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起

暗夜無月,雲中城外,赤巖山脈下的草原一片沉寂。

沉沉墨色投上綿伏如蛇的山巒,遠處的篝火流出細碎的紅光,依稀映亮的天邊有滾滾烈風襲捲而來,飛砂走石的呼嘯聲中似乎遺留着昨日於此大戰中金戈鐵馬的鏗鏘怒吼,而連帶着撲面而來的,更有那股糾纏瀰漫在茫茫枯芥間、愈見濃郁的硝煙之氣。

風拂過草原,掠向百里外那座高佇的城牆。

“嘶――”

一聲高昂的馬鳴聲驀地劃破寂夜。

靜靜流淌於赤巖山腳的柯倫水畔,年輕的姑娘正拿溼漉漉的白紗擦着一匹棗紅馬受傷的脖頸。她的身後,數百帳篷連綿而設。

“別叫!”姑娘煩躁地扯了扯繮繩,低喝着,“大家都睡了,昨天戰了一日,明天還要撤離此處,所有人都累了,就你不消停!”

她翹着脣,兩條烏亮的髮辮長長垂至腰間,眉目秀美英氣,臉龐上分明含着一絲怒意。手上的白紗已經被血染得透紅,她彎下腰在水中洗了洗,起身繼續擦拭着馬兒的傷口。

她手上的勁道如此粗魯,她自己不覺得,馬兒卻甚覺委屈,望着主人,眼睛中湛着水光,前蹄更是疼得揚起。

“不許哭!真沒用!”姑娘雙眸圓圓,瞪了瞪它,抱怨道,“你昨天揹着哥哥從戰場上回來時不是很英勇嗎?怎麼現在這麼嬌貴?”

她說話時手下用力更是漫不經心得很,馬兒瑟瑟一垂首,低低嘶鳴了幾聲。

“知道了,知道了,”姑娘不耐煩道,自腰間扯下一條紅色錦帛,繫裹上馬脖子,囑咐道,“你今夜乖乖地睡,明天還要幫我背哥哥離開呢。”

她轉身牽着馬離開水邊,朝靠近的一座帳篷走去。

帳篷裡似乎有人聽到了她的腳步聲,微微亮起了燭光。姑娘在帳外將馬繫好,擡頭看了一眼遠處的城牆。

隱約的火光中,她能看到那面飛揚在雲端間赤紅描金的飛鷹旗,颯颯鼓吹,直欲破雲沖天。

“你什麼時候才能回來看看我啊?”姑娘喃喃道,晶瑩的眼瞳一瞬似是暗淡下去。低頭掀了帳簾,探身走入帳中。

“雲玳,馬兒的傷怎樣?明天還能馱上我們的行囊嗎?”帳中角落響起蒼老的聲音,微弱的燭光照亮了他的面容,鬚眉皓白,已是垂垂老矣。

“能,爲什麼不能?”姑娘彷彿是賭着氣道,走到案邊倒了一碗羊奶,仰頭喝盡。

老者嘆了口氣,笑了笑,招手道:“雲玳,過來。”

雲玳靠過去,伏在他的膝蓋上,聲音軟軟道:“爺爺。”

“雲玳啊,”老者撫着她的髮辮,微微笑道,“可是想離歌了?”

雲玳搖頭,頓時似被惹惱:“纔不!我爲什麼想他?”她咬着脣,望着熒熒燭火,歇了口氣又道:“他跟少主回來這麼久了,都沒有來看我一眼,一定是忘了我了。他沒有心肺,我纔不要想着他。”

