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第 173 章

先一步穿過蟲洞, 抵達第八星系的,是林靜恆的增援令。

“沒有最壞只有更壞啊。”托馬斯楊低聲說,他一目十行地掃過了林靜恆的增援令, 轉身遞給圖蘭, “要是我們能把天然蟲洞區也炸了就好了。”

“遠征隊不是計算過麼, ”圖蘭頭也不擡地說, “理論上可行, 只要捨得第一和第八兩個星系,增援怎麼安排?”

“稍等,”托馬斯楊說, “我去請個外援。”

他話音剛落,來自銀河城指揮中心的通訊就接通了, 懷特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圖蘭將軍, 楊將軍, 我把哈登博士帶來了!”

“傳信靜恆,不要相信林靜姝, ”哈登博士不等寒暄,就催着輪椅上前,“也不要靠近芯片人!芯片人不是人!”

圖蘭激靈一下。

玫瑰之心,林靜姝突然“敲門”,讓這裡的氣氛陡然緊張了起來, 白銀三和蟲洞技術員們緊急開了個會, 提前把第二批非武裝人員送了出去。

經過簡單修復的湛盧重新變成人形, 依照林靜恆的要求, 爲他調取聯盟成立之前的最後一戰。

“林格爾元帥死於新星曆元年, 自由宣言紀念日前一個月,與舊星曆那個機械帝國的最後一戰, ”湛盧詳盡的還原了舊星曆時代的星際航道圖,“當時,聯盟軍已經包圍了沃託,舊星曆時代最後的獨/裁者赫爾斯親王在沃託飲彈自盡,隨後,超級人工智能‘赫爾斯親王’橫空出世,導致聯盟軍多個基地被入侵,損失慘重。”

陸必行不知什麼時候轉到了林靜恆身後,聽到這,插話說:“聽起來和人工智能版的伍爾夫很像啊。”

“不,陸校長,”湛盧說,“人工智能‘赫爾斯親王’並不是完全的無權限框架,事實上,赫爾斯生前有一位私生子,手裡有備用權限,只有當備用權限沒有啓動的時候,它才無限接近於無權限框架。”

“也就是說介於你和現在這個‘伍爾夫’之間,我理解的對吧?”陸必行說,“普通人工智能需要用權限啓動,這個‘赫爾斯親王’需要用權限關閉‘無限模式’。”

“對,赫爾斯親王畢竟有私心,他希望保住自己家族的統治地位,因此製造了這個超級人工智能,希望由它來剿滅聯盟,再順理成章地讓自己的兒子作爲救世主,出面收復這頭無人能束縛的怪物,把他們的帝國延續下去。”湛盧說,“後來林帥親自充當誘餌,聯盟佯作兵敗,誘出繼承人使用了人工智能的權限,才趁機把他們一網打盡。聯盟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我祖父就死於這場戰役。”林靜恆說,“‘赫爾斯親王’是伍爾夫元帥親手消滅的。”

陸必行想了想,問:“顯然,這次的伍爾夫元帥沒有私心,也沒有繼承人,那我們有什麼可以借鑑的嗎?”

湛盧:“當年那個繼承人自以爲大功告成,用密鑰接管了‘赫爾斯親王’的權限,聯盟軍把沃託所有的信號隔絕,臨時封閉成了一座太空監獄,然後埋伏在沃託上的聯盟軍同一時間切斷了沃託的所有能源系統。整個沃託陷入了原始社會狀態,長達二十分鐘。”

陸必行嘆了口氣:“認真的嗎湛盧寶貝兒?可是沃託和整個第一星系可不能同日而語啊。再說現在我們的情形和當年正相反,我們纔是被圍困的一方。”

林靜恆沒說話,心事重重地在一旁走神。

陸必行觀察了他一會,就伸出爪子,悄悄捏了捏他的側腰。

林靜恆正不知在想什麼,被他動手動腳地一摸,後脊躥起一層麻,壓低了聲音瞪他:“幹什麼?”

陸必行湊在他耳邊說:“自由軍團的人來得真不是時候,我都沒來得及向他們介紹你的‘真實身份’,還想看老將軍們嚇掉假牙是什麼樣呢。”

林靜恆並不想收回一地假牙,也沒心情和他閒聊,胡亂衝他擺擺手:“一邊去。”

“有個很節能環保的人,說不談風花雪月的時候就把心收起來,唯恐費電。”陸必行問他,“你現在是什麼情況,又把心收起來了嗎?”

林靜恆掀了他一眼:“說人話。”

“在沃託外,你一炮打偏,爲什麼現在眼睜睜地看着她被人工智能追殺,袖手旁觀呢?”陸必行輕聲問,“有人認爲,都到了這步田地,我們應該爭取一切爭取得到的力量,連反烏會都站在我們這邊了,不是嗎?”

