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 自衛隊沒有層級,也沒有管理——這幫人都聽臭大姐的,臭大姐說“走, 來幾個兄弟打架去”, 充當小弟的就扛起傢伙跟着走, 是個自由散漫的打手團。
但烏合之衆中, 也能長出天然無污染的野心, 即使是羊羣裡,也總會有頭羊越衆而出,抓住一線曙光, 鼓動着衆人跟着他奔向前路。
當初,是週六糾集了一幫小弟, 跟着陸必行一起構架起了整個基地的能源系統, 現在, 也仍是他趁熱打鐵,組建起了真正的自衛隊。
陸必行匆匆出門找林靜恆, 回程由於能源不足,稍微耽擱了一段日子,在這短短一週的時間裡,週六牽頭,給自衛隊規劃了編制, 他跟學生們提出自己的想法, 四個學生分頭從陸必行的電子圖書館裡幫他查閱資料, 最後東抄西借, 拼湊了一個《基地自衛隊管理條理》。
有了構架和雛形, 顯得很像那麼回事了。
當然,以上種種, 並不能打動林上將,在林靜恆看來,所謂的“自衛隊”,依然比過家家強不到哪去——螞蟻衆志成城,也能挖出引人注目的地下城堡,生物學家們驚歎這些小東西竟然會造出這樣的奇蹟,並著書立傳,讓人們看了偶爾爲之感動。
然而那又怎麼樣呢?“奇蹟”和感動過後,依然抵擋不住一場大雨。
“我們每天練兵六小時,先熟悉機甲操作,定點巡邏,以後怎麼辦我也不太懂,都聽你的。”週六帶着他的訓練小組和陸必行他們一起進入基地,興致勃勃地跟在陸必行身邊,張牙舞爪地描述着自己的宏偉願景,也許是他剛剛當上自封的自衛隊長,有了點自信,也許是桃色八卦聽多了,對林靜恆少了點距離感,他還膽大包天地跟林靜恆交流了一句,“林將軍,你以前在那個什麼……什麼要塞,也是這樣嗎?”
林靜恆拎着湛盧,無動於衷地回答:“不,聯盟職業太空軍不執行任務階段,每天訓練時間要達到十小時,這是軍委統一規定的。”
“統、統一規定?”週六面有菜色,“那就是可以自行放水的意思嗎?”
“大概吧,”林靜恆淡淡地說,“我也覺得他們沒少放水,否則不至於這麼不堪一擊。”
陸必行問:“白銀十衛呢?也按標準執行訓練計劃嗎?”
“不,白銀十衛睡眠時間六小時,三餐、內務及休整三小時,非特殊情況,沒有其他休息時間。”林靜恆頭也不回地越過他走向行政樓,“畢竟,域外海盜這麼多年也沒休息過。”
林靜恆這番話,其實是讓週六別再白日做夢的意思——與出身良好、營養均衡、從小受到正規軍事教育的聯盟軍比起來,這倒黴基地裡出產的都是先天不足的豆芽菜,聯盟軍尚且潰不成軍、生死不明,這些豆芽菜居然企圖隨便喊兩句口號,灌幾口雞湯,就從孬種變成英雄。
這不是開玩笑嗎?
不過因爲不想當面打擊陸必行,林靜恆這番表述比較委婉,週六是個粗人,一時沒能適應這種沃託風格的拐彎抹角,還下意識地摸出個人終端,戳着計算器算白銀十衛的訓練時間。
“你聽明白了嗎?”陸必行用肩膀撞了他一下。
週六有點無措地說:“大概……他是說我們訓練時間不夠嗎?”
陸必行信口開河,把林靜恆的意思曲解了一百八十度:“林將軍的意思是,如果你們能按着白銀十衛的標準要求自己,他就會幫你們練兵。你知道白銀十衛嗎?”
週六搖頭。
“白銀十衛是真正的聯盟精兵,沒有解散的時候,他們駐紮在白銀要塞,星際海盜不敢進犯八大星系一步,十幾年交戰,從無敗績,是八大星系的保護/傘。你說怎麼樣?”
週六的眼睛被他越說越亮。
陸必行拍拍他的肩,像個兜售壯/陽藥的邪教份子,壓低聲音問:“你們想變成新的白銀十衛嗎?”