老者一笑,任由她口是心非,不再言語。

他側首望去帳篷另一邊,軟塌上,面無血色的青年正躺在上面。一抹憂色浸入眸底,他不由暗自嘆了嘆。

“爺爺,哥哥還能醒過來嗎?”雲玳忽然道。

“當然能……”老者話似乎還未說完,卻又突然住口不語。只怔怔望着桌案上跳躍閃爍的燭火,豎起耳朵,凝神聽着帳外的動靜。

“似乎來了人。”他低低道。

雲玳也隱隱聽聞到耳邊傳來的馬蹄踏踏,朦朧中,彷彿還有一縷悠揚的鈴鐺聲忽沒忽現。不知怎地她心一跳,猛地起身撩開帳簾,遙遙望着遠方馳來的馬匹。

“爺爺,是他!”雲玳雙眸發亮,一顆心剎那似要迸出胸口,喊了一句,卻又陡地放下帳簾紅着臉走到老者面前,小聲囁嚅道,“爺爺……爺爺,離歌回來了。”

“日盼夜盼的人回來了,你倒害起羞來了?”老者哈哈一笑,起身夾緊衣袍,戴上絨帽,迎了出去。

“少主――”

來者三騎三人,近到眼前,老者望清當中那人黑裘綾袍上繡着的金色鷹翼,卻是大驚,忙屈膝下跪:“段瑢見過少主。”

“段老請起,”商之躍下馬背,扶起跪在風中的老人,“昨日與匈奴一戰,幸有段老之孫攜段氏部族的男兒背面相助。是我該感謝你,怎敢受你此禮?”

“段氏本是鮮卑同脈,先祖雖背離雲中,但段氏自十年前被獨孤將軍救下後便生是鮮卑草原的人,死亦鮮卑草原之魂,”段瑢雙目含淚,仔細瞧着商之的面容,笑容中滿是欣慰,“少主與匈奴一戰段瑢昨日親眼所見,神采意氣一如將軍當年。有少主在,鮮卑復興有望!”

商之淡淡一笑:“段老擡愛。”

跟在他身側、穿着白狐裘衣的文士上前一步朝段瑢揖了揖手,笑道:“段老,可是隻顧着說話,不請我們進去坐坐?你們倒是好身體,我賀蘭柬卻是一把累死人的病骨頭,”說話時,他忍不住咳嗽,雪白俊秀的面龐涌起一絲異樣的潮紅,搖頭道,“這風可真夠烈的。”

“誰敢怠慢草原神策賀蘭將軍?”段瑢放聲大笑,垂老之姿間此刻竟滿是奕奕光彩,拉開簾帳道,“少主,賀蘭將軍,請進。”

待商之和賀蘭柬入帳後,段瑢望着在帳外栓好馬繮才走到面前的錦裘少年,笑容和煦。

“爺爺,”離歌小聲道,“我回來遲了。”

“不遲,你長大了,”段瑢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道,“雲玳可等你很久了。”

離歌臉頰一燒,眼光瞟見帳中的纖影,忍不住傻傻笑了笑。

“雲玳,和離歌一起去熱壺酒來。”幾人分主次坐定後,段瑢吩咐道。

雲玳揹着諸人站在帳篷角落裡,聞言應了,回頭冷冷瞥了一眼離歌,甩了甩辮子,先走了出去。離歌面容間滿是無奈,訕訕摸了下腦袋,也跟着離開。

“段老,若不介意,我可爲雲展兄診一下脈搏?”商之望着躺在軟塌上昏迷不醒的青年,出聲問道。

段瑢忙起身道:“不敢勞煩少主。”

“他爲救雲中之危而傷,是我之責。”商之在軟塌邊坐下,掀了棉被,查看了雲展身上的傷勢,微微擰起眉。

雲展胸前中的一箭傷口暗黑,該含劇毒。

段瑢一臉緊張地守在一側,卻是不敢詢問。

商之按過雲展的脈搏,沉吟片刻,自腰間錦囊中取出金針於燭上灼過,緩緩刺入雲展胸口的穴道。既而又運勁推出經脈中的毒血,清理傷口後,灑下藥粉,以乾淨的細紗掩住。

“段老不必擔憂,明日他便會醒來,”商之自錦囊中又取出一個藥瓶,倒出藥丸遞給段瑢,“喂他吃下吧。”

