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第97章

“我是勞拉格登……”

圖蘭睜大了眼睛, 屏幕上的女人那尖削的下巴與蒙着霧似的眼睛讓她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一時又想不起是在哪見過。她還姓“格登”,可是沃託那個著名的格登家族全家都熱愛鏡頭, 家裡連塊低調的地磚都沒有, 沒有圖蘭不認識的, 她是誰?格登家某個旁系的親戚?還是恰好姓這個倒黴的姓?

“……‘TDGEC’第一研究院負責人……”

圖蘭激靈一下, 驀地想起了這個人的身份, 她轉頭直接用指揮官權限關了視頻和大屏幕,參與解鎖的研究員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莫名其妙地轉頭看向臉色陰沉的女軍官。

圖蘭很快回過神來, 擺擺手,參與解鎖的研究員裡有幾個人以前是白銀九機甲維護隊的, 被陸必行借走以後一直沒還回來, 畢竟是舊部, 一眼看見圖蘭的臉色和手勢,就很默契地上前, 分頭關閉處理器、小範圍內屏蔽啓明星內網,同時禁止了文件複製傳輸。

“抱歉,”圖蘭飛快地搬出一套官方辭令,“我剛纔看見加密文件夾裡存在了大量實驗資料,似乎與反烏會的生化實驗有關, 一旦外流泄露, 可能會造成公共危險和恐慌, 爲了安全起見, 需要經過專家審覈才能酌情披露, 希望諸位理解。”

在這裡幫忙破解加密鎖的技術小組成員,都是黑客型技工, 跟陸必行一樣,屬於對電子產品比對活物興趣大的,比起在拿槍的人面前找事,大家還是願意回家打遊戲,於是十分識趣地表示理解,在圖蘭微笑不上眼角的目送下,魚貫而出。

圖蘭低聲吩咐:“把愛德華總長請過來,聯繫林將軍。”

林將軍意料之中地聯繫不上。他們是去打劫毒販子秘密基地的,秘密基地當然會屏蔽外界通訊網,而爲了保證偷襲行動萬無一失,在進入對方警戒範圍後,林靜恆也很可能會選擇割斷來自他們自己這方的遠程通訊,以防信號穿過躍遷點的時候被對方攔截。

圖蘭不動聲色地吐出口氣,低頭搓着手,沉思着來回踱了幾步。

這時,一直在旁邊沒吭聲的陸必行突然問:“TDGEC第一研究院,就是傳說中的‘白塔’?”

“TDGEC”全稱是“伊甸園技術發展中心”,其中,第一研究院是中心的中心,因爲建築物高百米,外立面又被刷成白色,民間又叫“白塔”。白塔裡,匯聚着這個世界上最頂級的網絡工程師、生物學家、人類學家等領域的人才,作爲最權威的科研機構,它負責所有與伊甸園有關的技術性事務。

圖蘭一擡眼:“你知道她是誰嗎?”

陸必行想了想:“我沒記錯的話,伊甸園管理委員會有七大董事,其中一位似乎就是姓‘格登’?”

“格登家族是伊甸園的奠基人之一,”圖蘭說,“你知道對於沃託的權貴們來說,做慈善是日常必需品,格登家族曾經蒐羅過一批智力水平超出常人的孤兒,在第一星系邊緣的一個小行星上建了一所公益性的學校,他們家族的基金會支撐學校運營,每個被收養的孩子都要和格登家簽約,保證畢業後爲他們家族工作五到十年。勞拉格登就畢業於那裡。”

“唔,培養人才,互利互惠。”陸必行理解地一點頭,“那麼看來這位勞拉女士是其中的佼佼者了?”

