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第74章

彩虹病毒是人類的智慧的結晶。

依靠人的免疫力抵抗彩虹病毒, 是基本不可能的。不要說於威廉他們這些自以爲身強力壯的普通人,就算是白銀十衛、林靜恆他們這種人形兵器,如果沒有抗體, 也無從抵禦原版的彩虹病毒——何況這還是進化版。

於威廉說:“實驗室裡沒有一個人倖免。”

陸必行隔着隔離服, 打開了個人終端上的錄音, 一時間, 地下室裡只有醫療艙來回移動與病人痛苦的呼吸聲。

陸必行迅速給變種彩虹病毒建了個簡單的檔案, 問他:“從開始傳播到在人羣中爆發,大概是多長時間?”

“第二天開始,有零星幾個人出現了相同的發燒症狀, 所有人都很緊張,又過了二十四小時——第三天夜裡開始爆發, 當時人就像暴風雨下的樹苗一樣, 一茬一茬地往下倒。那麼小的一個空間, 出現一兩個感染者還能隔離、在病人周邊噴水預防病毒浮塵,後來感染的人越來越多, 你在那裡面,有種四面八方都被病毒侵佔的窒息感。”

陸必行點點頭,問:“這期間實驗室有什麼動靜?有人死亡嗎?他們怎麼處理死者?”

“實驗室每天定時向我們噴灑空氣麻醉,昏迷時間在半個小時左右,這期間他們對我們做什麼, 沒有人知道, ”於威廉頓了一下, “至於死人……我不確定, 最先感染的那幾個人身體素質最差, 發病後很快奄奄一息,然後就在我們昏迷期裡被移走了, 應該是死亡之前。”

林靜恆:“怎麼逃出來的,逃跑路徑是什麼?阻斷又是哪來的?”

“我們被關進實驗室後第五天,照例是被集體麻醉,”於威廉說,“但我做警督以前從過軍,所以比一般人耐藥性強一點,不像別人昏迷得那麼徹底。”

陸必行一愣:“從軍?”

第八星系維護秩序的武裝,基本都是非法武裝,他一時想不起來什麼地方能用得上“從軍”這麼嚴肅的字眼。

於威廉相信了他那套“小時候感染過彩虹病毒”的鬼話,看了他一眼,就說:“136年那會你還小吧,不記得了。”

陸必行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

“陸信將軍帶人打進第八星系,那時候我們都受夠了凱萊親王,民間成立了一支‘自由聯盟軍’,寧可跟凱萊親王魚死網破,也不想苟延殘喘地在這裡爛一輩子,雖然後來……聯盟不管出於什麼考慮吧,沒把我們‘自由聯盟軍’列入合法武裝,但戰時我們跟着陸信將軍,從他那接受的是聯盟標準的軍訓和軍事化管理。”於威廉低低地嘆了口氣,臉上剝落的皮肉讓他的五官垂下來,呈現出了詭異的老態,他喃喃地說,“那時候,他在第八星系一呼百應,所有人跟着他捨生忘死,我們覺得自己總算活出了人樣,從此可以堂堂正正地站起來了……”

可是誰知道,人一生的際遇竟能這樣無跡可尋,爲人的歲月短如流星,燦爛地燃燒一下,終於還是成了泥沼中顏色暗淡的鐵石,至今回憶起來,那時爲其馬首是瞻的英雄悄無聲息地從人間蒸發,那時熱血沸騰的自己也彷彿只是一段異想天開的幻覺,把那些故事和別人說出來,模糊的細節都經不起推敲。

於威廉轉向林靜恆:“這些年我在八星系政府裡混日子,每次到了沃託,都是有求於人,心驚膽戰,一句話也不敢多說,現在到了這地步,我也沒什麼好怕的了,就想問問你們,他到底爲什麼就非死不可?我不相信他會背叛聯盟,你們爲什麼要誣陷他?”

林靜恆在隔離服裡,隔離服從一些角度看,就像個奇怪的罩子,裡面躲的是誰,一點也看不出來。對於這句虛弱的質問,林靜恆就和他平時一樣懶得理會,他語氣不變地追問:“你沒有徹底暈過去,然後呢?”