段瑢接了藥,謝過商之,趕忙喂入雲展口中。

商之洗淨手,坐回案旁時,才發現賀蘭柬已靠着軟氈闔目睡着。白色的狐裘包裹着那瘦削的身軀,光影投下的容色更是虛弱無神。

“賀蘭將軍是太過勞累了吧。”段瑢輕聲嘆道。

“是,自昨日起,他還未歇過,”商之目光自賀蘭柬臉上移開,對段瑢道,“昨日戰後匈奴大軍雖退到了柯倫水以北,但如今形勢下這裡還不安全。今夜來找段老,是想請段老領着段氏族人避至雲中城裡。”

段瑢怔了一會兒,笑着道:“今日傍晚我已經通知了段氏全族,明日撤離此處。”

“那就好,”商之自袖中取出一塊金令,“這是入城的令箭。”

“可是……”段瑢霜眉一皺,卻是有些爲難,看着金令道,“昔日我段氏和拓跋氏的恩怨未解,此番入城……”

“如今鮮卑大難在即,昔日的恩怨自是一笑而泯,”商之望了眼段瑢,鳳目淡然,輕輕笑道,“拓跋軒本是今夜要與我同來邀請段老的,只是臨行前城中突然出了要緊的事,這纔沒有來成。段老但請放心入城。”

段瑢思慮半響,擡起頭接過金令,豪氣一笑:“再推脫下去,倒讓我段瑢愈見小人之心了。謝少主收留,明日段瑢將領段氏全族回雲中。”

商之頷首道:“我與軒會在城中恭候段老。”

“爺爺,熱酒來啦。”雲玳蹦蹦跳跳走進來,將酒放在桌案上,臉綻異彩,水光流盼的眸中透着掩不住的歡喜。

她拿碗倒着酒時,左腕上有碧翠的玉色瑩潤奪目。

段瑢不動聲色地瞧着那枚玉環,瞥了一眼跟在雲玳身後進來的離歌,微笑道:“雲玳,你手腕上戴的什麼?”

“玉鐲啊,”雲玳天真無邪,喜滋滋道,“這是中原的女子常佩的飾物。”

“哦,”段瑢恍然大悟狀,“原來是從中原帶回來的。”

商之聽着祖孫二人的對話,忍不住勾起脣。

帳中忽然一陣異常的沉默,離歌輕輕咳嗽一聲,雲玳瞬間反應過來,卻是俏臉飛紅,狠狠跺了跺腳,嗔怒道:“爺爺!”言罷扭身,雙手掩着臉逃出帳中。

離歌努力剋制着追出去的衝動,故作鎮定在案邊坐下。

“離歌就留下吧,”賀蘭柬不知何時已經醒來,一雙含笑的狹長眼眸恰似幾分狐狸的狡猾,望着離歌道,“明日段氏入城時,便有勞你協助段老了。”

“這……”離歌轉目看向商之。

商之低頭喝着熱酒,沒有出聲。

離歌於是點頭應下:“是,賀蘭將軍。”

“柬叔,我們也該走了,”商之放下酒碗道,“你的身體――”

“不必擔心我,喝點酒就又有力了。我最愛段老的烈酒,”賀蘭柬一笑,費力自軟褥上起身,拿過一碗熱酒飲了幾口,笑道,“走吧。”

“等等,”段瑢喚住他,將酒壺中剩下的熱酒盡倒入一個空的酒囊,隔空扔給賀蘭柬,笑道,“你的死活我不管,但不能讓少主總爲你擔心!”

賀蘭柬無聲笑笑,將熱酒揣在懷中,隨商之步出帳外。

暗夜蒼穹下的草原廣袤如幽謐難辯的深海,頭頂烈風,寒如刀侵。賀蘭柬身子微微顫了顫,翻身上了馬背,勒緊繮繩隨商之馳出。

駿馬縱騰蒼原上,向東方卷塵而去。

一顆星冒出烏雲,孤零零懸在萬丈高處。

高丘上,商之勒馬,望着密密麻麻屯紮在柯倫河對岸的匈奴大帳,沉沉嘆了口氣。那裡紅光漾天,狂風吹過時,飛揚的烈焰張牙舞爪,直透出吞噬萬物的猙獰。

“少主,看什麼?”賀蘭柬開口,冷風灌入嘴中,忍不住一陣劇烈的咳嗽。

“匈奴集兵三十萬壓至雲中,昨日一戰雖勝猶險,且不過損敵八千人,九牛一毛,”商之沉聲道,“如今雲中城唯有精兵兩萬,敵人十五倍於我,退敵談何容易?”