“佼佼者?不止。”圖蘭聲音輕且語速極快地說,“勞拉格登是個天才,後來被格登家的老頭——就是佔着伊甸園董事席位的那個老不死一眼看中,點名重點培養,收爲名義上的養女,並讓她改姓格登。靠格登家的後臺和她本人的才華,她七十二歲就入主小白樓,後來又代表管委會與軍委政治聯姻,嫁給了中將林蔚。”

陸必行十分意外:“你是說剛纔視頻裡追着她打的人是她丈夫?”

“對,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這對貌合神離的夫妻後來有一對龍鳳胎,”圖蘭頓了頓,“其中的男孩叫林靜恆。”

陸必行的下巴差點砸在胸口上:“……什麼?”

霍普從研究院樓頂出來,剛剛拿到農場食品質量檢測結果——非常理想,綠色無公害,口感絕佳,而且很適合作爲提取營養針與營養膏的原料。

週六帶着幾個衛兵跟着他,前俘虜身份的人在基地裡走動,還是需要監管的,好在霍普是個心平氣和的神棍,非但不介意,還和衛兵們相談甚歡,把剩下的檢測樣品給大家分了。

“這就是天然蜂蜜嗎?”週六稀罕地抹了一點在手指上,舔了舔,“以前第八星系可沒見過,都是人工合成的……唔,沒有我想象得那麼甜啊。”

“你們是甜味劑吃得太多了,”霍普慈眉善目地說,“對於遠古時代和自然生活在一起的人來說,甜味代表高熱量,在食物匱乏時,是難得又珍貴的東西,所以關於甜味的美好記憶保留在了我們的基因裡,後世大量合成的甜味劑就沒那麼浪漫了。”

“對,就像照着女神的臉批量生產的充氣/娃娃……呃,不好意思,給他們待慣了,太粗俗了。”週六在瓶口嗅了嗅,又珍惜地把瓶子扣好,“有股花香味,女孩子應該會喜歡吧?”

霍普十分善意地給了他一個揶揄的微笑。

“哎,不是,”週六不太好意思地擺擺手,“我們日常訓練對食物熱量要求很嚴,我反正也不敢吃太多,留給那幫小孩們好了……我真的沒什麼意思,陸老師老覺得我是變態,冤死了。”

說話間,陸必行的幾個學生正好經過,好像正在爭論什麼,鬥雞肩上扛着個不知從哪卸下來的機甲零件,薄荷隔着老遠往這邊看了一眼,看見週六,就朝他做了個鬼臉。

“我聽說他們在設計一種初級機甲。”週六有一點驕傲地和霍普說,“如果能成功,普通人會像學騎腳踏車一樣容易地掌握這種初級機甲,那不就厲害了?萬一打仗,人人都能當太空軍。”

“是嗎?”霍普的神色閃了閃,“太空級戰爭中,有效武器必須是高溫高能、甚至核級,再初級的機甲也是一樣吧?這些東西拿到陸地上,輕易就能把一座城池夷爲平地,普通人像騎腳踏車一樣就能握住這種魔鬼的手,你覺得很厲害嗎?我卻覺得很可怕啊。”

週六一愣:“也是這麼個道理……但這就是個課堂作業吧,不用太當真啊,書看一千遍,也不如親手拆卸設計一架機甲學到的東西多嘛……”

他說着說着,自己也覺出不對,少年們滿心好奇地在課堂作業裡擺弄着大規模殺傷性武器,而其他人居然還覺得很驕傲。

“特殊時期,沒辦法,到處都在打仗,機甲設計師根本不夠用,我們也要保護自己啊。”週六說,“有時候想一想,真覺得很難過,就像看着所有人一起踩在懸崖和鋼絲上似的,去您那裡聽聽清晨時的鳥叫都要舒緩很多。”

就在這時,他們迎面碰上了愛德華總長,總長帶着他新政府的核心班底匆匆往研究院裡趕。

“奇怪,”週六目送着這些人,“總長不經常到研究院來啊。”

門口一個衛兵回答:“好像是陸老師他們破解了反烏會核心文件的加密。”