於威廉自嘲地笑了一下,收回視線,公事公辦地回答:“我隱約聽見外面有非常急促的腳步聲和簡短的交談,交談內容聽不太清,大致有類似於‘轉移’、‘不安全’之類的字眼,然後進來了一羣長得很像大肚蟈蟈的機器人,就是那個。”

他顫顫巍巍地伸手一指,陸必行擡頭看去,只見地下倉庫一角有一個巨大的機器人,非常醜,像個大肚子螳螂。頭頂上印着反烏會的標誌,還有人頭蛇神的詭異女神相,腹部是一個能容納幾個人的醫療艙。

於威廉接着說:“它們進來以後就開始衝我們噴某種霧化的液體——我感覺應該是體表消毒和阻斷一類的東西吧——當時我神智本來不大清楚,被它們這麼一噴,倒是有點醒了,然後那個機器人就伸出個一人多長的鏟子,把我和周圍的幾個人鏟走,裝進了它那個艙裡,跟自動清理垃圾差不多。之前爲了互相照應,我和幾個感染得比較晚的同事都扎堆,圍在總長身邊,當時那個機器人裡有九個人,六個都是我的同事。”

陸必行有些吃力地彎下腰,仔細檢查了那機器人的醫療艙,打斷了於威廉一下:“你們從實驗室出來就一直在這裡面嗎?有沒有出來過?”

於威廉搖搖頭:“沒有,一直到了這裡纔打開的艙門。”

陸必行點點頭,樂觀地衝林靜恆一擡手:“這是專用的醫用隔離艙,病毒泄露的風險很小,看來事情沒我們想象得那麼嚴重,虛驚一場,嚇死我了。”

林靜恆:“虛驚?”

“只要能控制住,不讓病毒擴散,那就好辦啦,製造病毒的人肯定有應對措施,將軍,二十四小時還不夠你找到他們老窩的嗎?”陸必行十分放鬆的靠在醜陋的反烏會機器人身上,語氣輕快起來,“我不是搞個人崇拜哈,我覺得二十四個小時都夠你肅清整個八星系的反烏會了。”

林靜恆繃緊的眼角略微彎了一下。

陸必行轉向於威廉:“然後呢?你們被關在這裡面,自救恐怕是很困難,誰救了你們嗎?”

“我們九個人被擠在一起,只有我一個人醒着,那個艙裡只有個很小的換氣裝置,跟外面是隔絕的,但是不完全隔音。我一路能聽見運送我們的機器人動力噪音,人的腳步聲,還有模糊的交談,過了一會,運送我們的機器人開始走走停停,然後我就聽見外面有人說話,我想聽得更清楚一點,就努力把耳朵往有聲音的那個艙門上貼,九個人擠在一起,要把他們都扒開,就弄出了一點動靜。”

“這時,外面說話的人突然停了一下,接着,那個說話的男人聲音清楚了不少,好像是靠近了,他問‘確定這都是儀器嗎?沒有活體吧’。另一個人就說‘怎麼可能,那不是褻瀆生命和自然的犯罪嗎’。我當時也有點燒糊塗了,一聽這話,也不管外面是什麼人,冒險砸起了艙門,第一個說話的男人這時應該覺出不對勁了,就說‘那你這個儀器可能沒放好,我們一會要上太空,這些精密儀器都很貴吧,別來回碰撞撞壞了,你快打開整理一下’。另外一個人立刻強硬起來,說‘我們的權限是組織特批的,保密級別不是你這種級別的貨色想看就看的,耽誤時間你付得起責任嗎,滾’。”

陸必行心太大了,也許整個世界對他來說都像個五光十色的冒險樂園,天大的焦慮和恐懼到了他跟前,也只是一句“問題不大”,林靜恆自詡從未被外物影響過,此時卻忍不住隨着他一句“個人崇拜”放鬆了下來。

“反烏會有個‘九項原則’,類似於他們基本教義,裡面明確反對動物實驗。”他甚至有心情順着於威廉的話音簡單分析起了當時的情況,“所以說愛瑪星的實驗室在反烏會內部也是秘密——後來呢?”