週六的理智搖搖欲墜:“可是……可我們就是一羣癟三啊。”
“沒有可是。”陸必行的表情嚴厲下來,斬釘截鐵地說,“你沒聽說過那句古諺嗎?‘真男人從不回頭看爆炸’,往前走,別回頭看,聯盟認爲你是癟三,你就是癟三嗎?沃託都打成馬蜂窩了,你的價值觀怎麼還停留在舊社會?”
週六被他忽悠完,好似一管雞血直接推進了大動脈,上了弦似的,轉身就跑,連臭大姐爲什麼沒和林將軍一起回來的事都忘了問。
陸必行穩重地走了幾步,腳步越來越快,迫不及待地追着林靜恆跑了。
林靜恆剛擺脫魔音穿耳的陸校長,一進行政樓,又迎面碰上了虎視眈眈的獨眼鷹。
關於陸必行詭異的身體情況,林靜恆正有一肚子疑慮,一見獨眼鷹,連忙叫住他:“正好,陸兄,我有話問你……”
“我沒話要告訴你。”獨眼鷹正在氣頭上,話都不聽完就給撅了回去,“姓林的,我以前只知道你是一般的卑鄙無恥,沒想到你能卑鄙無恥到這種地步!”
林靜恆十分莫名其妙:“怎麼,我睡覺夢遊,踩你尾巴了?”
獨眼鷹說:“我絕對不會把我兒子交給你,你死了這條心!”
關於陸必行的身世,他們兩人已經心照不宣,各有默契,林靜恆不知道老波斯貓這會發的哪門子狂犬症,也懶得跟他分辨,當下冷笑一聲堵了回去:“你說了算嗎?”
就在這時,陸必行急匆匆的腳步聲趕來,老遠就聽見這二位冤家路窄:“爸,他出去這一趟很辛苦,你別打擾他休息!”
獨眼鷹:“……”
林靜恆感覺自己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再聽陸必行說一句話,腦漿都能迸出來,連忙望風而逃,逃之前還沒忘了給獨眼鷹撂下一句話:“你先管好‘你兒子’吧。”
這是赤/裸裸的示威,獨眼鷹吼道:“我宰了你!”
林靜恆輕飄飄地哼了一聲,人已經上了電梯,倆人吵了一場驢脣不對馬嘴的架,成功地加深了彼此的誤會,聽着還挺像那麼回事!
匆匆趕來調停的陸必行一擡頭,就看見林靜恆跑得比飛天遁地還快,而親爹朝自己張開了血盆大口,他見勢不妙,連忙朝獨眼鷹飛了個吻:“爸,好久不見,我非常想念您!”
說完,他一邊持續想念,一邊不等獨眼鷹回話,撒丫子跑了。
林靜恆過五關斬六將似的躲開了那對父子,下到地下室,把休眠的湛盧掛在了已經修整完畢的重三上,讓他自行重啓,然後來不及坐下喝口水,就直奔地下私牢。
臭大姐斯潘塞已經在暗無天日的地下牢裡住了一個月,除了送飯的機器人,連只耗子也見不到,身材越發弱柳扶風。
乍一看見活人,他充分顯示出了一個星際走私販的英雄氣概——臭大姐屁滾尿流地撲到林靜恆腳底下,一把抱住他的大腿,聲淚俱下地開始嚎:“四哥!我知道錯了……我反省了一個多月,我不是東西,我對不起獨眼鷹,對不起兄弟們啊,要不是爲了我這基地裡的老老小小,我一定千刀萬剮給他們償命,我……嗝。”
林靜恆不願意動手跟他拉拉扯扯,於是拿出槍頂住了他的頭。
臭大姐立刻鬆手後退,衝他擠出一個討好的笑,決堤的鼻涕順着豁牙流進了嘴裡。
林靜恆:“說人話。”
“四哥,”臭大姐平靜了一點,低聲說,“這是什麼世道啊?人在沙漠裡走的時候,尿都不捨得倒的,我好歹比一泡尿有用啊……不然您說怎麼辦?我可以跪下,跪下給諸位磕頭賠罪,這也不行,你們可以去挖我家祖墳啊。我們家一直都在地下航道上,好幾代人了,我那個……父母叔伯什麼的都在!只要您解氣,怎麼都行!放我出去吧,我出去以後,鞍前馬後,絕不亂說話,亂說一句,您把我打成藕!”
饒是林上將見多識廣,也很少能收到“挖祖墳”的盛情邀請,斯潘塞先生的字典裡恐怕是沒有“羞恥”二字。他眼角跳了一下:“你有什麼用?”