衛兵裡很多人是自衛隊的新兵,此時纔剛脫離文盲狀態沒多久,那些複雜的加密和技術難題基本聽不懂,大抵是聽個熱鬧就過去了。

霍普卻沉默了下來,轉頭望向總長他們離開的方向,眼神微沉。

同一時間,一個龐大的人造空間站緩緩從凱萊星附近繞過,它差不多有兩百平方公里,體量非常大,上面武器裝備、戰略物資等等,簡直一應俱全,儲備量快抵得上臭大姐摳摳索索的一個備用基地了,最令人髮指的是,這麼一個龐然大物,居然有自己的動力系統,能像星艦和機甲一樣開着走!

這空中要塞似的大傢伙,在一個小時前,還屬於一支囂張的自由軍團海盜,現在歸林靜恆了。

林靜恆用一支小隊假扮成星際走私販,假裝流浪到這,撞上空間站這麼個肥羊,想渾水摸魚進去偷東西——流浪的走私犯由黃鼠狼先生領銜主演,相當本色,“被俘”後,海盜裡有去過域外黑市的,還認出了這個老奸巨猾的老走私販。

黃鼠狼順杆爬,趁機添油加醋地給自己塑造了一個夾縫裡求生的老流氓形象。

這幫自由軍團的孫子本來就是想在八星系打開“鴉片”的銷路,奈何人生地不熟,每次一來,就被神出鬼沒的八星系自衛軍追着打,頭疼得很,正缺一個能坑蒙拐騙的地頭蛇聯手,此時“得來全不費工夫”,立刻起了想招攬的心思。

黃鼠狼他們於是成功混進了空間站,隨後立刻動手給空間站的指揮中心斷了電,打開了機甲收發站的後門,與此同時,他們還用陸必行那個從反烏會抄來的信號干擾器干擾了空間站的內網,讓監控系統也短暫地瞎了眼,等毫無準備的空間站反應過來的時候,重三的精神網已經覆蓋了整個機甲庫,充足的武器裝備都成了催命符。

林靜恆幾乎沒費自己一槍一炮,就控制了整個空間站。

空間站裡的俘虜們紛紛被機械兵控制,林靜恆從重三上下來,人形的湛盧秘書似的綴在他身後,第一件事就是讓黃鼠狼把空間站的動力器停了——在物資這麼緊缺的年代,連少爺出身的林將軍都被窮酸氣傳染了,也開始有點看不下去有人這麼浪費能源。

“機甲收發站臺建設標準、軌道、進出密鑰規格,甚至能儲型號,都與聯盟軍委標準高度一致。”湛盧說,“近乎嚴謹,這意味着空間站本身與這些軍備物資都是批量生產的。”

林靜恆:“一套的?財大氣粗啊。”

一整套的收發站和軍備物資可不容易弄到,至少在第八星系的軍工系統沒有建成之前,啓明星上的軍事基地就和那些到處繳獲來的機甲完全不配套,全靠陸必行帶着工程隊東拼西湊地做“轉換插頭”。

林靜恆頓了頓:“如果這也是自由軍團,你有沒有覺出不同來?”

湛盧回答:“是的先生,根據歷史數據,自由軍團的武裝機甲特點是小而零散,雖然他們熱衷於嘗試各種新鮮事物,但必須得說,他們的經費看起來並沒有那麼足。”

“這就像是他們遠在聯盟的金主親自來第八星系,披金戴銀地讓我們搶一樣,”林靜恆目光掃過空間站,喃喃地說,“八星系有利可圖嗎?有點奇怪啊,爲什麼?”

“將軍,空間站俘虜清掃完畢,即將恢復與啓明星基地的的遠程通訊……”

湛盧突然發出警告:“小心!”

