這個事情,就讓我這個教授幫你參考參考吧,不過,我是研究狗的,在審美方面已經丟下很久啦,到時候和你期望的不太一樣,可別怪我哦,呵呵。”方新教授收起笑意,拍拍張立的胳膊,點頭道:“小夥子,應該考慮了,就算爲了你阿媽——”
提到阿媽,張立馬上想起了離家時,阿媽站在門口,和小時候一樣,一如既往的翻平自己的衣領,親手遞過揹包,替自己背上揹包後,摸了摸自己的頭髮,拍了拍自己的袖口和衣角的灰塵,然後似乎很滿意的,看着這個站在她面前,高高大大的兒子。
“阿媽,我走了。”
阿媽點頭,那種慈祥的滿意的笑容,永遠都是兒子眼裡最美的笑容,自己數着腳步,當自己走出二十步時,阿媽那熟悉的呼喚再次在身後響起:“伢,早點回來!”就是這一聲呼喚,從孩提時起伴隨着自己整個青春,無論什麼時候,都能讓自己心中充滿了溫暖,二十步,從來不多一步也不少一步,每次都有些渴望又有些不捨的聽着這一聲呼喚,自己當即朗聲答道:“知道了,阿媽!”心中已暗暗發誓:“阿媽,這是兒子最後一次,以後我再也不會離你遠行了,你兒子一定能找到一個好媳婦,我們在市裡買一間大屋……”
想到這裡,張立看到方新教授那仁和的微笑,忽然間就像看見阿媽似的,鼻尖一酸,不由自主地別過頭去,站在了岳陽的身旁。
巴桑第三個和方新教授握手,他長久地看着教授,微微放鬆了面部表情道:“你是位勇士,教授。”
教授的手格外用力,盯住巴桑道:“你,要保護好他們!”
巴桑遲疑了一下,應諾下來,他發現,這位老者,握住自己的手,因過度用力而微微顫抖,這是在懇求,還是在告誡什麼?方新教授已經收起目光,但手仍緊緊握着巴桑的手,平視着巴桑的衣角,道:“別忘了你答應過你哥哥的話!”巴桑微微一顫,隨即重重的點頭,教授這才點頭鬆開,巴桑轉身用力拍了拍卓木強巴的肩頭,什麼都沒說。
唐敏紅着眼睛走到方新教授面前,教授親切笑道:“這次出去,你可要保護好強巴拉哦,他很粗線條的,辦事又不夠仔細,容易受傷得很,有你這個醫護人員跟着,我就放心了。”
唐敏環抱住教授的脖子,嗚咽起來,教授輕拍其背,對唐敏道:“你還是改不了這個小毛病,不要哭,又不是走多久,回來後記得來看我就是了。”
大顆大顆的熱淚滾出臉頰,唐敏道:“都是我不好,要不是以前一見面就說你的身體不好,教授……教授你也……嗚嗚嗚。”
方新教授想起剛開始唐敏和自己爭執一同前往尋找帕巴拉神廟的時候,不由開懷一笑,道:“傻丫頭,你還記着這事啊,呵呵。”
胡楊隊長道:“老方,我們老哥倆就不用磨磨唧唧了,我希望我們回來的時候,你已經康復,到時候再一起去爬雪山。”
方新教授呵呵笑道:“好啊!”又拉着胡楊隊長的手道:“你戶外經驗豐富,有你在,我就放心了。”
胡楊隊長笑望過去,一雙手堅定而有力。
亞拉法師沒和教授握手,只是雙手合十說了句揭語:“萬法由緣生,隨緣即是福。”
方新教授欣然領悟,忽然低聲問道:“我知道,這座神廟對你們宗教界來說,有着非同尋常的意義,但是我還是要問一問法師,你們如此全力以赴的投入進來,真的只是爲了宗教上的信仰嗎?還是……”
亞拉法師俯下身來,用更輕的聲音在方新教授耳邊說了一席話,方新教授面色凝重起來,仰望亞拉法師道:“是真的?”