“鮮卑自古多劫難,卻至今猶存。百年前的滅頂之災所賴有烏桓司馬氏的援助。只是這一援助,卻要我鮮卑對他司馬氏世代稱臣。而這百年裡,鮮卑又與柔然、匈奴長久爲敵,平安之時少之又少,族人遷徙不定。雲中城雖在,卻往往等同於一座孤城,少主若要興鮮卑,必要滅匈奴與柔然的威脅,取漠北大草原以安定族人,這纔是大道。而如今這個局勢,看似是上天降下的又一次災難,但同時,卻也不一定不是一個機遇――”賀蘭柬笑了笑,不急不徐道,“況且戰非死戰,以戰退敵或許難,以計退敵或許易。”

商之回頭:“柬叔是有計了?”

賀蘭柬搖頭:“敵不動,我亦不動。敵一動――”他話一頓,寒風中,那張病懨懨的臉龐上唯有一對飛揚的濃眉透着無限生氣,從容笑道,“敵一動,我便有計。”

商之靜思片刻,又道:“除了匈奴,我還擔心一事。”

賀蘭柬心中瞭然:“少主可是擔心與匈奴停戰、卻仍壓在東北方的柔然大軍?”

“正是。”

言至此處,賀蘭柬也不由嘆息:“我亦擔心這個。”他看了眼商之,心思一動,忍不住問道:“少主何不讓郗公子與長靖公主……”

“不可胡說!”商之低喝道。

賀蘭柬抿脣沉默,半響,方輕聲問道:“若到了那一天,少主有何方法?”

商之仰起頭,靜靜望着夜空。

遠峰積雪瑩瑩,任蒼天雲起風動,那冷冷耀出的銀芒卻是一如既往地聖潔照目。

“兵來,自是將擋。”他緩緩啓脣,語氣冷硬而又淡定。

賀蘭柬一笑,身心一下皆是放鬆下來。

他面前的這個黑衣男子雖是弱冠之少,言詞舉止間卻已然透出頂天立地、氣吞風雲的英雄氣概。

鮮卑族人心中的崑崙神子,如今已是光華初湛。

賀蘭柬知道,自己能跟隨這樣的主公,是畢生有幸。而眼前的災難――他相信,這只不過是屬於獨孤尚一生功業中的小小磨礪而已。

風中傳來車輪攆過大地的軲轆聲,隱約幾聲馬鳴也依依吹散在耳畔。商之與賀蘭柬循聲望去,只見沿着赤巖山腳下的一條狹窄的山徑上蜿蜒而來一對冗長的車馬。

一面玉色旗幟飛卷如雲,飄在車隊的最前方。

“終於來了。”賀蘭柬笑道。

商之同樣鬆了口氣,馳馬下山。

“尚公子!”車隊裡一匹快馬奔出,來人墨藍錦裘,相貌冷俊,正是雲閣的江左總管偃真。他瞥眸看到一旁的賀蘭柬,又一笑頷首:“賀蘭將軍。”

“偃總管一路辛苦了,”賀蘭柬目光掠過隨後數百輛馬車,吃驚道,“竟是這麼多?你一路怎麼北上的?”

“雲閣貨輸天下,將衣甲糧食這點物資運上雲中還不難,難的,倒是這些――”偃真語中微有隱秘,策馬至一輛馬車上抽出一把弩弓,上前遞給商之道,“尚公子請看。”

“強弓弩――”商之目色一動,語氣中透出幾分意料之外的驚喜。

車馬未入雲中城,軍械衣糧直接送入了城外的軍營中。

偃真在帳中梳洗罷,匆匆用了膳食,便又去中軍行轅見商之。

行轅大帳裡燈燭高照,帥案後,商之正細細打量着手中的強弓弩,見偃真到來,問道:“這弓弩是精鐵所制,可與阿彥說的柔然偷運給殷桓的那批精鐵有關?”