林靜恆嗤笑:“是哪個傻逼讓你過來當說客?”

陸必行“嘶”了一聲:“文明一點,全沃託難聽的話都讓你一個人說了——我知道你有你的理由,霍普和……和她不一樣,對嗎?”

林靜恆沉默了片刻:“他倆不屬於一個物種。”

陸必行耐心地等着他往下說,隱形眼鏡還沒摘,所以虹膜看起來依舊是綠色的,就像寧靜的湖水,不知爲什麼,林靜恆一看見這雙眼睛,心裡呼嘯的叢叢野火忽然就熄滅了大半。

“你知道什麼叫‘困獸猶鬥’嗎?”林靜恆幾不可聞地說。

陸必行一愣。

“吃人的野獸在真正走投無路時是目露兇光的,只有捕獵的時候纔會示弱。”林靜恆一字一頓地說,“我們就是這樣的。”

陸必行:“可是……”

“唔?”

陸必行嘴脣動了動,後面那句話卻沒說出來――要是你錯了怎麼辦?

你堅守最後的陣地,你爲身後的第八星系負責,你的心緊成了一根快要崩斷的弦,片刻也不敢放鬆。

“……不,沒什麼,”眼看林靜恆轉身要繼續和湛盧談“超級人工智能”的問題,陸必行忽然又叫住他,“靜恆,你心裡難過的時候,能抱抱我嗎?”

“不用,”林靜恆頭也不擡地說,“收起來了,省電。”

然而林靜恆不是神,他並不是永遠正確的。

就像他曾經以最大的惡意揣度霍普,反而無端暴露了自己一樣,這一次,他似乎也看錯了林靜姝。

人類聯軍退守玫瑰之心四十八個小時後,第三批非武裝人員沒入蟲洞,開始往第八星系方向行進。

與此同時,玫瑰之心最外圍的躍遷點外再次有了動靜。

這一回,林靜姝只剩下了一架指揮艦和幾架芝麻大的小護衛艦,在一處躍遷點外,她瘋狂地在半分鐘之內發了十六個遠程通訊請求,先鋒軍猶猶豫豫地接通,沒來得及開口,那邊就傳來氣喘吁吁的聲音:“替我向你們統帥帶話,大量人工智能機甲正在往玫瑰之心涌,別坐以待斃。反烏會的技術對付我可以,你們對付不了伍爾夫!”

她的聲音同步傳到了林靜恆的總指揮艦。這一次,被拒絕過一次的林靜姝似乎重新拾起了她高傲的自尊心,遞完警報,不再提結盟,也不逗留,甚至不等林靜恆的身影出現在通訊屏幕上,兀自切斷了聯絡,轉身就跑。

“她這是什麼意思?”柳元中偷偷問泊松楊,“別告訴我是爲了給我們通風報訊,特意冒着風險跑回來?”

泊松楊沒說話。

那年他和托馬斯從天使城要塞逃出來,被林靜姝藏在伊甸園實驗基地裡,還是管委會發言人的她看起來溫文爾雅,漂亮得像一支昂貴的蔚藍之海,聽他和托馬斯你一句我一句地拌嘴,林靜姝帶着某種奇異的神色說“你們是雙胞胎嗎?感情真好”。

泊松楊至今記得她說這話時的眼神,豔羨得像一個從沒吃過糖的孩子。

她惡貫滿盈,給林靜恆送過機甲,也差點讓他悄無聲息地死在第六星系的小行星上。

如今站在懸崖邊上,也會惦念她分道揚鑣的至親嗎?

“統帥,”泊松楊說,“以防萬一,讓白銀三到最前線吧。”

人工智能軍團必須又技術人員出馬,林靜恆遲疑片刻,點了頭。

林靜姝這個倉促的警告來得就像及時雨,她走後不到半個小時,玫瑰之心最外圈的躍遷點外就有了劇烈的能量波動。

“統帥,”霍普沉聲說,“林小姐這次真的沒有騙人,目測是重甲軍團。”

“來了!”

“小心!”

一水的重甲,全是人工智能兵,伍爾夫作爲反烏會曾經的金主,對躍遷干擾技術研究得果然十分透徹,霍普擋不住他!

人工智能控制的重甲軍團輕易洞穿了反烏會的干擾防線,轉眼逼至眼前,霍普和他的手下都不是能戰鬥的,反烏會的小機甲立刻夾着尾巴回撤,原第一星系邊境守衛軍毫不猶豫地頂上,在前線短兵相接。

泊松楊透過機甲精神網躲過一枚導/彈,自己的雙眼沒離開面前的電腦,電腦正在分析對方的作戰模式,他目光一掃,關鍵數據已經看明白了,“承影是核心智能,所有機甲的精神網都是它在控制。干擾對方通訊!”