“後來機器人又走了一段路,停下了,可能是送到了地方,旁邊有軌道的聲音,我懷疑我們像貨物一樣被送到了機甲上,又過了不知多久,我有點神志不清,突然周圍開始震動,失重超重的感覺來回交替,機器人外面開始傳來警報的聲音,我正不知道怎麼回事,聽見有人輕輕地敲艙門,那個最開始問話的人一邊敲一邊問‘裡面是不是有人’。我差點喜極而泣,但不能害人,於是告訴他我們都感染了彩虹病毒。那個人聽完相當震驚,然後告訴我,這艘貨運機甲遭到不明武裝襲擊,必須立刻逃生……”

林靜恆聽到這,方纔平穩下來的心一下摔到地上,倏地打斷於威廉:“什麼時候的事?在哪?”

“大約一週前吧。”於威廉說,“不知道在哪,但是從愛瑪到啓明星……應該是這附近吧?怎麼了?”

面罩下,林靜恆臉上最後一點血色也褪淨了——一週前,他爲了躲開陸必行,帶人到處搜索反烏會的殘餘勢力,在啓明星外圍殲滅過一波反烏會的武裝艦隊。正是循着那夥人的蹤跡才找到了啓明星上的反烏會大本營……

林靜恆向來把聯盟那套人道主義當狗屎,只要動手,必然是趕盡殺絕,殺俘的惡習早年在聯盟就飽受詬病,當時,除了最早投降的一艘開路小機甲被他留下當嚮導外,整個艦隊都讓他炸了個片甲不留!

也就是說,他可能親手把關於變種彩虹病毒的一切都毀了。

第一次,他傲慢至極,自作聰明,自以爲是持棋子的人,結果聯盟傾覆,八大星系全部陷入海盜的水火,命運衝他出示了一張黃牌。

第二次,他取回白銀九,全殲凱萊親王衛隊,在命運嚴厲的警告下依然屢教不改,傲慢依舊,並不把第八星系的星際海盜……不,是整個第八星系放在眼裡,這裡彷彿只配當他王者歸來的踏腳石。

命運忍無可忍,給了他第二張黃牌。

這一回,兩黃湊了一紅。

林靜恆從不在乎自己是死是活,即使身處亂世,有白銀十衛當底牌,他也從不承認局面無法收拾。

因爲鐵石心腸,所以無堅不摧。

所以這張紅牌穩準狠地落在了他的軟肋上,一時打得他直不起腰來。

陸必行立刻敏銳地意識到了發生過什麼:“都誰逃出來了,海盜被團滅了嗎?”

“應該是,海盜們全軍覆沒,當時情況非常緊急,他只來得及把裝着我們和旁邊另一個機器人推上逃生小機甲,就被迫撤離,沒來得及離開機甲收發站就緊急躍遷,一路逃得連滾帶爬。後來發現,只有我們逃出來了,另一個機器人艙裡裝的是掩人耳目的儀器。救我們的人也是個反烏會的海盜,迫降啓明星後,他偷偷把我們送到這裡,因爲這地方沒有人煙,逃生的小機甲上醫藥包沒什麼東西,就一些常備的抗生素,對彩虹病毒都不管用,唯一有點用處的就是‘阻斷’,可也只有一針。他說他現在不知道組織內部是怎麼回事,這件事不宜聲張,他要先回他們的基地,找個集體祈禱時間潛進去,替我們偷一點彩虹病毒抗體——我們那時候都不知道這是變種……但是後來,好幾天過去,救助我們的人一直沒回來,眼看總長要不行了,韋伯斯特才自告奮勇地用了那針阻斷,想出去碰碰運氣。”

“圖蘭,去俘虜裡找一個人,”林靜恆立刻通過個人終端吩咐圖蘭,隨即又問於威廉,“救你們的人叫什麼,有什麼特徵?”

“他自稱……名叫霍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