亞拉法師肅穆的點點頭,方新教授舒展開眉頭,微微笑道:“好,那就好。”
法師的聲音是如此之低,以至於岳陽豎起耳朵也沒聽見,事後岳陽多次詢問法師,究竟向教授說了些什麼,法師始終不答。
呂競男也沒和教授握手,而是雙腿一併,行了個標準的軍禮,方新教授道:“你可是他們的教官,這支隊伍有你在,纔有紀律,有個別調皮分子,就勞你費心了。”說着,看了一眼卓木強巴微微搖頭。
呂競男道:“這兩年我可是遵照教授你提出來的要求進行人性化管理,哪裡還有什麼紀律可言,要講紀律,就看我們的新隊長如何管理了。”說完,別有深意地也看了卓木強巴一眼。
所有的人,都站在了門口的方向,只剩卓木強巴,他靜立在那裡,默默地端詳着這位老人,這位長者,那額間爬滿深深的皺紋,鏡架在鼻樑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記,那凹陷的眼眶使眼睛顯得小而狹長,那雙眼,那雙眼也已蒙上一層灰暗,不似從前那般明亮有神,這就是自己的導師啊,那個手把手,教會自己認識犬科動物,改變了自己一生的人。有時候卓木強巴自己也分不清,這究竟是自己的老師,還是自己的父親,只有當自己真正的靜下心來,用心去打量着,在這離別的片刻,才突然發現,他,已經老了。
方新教授招招手,讓卓木強巴過來,到他的身邊來,卓木強巴挪動腳步,來到方新教授跟前,像中世紀的騎士一樣半跪着,微微仰視,好讓教授能夠平視自己。“導師——”看着教授那張平靜的慈愛的臉,卓木強巴忽然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聽方新教授道:“你的心意,我都明白,我們之間,不需要多說什麼,只是我的意思,我需要你知道。”
“嗯,你說吧,導師,我在聽着。”卓木強巴仰視着教授。
方新教授將手輕輕地放在卓木強巴的頭上,認真道:“記住,強巴拉,你是隊長,你要擔負起一名隊長的責任,所有隊員的命都在你的手中,而這次,前面的路究竟怎樣,我們都是瞭解的,我希望,你們不僅能平安的找到神廟,更重要的是,你們都能平安的回來!”教授看了看大家,旋即又道:“特別是,這屋裡的人,你明白嗎?他們不只是你的隊員,大家一起從死亡線上走過,靠的是相互信賴,合作,才逃過了死神的魔爪,這兩年多來,他們都是你最親密的戰友,甚至可以說,你們是不同姓氏的一家人!”
“記住!”教授加重了語氣道:“家人,就是指,沒有人會被放棄,沒有人會被忘記!你明白嗎!”
卓木強巴明顯的感到,教授在說這句話的同時,手臂上的力道傳到自己的頭上,這是一種壓力,或者說,是一種責任,他堅定的回答道:“我明白,導師。”
方新教授鬆開手,如同卸下一個包袱似的鬆了口氣,從褲袋裡掏出鑰匙,從鑰匙扣上取下一把全鋼質的瑞士軍刀,鄭重地遞給卓木強巴道:“這次,我不能跟你一起去了,這個你帶上,別看它很舊了,或許某些時候,還能用得上。”
卓木強巴雙手接過這份禮物,他知道,這把瑞士軍刀在方新教授心中的地位,就好比自己家傳的那把小銅劍一般的掛墜。這是方新教授小時候,他父親送給他的最珍貴的禮物,五十多年了,從未離開過教授身邊。在教授說起的往事中,靠着這把小軍刀,他無數次自絕境中生還,現在,這把小刀交到了自己手中。卓木強巴清楚的意識到,導師交給自己的不僅僅是一把小刀,導師希望,將他那種毫不畏懼的求索和探知精神,籍由這把小刀,一併傳承給自己。
卓木強巴目光爍爍的看着方新教授,方新教授也看着他,微笑着,那歲月蝕刻出的皺紋深深堆積在老人的臉上,霜染的鬢髮自耳際向上蔓延開去。這位老人也很清楚,時光帶走了一切,即便自己腿傷復原,也再不能像從前一樣去攀爬大雪山,趟過大戈壁、大草原,但冒險的旅程將繼續下去,強巴拉,請帶着我的目光,去打量那個全新的陌生世界,老人自眼中像卓木強巴傳達出這樣的訊息。
卓木強巴強壓下激盪的心情,拿起那個文件袋,交到方新教授手中,道:“導師,這是大家的免責聲明和遺書,就暫時交給你保管了。”
方新教授微笑道:“好,我希望永遠沒有打開它們的那一天。”他望着窗外,此處已能望見遙遠雪山的雄偉身姿,那積雪層疊的峰頂,靜默地俯瞰着大地衆生,教授道:“我想,雪蓮花開的時候,你們也該回來了吧?”