他話音沒落,增援的主力部隊已經趕到,從一個極刁鑽的角度打出了一排高能粒子炮,轟向企圖強行突破躍遷點的人工智能軍團,白銀三趁機迅速組織干擾,人工智能軍團彼此間的聯繫立刻凝滯起來。

第一星系邊境守衛軍先鋒的導/彈比他們修復速度快,海浪似的導/彈橫掃而出,掃落了一大片機甲。

人工智能軍團可沒有人類那種“打到最後一個零件”的英雄情結,檢測到戰場環境不利,承影立刻原路撤回,轉眼就不見了。

而這僅僅是個開始。

隨後,伍爾夫的人工智能軍團就好像跟他們槓上了一樣,接二連三地試圖進入玫瑰之心,每一次被打出去,都會緊接着升級系統,調整戰略,轉頭再來。

機器是不用休息的,但是人哪受得了?

對方車輪一樣,沒日沒夜地連續騷擾,人類聯軍越打越艱難,前沿陣地搖搖欲墜。。

第七天,林靜恆第三次抽出了舒緩劑,被陸必行攔住了:“不能再打了,我替你照看一會,你去醫療艙裡躺一躺。”

林靜恆:“哦。”

他嘴上應着,把注射器往指尖一送,陸必行以爲他聽話了,正要伸手接,針頭卻靈巧地轉了個圈,擦着他的手指掠過,林靜恆這回直接把藥劑打進了靜脈。

陸必行:“你!”

“最後一支,”林靜恆毫無誠意地敷衍他,“再說打完仗有的是時間休息,萬一死在這,更是再也不用起來了,不急着躺……第八星系出品的舒緩劑一號是傑作。”

舒緩劑一號完美地解決了原舒緩劑帶來的肌肉痙攣問題,打完只有一點輕微的暈眩和心率過速,對於皮糙肉厚的太空軍們,基本可以忽略。

陸必行臉色有些難看:“舒緩劑是應急藥物,正因爲反應輕微,劑量才更需要嚴格限制,過量會對身體造成不可逆轉的傷害,你有常識嗎!”

“有,”林靜恆在自己胸口按了一下,“別吵,乖,我有點心慌,不太好的感覺……人工智能的第一敵人不是林靜姝嗎,爲什麼會突然調轉炮口到我們這裡?”

“心慌是因爲你舒緩劑打多了!”陸必行眉頭擰得死緊,“你再敢碰注射器我就打暈你——人工智能行動有明確目標,一般不會隨意更改,除非他們覺得自己的第一目標已經……”

也許是舒緩劑的副作用,林靜恆的瞳孔一時竟有些渙散。

陸必行倏地住了嘴,他突然有種感覺,至少那一瞬間,林靜恆後悔沒有再見她。

陸必行:“你……”

就在這時,前線突然有異動,除了正在試圖攻打玫瑰之心外圍躍遷點的人工智能機甲團外,又一支人工智能戰隊出現了,聯軍頓時緊張了,這些鐵傢伙還有增援!

然而隨着這支武裝快速逼近,泊松楊最先注意到了:“統帥,他們在追逐幾架自由軍團的小機甲!”

自由軍團再一次出現在玫瑰之心,就連指揮艦都報銷了,過街老鼠似的剩了那麼幾個缺胳膊短腿的小破機甲,一通慌不擇路地亂飛——隨後,不意外地被躍遷干擾擋在了躍遷點外。

“統帥!”

沒有林靜恆下令,誰也不敢做主把他們放進來,林靜恆捏緊了拳頭。

也許陸必行說得對,三支舒緩劑確實太多了,他的太陽穴針扎一樣疼。

“統帥,是否解除躍遷干擾,放他們進來?”

“不。”林靜恆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這麼一句。

“統帥,通訊請求。”

“……接。”

林靜姝的人像在通訊屏幕前閃了一下又消失,她所在的小機甲的重力系統應該已經完全失效了,人在其中很難保持姿勢。

整個通訊屏幕劇烈地震盪了片刻,林靜姝好不容易纔爬回來。

她的長髮早就被保護性氣體弄散了,亂七八糟,海藻一樣地垂在胸前肩頭。

這一次,她深深地看着林靜恆,好一會沒說話。

“我小時候求你留下來,少年時求你來接我,長大以後……求你別離開我,”她幾不可聞地開了口,“我不再求你了。”

通訊屏幕上突然亮起了詭異的光,林靜恆睜大了眼睛。

林靜姝的機甲被一枚導/彈撞了個正着,火光一剎那爆開了,只一瞬,隨後通訊斷開,屏幕上的畫面永遠定格在了火光掃過來的那一剎那。

林靜姝的口型似乎是在叫“哥哥”。

我不再求你了,哥哥。

這是他曾經想要保護一輩子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