“我在海盜裡有眼線。”臭大姐煞有介事地說,“真的,不騙您,早年間我撿過一個鳥人,人頭鳥身,會飛,穿上衣服又跟人一樣,我救過他,他現在在星際海盜手裡,這次海盜入侵八星系的消息就是他傳給我的。”
林靜恆心裡一跳,臉上卻一絲沒帶出來:“你再放屁,我現在就讓你變成藕。”
“別、別啊!我沒胡說!”臭大姐急赤白臉,“四哥你沒見過會飛的鳥人,所以不相信是吧?我告訴你說,早些年,黑市上很流行人形異寵,斷子絕孫的走私販們到處去弄些殘障兒,禍害成不人不鬼的樣,賣給那些有神經病的富人,人頭鳥身一點也不稀奇,還有人頭蛇……”
林靜恆打斷他:“我知道什麼叫人形異寵,人形異寵根本不能生存,就是個營養箱裡的盆景,你糊弄誰呢?”
臭大姐衝他露出一口璀璨的門牙:“唉,四哥,這就是您不懂了。您想想,現在這年月,星際旅行跟玩一樣,區區一個人體嫁接技術,算什麼?真要搞,沒有搞不出來的,大家都不搞而已。”
“聯盟不搞,是因爲什麼倫理問題、又違法又什麼的,我們也不搞,那是爲了賺錢——死得快才賣得快嘛,弄一個活他媽好幾百年,那麼多貨賣給誰去?再說營養箱維護、給人形異寵的專門營養膏,這塊收入不比賣寵物賺得少,傻子才砸自己飯碗呢。”
林靜恆矜持地冷笑一聲:“你們還懂微觀經濟學。”
“不懂,瞎說。道理總歸都是一樣的。”臭大姐一低頭,頓了頓,他繼續說,“但是後來有人破壞了遊戲規則,有個傻逼,可能是哪個對人形異寵走火入魔的有錢人吧,閒的沒事,大概是非要顯得自己與衆不同,花了好一大筆錢——具體多大我不知道,只知道是個天價,找了一波人,給他做人體嫁接技術,叫‘女媧計劃’。”
林靜恆一掀眼皮:“女媧?大言不慚。”
臭大姐連忙奉承:“誰說不是呢!可是有錢能使鬼推磨,雖然科學技術在飛奔,但是錢才決定科學技術向哪個方向飛奔,這個項目最後成功了,他們造出了一批能正常生活的人形異寵,甚至能保留人類的大腦,那個鳥人就是這麼來的。”
“鳥人,”林靜恆鬼使神差地問,“他叫什麼?”
“啊?”臭大姐沒聽明白,“鳥人叫什麼?鳥人……就、就叫鳥人啊,一個寵物……”
林靜恆打斷他:“然後呢?”
“我剛纔說了,他們這是破壞規則,你有本事,可以自己多吃一口,但你不能砸人飯碗,是這個道理吧?這事——這個女媧計劃,後來走漏了風聲,人形異寵愛好者們瘋狂追捧,同行呢,又覺得他們是砸人飯碗的死敵,其他人眼饞技術,想跟着渾水摸魚,那可真是,感覺全世界都在追殺他們……最後執行女媧計劃的這幫人一個都沒躲過,全部被人滅口,成功的實驗樣本也被付之一炬,只有那個鳥人碰巧運氣好,活下來了。”
林靜恆一針見血地問:“他怎麼碰巧活下來的?這個女媧計劃又是怎麼泄密的?”
這回,臭大姐沒有立刻回答,目光微微躲閃了一下。
林靜恆的手指撫過激光槍的槍口,臭大姐明顯瑟縮了一下,囁嚅着說:“那個鳥人,原來是個沒人要的殘障孤兒,還有好幾個兄弟姐妹,幾個人都有問題,有個黑作坊福利院養了他們一陣,發現沒什麼油水,花錢治病划不來,就給一起被賣到了實驗室。除了這個鳥人,其他人都沒成功,有兩個死在實驗室了,剩下的兩個做成了,但都是不能離開營養箱的人形異寵,實驗室打包賣到域外黑市上去了。”
林靜恆立刻追問:“你怎麼知道?”