卓木強巴點頭道:“是的,雪蓮花開的時候,我們一定能回來。”兩人微微一笑,他們已做好了約定。教授道:“好了,快走吧,汽車還在等着你們呢。”
卓木強巴站起身來,最後深情地凝望了一眼方新教授,強忍住從心頭涌上鼻尖的酸楚,道:“那,我們走了,導師。”說完,頭也不回地邁開了大步,堅定且執着。
“我們走了,教授。”
“走了,老方,等我們好消息。”
“我們很快就會回來的……”
“走了,教授……”
“走了,教授……”
汽車在路面留下一溜煙塵,駛出很遠,卓木強巴回頭,依然能看見方新教授在門口揮手,像在做別西天的雲彩,那輪椅上的消瘦身影,卻隨着距離的拉遠,彷彿更近。
一路上,卓木強巴都在撫摸那把鋼質小刀,刀身的每道磨痕和印跡,都述說着方新教授年輕時的某段旅程。或許,某一天,當自己也老得走不動的時候,這把小刀,將緊握在另一個年輕人的手中,見證另一段奇蹟的旅程。“我們走過的路,沒有人知道,我們做過的事,沒有人記載,但是這把小刀,只是這把小刀,它能默默的感受到吧。”他如此沉思着,以至於錯過了唐敏一路歡呼着央求他一同觀賞的許多風景。
當車行至排鄉時,再往前已無路,一行人下了車,揹包客們又背上了他們厚重的行囊,追逐着自由的希望,朝着現代文明無法延伸的荒野,邁開了堅實的腳步。前面有太多的未知等着他們,有的甚至需要他們付出生命作爲代價,但是每個人都歡笑着,毫不猶豫的前進,因爲他們是帶着希望和憧憬在前進,眼前的美麗早已掩蓋了對危險甚或死亡的恐懼。
第一天,隊員們全力兼程,翻山越嶺來到了雅魯藏布江畔,看着蜿蜒扭曲的白色巨龍,讓第一次看雅魯藏布江的隊員激動不已,枕着隆隆的濤聲入睡,心潮便如那雅江般澎湃。第二日,開始進入沿江懸空小路,對於沒有走過這種臨江崖壁路的新隊員來說,還是頗有些不習慣,行至險段往往要心驚肉跳好一會兒,爲了保障安全,隊伍的行程有所放緩,不過天黑前總算趕到了第一個石凹處宿營。此後的三天,都在新隊員大呼小叫的喊聲中有驚無險的度過,第四天進入雅江從未有人漂過的最險激流段,朔江而上,岳陽將沿途放置的監測儀回收,並進行了簡單的記錄分析,當天晚些時候,全體隊員安全蕩過大溜索,開始步入工布村範圍。卓木強巴和幾個老隊員商議後決定,由於距離太遠,天色已晚,就不返回工布村留宿,直接野外宿營,第二天就可以直接抵達地獄之門。
篝火熊熊燃燒,映紅了隊員們的臉,胡楊隊長和亞拉法師、塔西法師三人劃地而談,似乎在商議什麼,呂競男站着旁聽,岳陽在緊張地蒐集整理他的監測數據,他的兩位戰友時不時騷擾他一下,但很快又被張立添油加醋訴說的他們第一次來這工布村的神秘經歷吸引了過去,雖說在訓練營已經聽過多次,但如今身臨其境,再聽張立故弄玄虛如此這般,那般如此的一說,自是別有一番滋味。同樣聽得入迷的還有王佑、李宏、張健等人,肖恩擠在兩堆人的中間,時而聽聽張立說他們的經歷,時而背過身去聽胡楊隊長他們討論,巴桑一言不發蹲在一旁,只是不時露出冷笑,張立則小心翼翼地時不時望一眼巴桑,唯恐巴桑揭發他在吹牛。實際上老是插科打諢的卻是敏敏,敏敏的小臉被火焰照得紅撲撲的,笑靨如花,偶爾揭一兩句張立的短,搞得張立十分被動。孟浩然除了擺弄他的照相機,另外就是墊上硬物,埋頭苦記,這幾日行走在雅江邊上就已經讓這位詩人詩興大發了,每天晚上都要揮毫潑墨好一番才肯罷休。
卓木強巴就坐在敏敏的旁邊,但他對張立的誇誇而談根本沒留意,眼望着如黛青山,思索着那些一直沒解開的謎團,他很清楚,那些謎團,有可能成爲他們這次出行的最大障礙,一天不能弄明白,就叫人一天放心不下。
“強巴少爺,你來一下。”岳陽向他揮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