“正是。不過那批精鐵數量之龐大,遠不止這些,運來北方的不過五分之一,”偃真於一旁落座,道,“小王爺在丹水截下精鐵後命兵匠連夜趕製,恐雲中事急,便先讓我運送這些過來。若雲中有需,南方還可源源送上。”

賀蘭柬歪着身子躺在長塌上,聞言感慨道:“如此多軍械一番無阻地北至雲中,想剡郡雲氏商酬南北,當真是財可通天了。”

偃真搖首道:“何談容易?此番北上一路關卡,我家少主也是費盡了心機。”

商之不語,皺着眉思了片刻,忽然又道:“既是這麼大批的精鐵殷桓必然極是看重。少卿如何能順利截下的?東朝那邊情況如何?”

“尚公子果然料事如神,”偃真嘆了口氣,“小王爺借豫州鐵甲軍前往丹水截下精鐵,回程途中與殷桓相遇,兩軍私戰,各有傷亡。如今荊州與江、豫二州邊境地帶已是重兵積壓的備戰狀態,殷桓叛勢已現,鄴都朝堂如今也是長袖難及。”

“如此說,東朝將亂?”商之放下弓弩,良久,思緒一動,不由低低一笑,心中暗道:難怪阿彥將她留在洛都。

“聽說偃總管來了?”帳外猛地傳來英氣勃勃的笑聲,帳中諸人擡頭,簾帳掀起,甲衣俊挺的年輕將軍容貌軒昂,大步踏入帳中,腳下蠻靴但行過一處,皆是落地有聲。

“見過拓跋將軍。”偃真起身行禮道。

“偃總管之禮倒叫軒慚愧,”拓跋軒眉目朗朗,手上握着幾支幽亮黝黑的精鐵長箭,笑道,“我方纔在外見到將軍們在分這批軍資,心想必是偃總管自南方帶來的。這不,來不及換下甲衣,就迫不及待趕來致謝了。”

偃真微微一笑:“不敢承謝。這只是偃真本分。”

“總管請坐,”拓跋軒轉身走到帥案邊,於一側坐下,自倒了一杯熱酒慢慢飲着,問商之,“你與段老可曾說明日來雲中城之事?若他仍有顧慮,我還可親自走一趟。”

“不必了,段老已答應入城。這次段氏助我退敵,既是功臣,也是恩人。”

“自然如此,”拓跋軒道,“你放心,拓跋一族的人我都已叮囑好。”

商之點點頭,又道:“城中那幾個外客行跡查得如何?”

拓跋軒冷笑道:“查清楚了,果然是北朝斥候。”

“何人所派?”

“那七個人倒不是一路的,”拓跋軒目色閃爍一下,飲了口酒,道,“既有姚融所派,亦有裴行的幽劍使。”

賀蘭柬望着商之一笑:“少主的身份怕早是引起狼子們的懷疑了。”

“料到遲早如此,令狐淳的事必然會讓他們警惕,”商之不以爲意道,“北上時路上有刺客連番追命,我便已猜到了。只是此事雖然大家心知肚明,他們卻無論如何也不敢捅至朝廷。如今戲還是要做足的,只能勞煩沈伊在睢陽多戴幾日面具了。”

“說到沈伊――”拓跋軒想起一事,自袖中取出帛書拋給商之,“今夜你和柬叔去找段老時,沈伊又來信訴苦了,說在睢陽冒充你的差事實在苦若行刑。”

商之展開看罷,眸中飄過一絲笑意,隨即將信丟在一旁,淡淡道:“讓他在睢陽吃喝玩樂還這麼多廢話,不理他。”

他提筆寫下一封卷帛,塞入竹筒,起身走至帳外,扣指脣邊吹出清亮的嘯聲。

一金色翅翼的飛鷹冉冉落下,停在商之手臂上。

商之繫上竹筒,撫摸它的羽毛,輕聲道:“飛去洛都,送給阿彥。”

少時賀蘭柬與偃真退出帳外,商之瞥了一眼仍坐于帥案旁默默喝酒的拓跋軒,道:“你有心事?”