“地下航道上的人都要靠我的補給站,女媧計劃也好、補天計劃也好,都瞞不過我,”臭大姐遲疑了片刻,才說,“我當時有點好奇,去看過一次,大家這麼多年合作,他們不好拒絕……”
“你發現了那個鳥人,趁人不注意,還和他交流過。”林靜恆說,“你怎麼和他交流的?懂一點脣語,是吧?那個鳥人是你偷偷帶走的。”
“我……我就是喝多了,當時沒想那麼多,”臭大姐用力抹了一把臉,“他告訴我,他那兩個倖存的兄弟姐妹被一個星際海盜裡的大人物買走了。他想去找自己的親人,央求我帶他去域外黑市,我看他重情重義,一時熱血上頭……”
“滾你媽蛋,少跟我來這套,”林靜恆刻薄地打斷他,“地下航道的過路費按利潤抽成,當我不知道麼?人形異寵生意是你最大的收入來源,最怕破壞規則、借刀殺人的人是你吧?”
臭大姐臉色有一點難看:“這……這您這話說得也太……”
“你把鳥人帶到了域外黑市,按着他的意願,賣給了那個星際海盜,你知道他是誰嗎?”
臭大姐連連搖頭:“域外黑市裡打聽別人身份是大忌,但是熱衷於買人形異寵的人不多,所以……”
“你帶他到黑市展覽,等女媧計劃徹底被炸出來、實驗品都被銷燬,才把他賣給海盜,以‘女媧計劃’唯一的倖存者爲噱頭,賣了個好價錢,那個鳥人還對你感恩戴德。天下奸商那麼多,斯潘塞先生,你能在裡面拔個頭籌,怪不得活得長。”林靜恆用激光槍口敲了敲臭大姐的腦門,“後來呢?”
臭大姐期期艾艾地說:“後、後來……後來有將近三十年吧,我一直也沒見過他,賣他的時候,我跟人說過,這個東西聰明懂事,絕無僅有,而且他是實驗室裡培養出來的,熟悉營養箱技術,熟悉人形異寵的營養膏配方,買一個他回去,一本萬利,以後照顧家裡的異寵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地花錢找人……”
林靜恆一節一節地掐着自己的手指關節——源異人揹着人養人形異寵,不太方便大張旗鼓地請人來售後,自己私下裡做過不少實驗,大概也都以失敗告終了,鳥少年等於是他的異寵飼養員,怪不得能自由出入。
“普通人形異寵,就算照顧得再精心,能活兩三年也不容易了。當年他的親人們大概都被他親手送終了,”臭大姐低聲說,“我沒想到他能在海盜身邊活這麼長,那天帶人去域外黑市換貨,在一個拍賣場裡見了他……他不會說話,不認識字,也不懂手語,那個海盜大概覺得自己就是帶了一隻鳥出門吧,我沒想到他居然還認識我。我經過的時候,他故意踩了我一腳,蹲下來給我擦鞋,趁機用脣語告訴我兩個月以後,海盜要進攻第八星系。”
林靜恆問:“女媧計劃是什麼時候的事?”
“應該是三十多年前,”臭大姐努力回想片刻,“什麼時候開始的,我不大清楚,唔……但是我發現的時候他們實驗已經成功了,差不多應該是……二十八年前的事。”
林靜恆:“出資人是誰?”
“這個真不知道,”臭大姐說,“這件事……好吧,是我捅出來的,但是之後就不可控了,我沒敢再往裡攙和,最後滅口滅得那麼幹淨,我懷疑也有那個神秘出資人的份。”
林靜恆沉默片刻。
臭大姐覷着他的臉色,趁機說:“我對那個鳥人有恩,那些海盜不知道,他可以當我的小線人,您放我出去,我有辦法聯繫……”
林靜恆用十分古怪的目光看了看他,轉身走了,把臭大姐的喊叫聲隔在了私牢裡。
羣星之間,無恥、骯髒、下流、怯懦的土壤太遼闊了,偶爾長出一株奇葩,也都未必有好下場。
這就是偉大的新星曆紀元。
林靜恆連上了湛盧重啓的精神網:“重三怎麼樣?”
“適應性良好,”湛盧回答,“能源十分充足。”
“那就好。”林靜恆通過精神網,覆蓋上整個基地,“二十四小時之內我會趕出測繪圖,準備構架遠程通訊,源異人一去不回,阿瑞斯馮必然會有反應。”
湛盧:“是,先生。”
林靜恆坐着電梯直達行政樓客房,聽見那鬧着玩似的自衛隊吹哨集合,開始組織體能訓練。
並不知道他們還剩下兩個月……也許連兩個月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