幾個原本木然地被機械兵扣在一邊的俘虜眼神突然變了,猛地掙開機器臂,面露猙獰,兇狠地撲向林靜恆。

機器臂和捆繩都是遠超人類身體力量極限的,這幾個人明顯是被植入了什麼古怪的芯片,完全失去了痛覺,而因爲用力過猛,這些人的肩膀與手臂不自然地扭曲着,在強行掙脫的瞬間就多處骨折,他們卻毫無反應。

機械兵立刻追上去,而林靜恆的衛兵反應也很快,成片的激光槍與微型爆破彈掃了出去,俘虜們的身體像被重物砸爛的西瓜,血肉一片一片地往外噴。

可是即使胸口被爆破彈轟出洞,肋骨都支出來,竟也不耽誤他們紅着眼往上撲!

林靜恆揹着手沒動,他身側的衛兵們很快將炮口轉向這些怪物俘虜們的腿,俘虜們成片的躺下,卻仍像死而不僵的蟲,不依不饒地往前爬,在地上留下長長的血印,讓人看得後脊發寒。

最頑強的一個幾乎爬到了林靜恆腳下,就在他張開白骨森森的雙臂,快要碰到林靜恆鞋尖的時候,一顆小型爆破彈穿透了他的脖頸,一枚芯片飛了出來,那人狠狠地哽了一下,不動了。

血跡濺上了林靜恆的袖子,在他手背上留下了一道紅痕。

“血光之災啊。”林靜恆心裡突然冒出這麼個詞,他隨手一抹,對這人間地獄似的突發狀況沒作出反應,擡腳往前走去,吩咐說,“遠程通訊恢復以後,告訴圖蘭……”

話沒說完,啓明星的通訊請求直接發到了他的個人終端,林靜恆有些意外——愛德華總長和他那一圈臨時班底都到齊了,通過不大穩定的遠程信號,全體一臉凝重地看着他。

“將軍,”圖蘭說,“兩個小時前,陸老師他們破解開了反烏會核心加密文件,你需要看看這個。”

林靜恆手背上的血跡沒有完全擦乾淨,他因常年太空作業,皮膚多少有些蒼白,被那紅痕一抹,像一片突兀且不祥的花瓣。

灰眼睛的女人從他手腕上的個人終端上浮起,與血跡相映成輝,她那麼陌生,又那麼熟悉,林靜恆愣了一秒,呼吸彷彿陡然被什麼掐斷了。

“我是勞拉格登,‘TDGEC’第一研究院負責人,畢業至今,爲伊甸園服務了近百年,我今天留下這段話,是要告訴你們伊甸園的真相――它是一個跨時代的怪物,吞噬憤怒,焦慮,痛苦和愚昧,它不讓任何一個人輸在起跑線上,能把近二十年的基礎教育縮短到了一個月,它是人類親手爲自己鍛造的天堂。”

“所有人都曾對它有過疑慮,聯盟成立至今,關於伊甸園中的個人隱私是否能得到保障的議題經久不息,我們都有常識,假使一個系統能監控你的喜怒哀樂、激素起伏,我們在它面前是否就毫無秘密可言?我們的想法是否還屬於我們自己,是否還有自由意志?後來我們習慣了伊甸園,解決了這兩個問題,首先,社會意識形態轉向鼓吹‘事無不可對人言’,坦率表達成了新的美德,過分追求隱私成了保守主義。其次,我們有立法,有嚴格監管,伊甸園裡的一切都是爲了人類福祉,不會干涉一點自由意志,對嗎?”

女人神色寡淡,口齒清晰,與接連不斷爆炸的機甲和驚慌的人們形成了某種極鮮明的對比,機甲裡的警報燈把她的臉照得忽明忽滅。

“如果我們還有一點自由意志,爲什麼我們會相信這種鬼話?”

“如果我們還有一點自由意志,爲什麼我們會忘記——憤怒、焦慮、痛苦和愚昧根本不是人類需要戰勝的缺陷,那就是人類靈魂的本來面貌,你們心裡那些醜陋的、恨不能立刻拋棄的東西,就是自由意志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