拓跋軒搖頭不語,又倒了一碗熱酒。

商之也不阻攔,只慢慢道:“北朝來的斥候果真只有姚融和裴行的人?”

拓跋軒怔了片刻,烈酒燙喉,卻是再飲不下去。落了酒碗,他無奈笑道:“你就不能裝糊塗一時?”

“何必?”商之垂眸笑了笑,自展開案上的地圖認真看着,口中漫不經心道,“伴隨帝王,越早懂得他們的馭人之術便越是妥當。司馬徽即便是他的親兄弟也不例外,何況是我這個表兄弟?軒,放了那名斥候吧。”

“你――”拓跋軒瞪眼望着他,嘆了口氣,豁然起身步向帳外。

行到帳簾處,他又忽地止下腳步,掉頭道:“阿彥如今還在洛都爲司馬豫奔波,要不要提醒一下?”

“提醒什麼?陛下也並非是惡意,”商之語氣清淡,緩緩道,“不過,我方纔已寫了信給阿彥。其實無須多說,阿彥心思玲瓏,看事比我更要深遠三分。他明白的。何況今日偃真運送軍械北上說阿彥費盡了心機,那必是未曾求助陛下――這便已能說明一切。”

拓跋軒想了想,恍悟過來後輕輕一笑,轉身離開時步伐再不復初來時的沉重。

洛都十二月披霜飛雪,極是寒冷,采衣樓後的莊園裡,竹林間翠色相疊,素涼之意更是幽幽浮動。

郗彥的書房掩映在鬱郁竹色裡,這日雪停,熙日在窗臺上悠然灑下一片金光,幾隻羽翼漂亮的鳥兒飛舞在陽光下,啾鳴聲如歌靈動。

書房裡冷清寂靜,除了書卷開合時絲帛相擦的嘩嘩輕響外,不存一絲雜音。

看了半天密報,郗彥微感疲累,放下筆,伸手拿起一旁的茶杯時,卻見杯底已空。正要起身倒茶,門嘩地一響,快步跑進來的少女將裝滿熱氣騰騰汁水的玉碗遞送到桌案上,跪在他身旁,笑顏嫣然道:“我做的,你嚐嚐。”

郗彥望着碗中湯汁,眉尖不可察覺地淡淡一擰。

夭紹也不催促,以手撐頰,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她身上的紫貂裘彷彿仍帶着外間日照的溫度,靠在郗彥身邊,讓他的容色也不由暖了幾分。

“跟以前那些不一樣,這湯是符姐姐教我的,很好喝的……”夭紹剛想自誇一番,卻見郗彥已然拿起湯勺,嚐了一口。

“如何?”夭紹期待道。

郗彥皺緊了眉,不置可否。

“不會吧,”夭紹費思,低頭攪動湯勺,“我方纔喝了,明明味道很好啊。”她不甘心地低頭吃了一口,清甜的味道流入口中時,恰聽到耳畔那人低低輕笑。

夭紹擡眸,卻是哭笑不得。

郗彥端起玉碗將湯汁喝盡,伸手撫了撫她的發,笑意微微。

“下次再讓符姐姐教我新的。”夭紹滿意得很,一臉躍躍欲試之色。

郗彥淡淡點頭,眸光瞥過牆角的沙漏。

時已未時。

夭紹心知他今日應了司馬豫去宮中見面談鑄造銖錢一事,不敢再糾纏,忙起身拿了狐裘給郗彥穿上。

郗彥於案上拿起一卷明黃書帛,轉身離去。

百年間東朝與北朝戰爭頻繁,素來銖錢不便流通,且一經八年前兩朝皆有的動亂,銅治缺乏,官家鑄錢,未免工質不良,民間又多私人盜鑄,各種銖錢更是新舊輕重不一,一時又有西域貨幣流傳中原,爲金銀所鑄,卻無兌換的衡量之準,讓來往兩朝的商旅百姓至感不便。

如今因兩朝聯姻,盟約之上爲銖錢專書一款,決定於兩朝新鑄“太和五銖”,東朝刻字“永貞”,北朝刻字“豫徵”,一旦鑄成,將詔令天下通行。

天下商賈唯剡郡雲氏至貴至富,身份超然,朝廷鑄錢,卻不是不得不仰仗其力。

雲濛返回鄴都,與蕭禎談妥鑄錢一事,旨意傳到洛都郗彥手中,正是司馬豫等待多日的結果。

“甚好,”文華殿暖閣,司馬豫合起手上的明黃書帛,對郗彥道,“朕即刻下旨,你便可着手鑄錢的工序了。”

郗彥揖手應下。

司馬豫放下書帛,一事既了,他卻仍是有些心神不定。起身在閣中來回踱了幾步,站到郗彥面前,壓低聲問道:“阿彥,朕聽說前些日子有刺客行兇采衣樓?”

郗彥愣了一瞬,笑了笑,提筆於御案上寫道:“小賊而已,陛下不必擔憂。”

“朕如何不憂?”司馬豫嘆息,“若你與尚任誰有了萬一,朕卻是斷臂之痛。”他頓了頓,又道:“依你所見,那刺客是何來歷?”

郗彥想了想,落筆道:“刺客手法詭異,似是來自西域的高手。雖失手被我擒下,卻是即刻吞藥自噬,想是對主上極其忠心,也讓人無法追蹤其來歷。”

“西域?”司馬豫道,“如此說,不會是裴行的幽劍使?”

郗彥搖頭,書道:“令狐淳事一出,便有刺客行事,不似裴行謹慎的作風。”他垂下眼眸,微微揚起的脣邊笑意安靜而又冰涼,筆下一字一字流墨於書:“這倒是似有人在故意打草驚蛇,或可能嫁禍,或亦可能是故弄懸虛,因爲那樣身手的刺客不能傷得了我分毫,他該明知。”

“說得有理。”司馬豫頷首。

郗彥看了看他,落筆問道:“陛下可是爲新政一事煩憂?”

“是,”司馬豫忍不住嘆氣,直言不諱道,“裴行修令三十章,放黜冗員,顯拔賢俊,勸課農桑,於外修兵革,於內興儒術――朕也明白,按長久之計,這是有利邦國的舉措。只是如今一旦實施,卻是大大觸及了烏桓一些老舊貴族的利益。昨日他們大鬧朝堂,叫朕頗是頭疼。”

郗彥放下筆,沉思不動。

司馬豫道:“這番新政,你如何看?朕有時會懷疑是不是裴行故意讓朕在親政之初便遇上如此棘手的難題,但幾番下來轉念想想,卻又不得不承認這是必行之策。”

郗彥垂首望着石地,斟酌良久,方提起筆,慢慢寫道:“裴行修令三十章,是治國之術,能一掃北朝貴族入主中原後的驕糜頹廢之氣,新章令剛明嚴肅,賞罰分明,更是能止盜賊而盈府庫。不管對陛下如今而言是不是難題,卻是陛下治國必須要走的路。老貴族糾結的不過是放黜冗員和大興儒術兩事,陛下不妨循序漸行,冗員暫不替換,儒術暫不大舉,先行興辦太學,以考試生員,依次更替,或可成事。只是無論如何放緩,卻是不得不得罪一部分的貴族,此事非酷吏不能獨當一面。”

“妙策!”司馬豫聞言大悅,感慨道,“阿彥啊阿彥,朕當真懷疑你是天上之人,算無遺策,如此智慧,豈是世人能有?”

郗彥微微一笑,見他心事已了,遂揖手告辭。

落日餘暉漸漸染紅窗紗,郗彥回到采衣樓後的莊園時,夭紹伏在書案上,雙目緊闔,已經睡着。

書案上,他離開之前堆陳雜亂的書冊已被人理得齊齊整整。

郗彥發怔,眸光落在夭紹安睡的容顏上,久久移不得目。

書房裡雖燃着暖爐,但如她這般睡法,怕必是會凍出毛病來。郗彥輕輕嘆氣,搖了搖頭,彎腰想要抱起夭紹去內閣時,豈料手指剛碰上她的貂裘,她便睜眼醒來。

“你回來了?”夭紹目色迷濛,看着他。

郗彥正彎着腰,兩人面容近在咫尺,一縷悠淡的馨香竄入鼻中,讓他神思一亂,忙收回了手,撩袍坐在她身邊。

夭紹揉了揉眼睛,將一直捏在手裡的竹筒遞給他:“適才有飛鷹送來的。”

郗彥接過,取出竹筒裡的絲帛看了看,神色淡淡如水。

“雲中……有什麼事嗎?”夭紹問道,念及那個地方,心裡突然似有根弦不可察覺地輕輕揪起來。下午所見的那隻蒼鷹金色羽翼流光溢彩,一雙熠熠璀璨的眼瞳更是如驕陽之色――夭紹知道,草原上,只有那個人才能當得那隻鷹的主人。

“無事。”郗彥動了動脣,無聲道。

他雖說無事,但敷衍之意夭紹不會不懂。他的情緒縱使在旁人眼裡掩藏得再好,卻總是無法逃過她的雙目。

夭紹倒了兩杯茶,彷彿是漫不經心地隨口道:“阿彥,太和銖錢開鑄後,洛都事暫了,我們是不是該回東朝了?”

郗彥接過她手中的茶杯,聞言一怔。

“我方纔在前面采衣樓聽有客人說了東朝如今劍拔弩張的形勢,”夭紹側首望着他,靜靜道,“我有些擔心憬哥哥,也牽掛着阿公和婆婆。我知道,如果是要對付殷桓,你必然不願假於他人之手,而是自己與他面對面沙場相見。可是雲中那邊又有匈奴三十萬大兵壓境,尚現在的處勢即便再好也不見得可以輕鬆應對――東朝和雲中,我們一定要去一個地方,對嗎?”

郗彥執着茶杯,望着窗外的暮霞,沉吟不語。

作者有話要說:

分途行禮重重,探路重重不速之行仁智得符血濺華月進退皆真心縱橫之局相逢卻已難相識空山猶在,暗換年華雲箎易成,孤心難斷白雲憶故人長別離夜曲問故人謀兵進退皆真心數風波孰能投鞭飛渡玉笛流音飛怒江夜宴三變,君心難測雲起孤月獨照英魂(上)送別明泉山莊寒夜思進退密塔困情深行禮重重,探路重重天命難參將初成一朝驚醒,不辨何人江山憶往昔,故如初白雲憶故人多事之秋輾轉兒女事男兒事長征血蒼玉輾轉兒女事摴蒱之戲采衣捭闔局,鳳雛凌雲志鏖戰求劍試心,求策試誠曲外山河一朝驚醒,不辨何人江山雲起憶往昔,故如初天命難參長別離第五章.浴血孤月獨照英魂(下)玉笛流音飛怒江密塔困情深采衣捭闔局,鳳雛凌雲志明泉山莊孤月獨照英魂(下)北上雲中莫測年少事江河無限清愁計中計月華沉香雲箎易成,孤心難斷誰道非舊識幼無人憐,是以少孤多事之秋江河無限清愁血濺華月第二章.逃亡月華沉香誰道非舊識山重水複,柳暗花明子慕予長別離將初成求劍試心,求策試誠咫尺青梅第二章.逃亡將初成費心苦籌謀咫尺青梅月出曲流音求劍試心,求策試誠何以解憂請君入甕費心苦籌謀月華沉香采衣捭闔局,鳳雛凌雲志分途長袖善舞(上)百花宴秋風塵染漫西州第五章.浴血采衣捭闔局,鳳雛凌雲志篇外.胡騎長歌孤月獨照英魂(下)月出曲流音雲起斷橋伏波,爭鋒雪夜絕地逢生一朝驚醒,不辨何人江山費心苦籌謀一朝驚醒,不辨何人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