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甲上這些沃託人必須儘快送走, 不然動起手來太礙事了,一個緊急躍遷就要消耗掉我一半的醫藥儲備。”林靜恆說,“分批送, 天然蟲洞干擾容易, 穩定難, 湊在一起, 萬一通道出問題, 容易被人一鍋端……泊松楊!”
“統帥,泊松他們正忙着解析那個啓動器,”白銀第六衛的柳元中幽靈一樣地出了聲, “我隨軍帶了星際遠征隊的蟲洞專家,您需要他們嗎?”
“你從哪冒出來的。”林靜恆被他嚇了一跳。
柳衛隊長習以爲常, 露出了一個小白菜式的悽苦微笑。
“要, 讓他們立刻給我出一套方案, 以什麼樣的頻率、什麼樣的規模,怎麼送人, 穿越蟲洞的時候一定兼顧安全和效率。”
“是。”
“給圖蘭發一道調令,我要從第八星系調一批增援。”
發令的衛兵一愣:“統帥,第八星系的增援要穿過蟲洞,時間上來得及嗎?”
林靜恆有些疲憊地捏了一下眉心:“趕得上就趕,趕不上是命。各軍清點武器和現有物資, 給我一個大概數, 霍……那個名字很長的反烏會老頭呢?”
“霍普就好, 林將軍不要客氣。”
林將軍的字典裡怕是沒有“客氣”二字, 他一擡手, 巨大的星際航道圖橫在半空,正中間是他們所在的玫瑰之心, 距離玫瑰之心最近的一圈航道全被他標識了出來:“玫瑰之心附近什麼都沒有,這件事不單我們知道,自由軍團也知道。林靜姝只要沒被伍爾夫打死,她遲早會惦記上這裡。”
霍普不廢話,點頭表示自己明白。
第八星系和第一星系斬斷聯繫的時候,半真不假地封閉過一次蟲洞,紊亂的引力把周圍好不容易架設的人工設備破壞得非常乾淨,現在這地方是真正的“荒野一片”,對於人工智能版的伍爾夫而言,相當於是真空地帶。
這裡適合做聯軍的“避風港”,當然也適合做芯片人的堡壘。
“反烏會的躍遷干擾技術有點用處,你們負責做第一道防線,重點看守住躍遷點。”
霍普略一欠身:“我的榮幸。”
林靜恆擡起頭,透過通訊屏幕,灰色的眼睛對上霍普,沉默了片刻,他又說:“你們人手不足,戰鬥力也有限,我給你們一批增援——第一星系邊境守衛軍,老杜克的部下,還有人活着嗎?”
通訊頻道里立刻有人響應:“有,林將軍!”
“還剩多少兵力?”
“報告,除去自由軍團的內奸、叛變者與陣亡的兄弟們,第一星系邊境守衛軍現在還剩二十八架重甲,七十三架中型護衛甲,一百零六架替補小機甲!這裡曾經是我們的陣地,我們願意戰鬥在第一線。”
“好,”林靜恆一點頭,“再給我做一次先鋒,負責增援我們的臨時盟友,有問題嗎?”
說是增援,其實也是爲了看住他。霍普一笑,不以爲意——林靜恆要是肯全心全意地相信什麼人,那就不是林靜恆了。
“那麼諸位,我們在通訊頻道里聯繫。”霍普立刻就要出發。
“等等,”林靜恆面沉似水地叫住他,“霍普先知,林靜姝在沃託狼狽收場,是因爲她沒預料到伍爾夫的最後一手,但她不可能預料不到你。”
霍普一愣。
“利用王艾倫,把中央軍統帥引到地面,趁機把他們一網打盡,或是以被海盜佔領的星系爲要挾,逼中央軍投降——這個計劃乍看是還可以,但是很多可能會發生的問題沒有考慮進去。比如萬一反烏會橫插一槓,天上的聯盟軍和中央軍沒打起來,地面的人逃進太空怎麼辦?再比如,這些老東西又鐵石心腸,寧可家破人亡也不肯投降,硬要和她鬥到底,怎麼辦?”
鄭迪的聲音從通訊頻道里冒出來:“哎哎哎,你又含沙射影地說誰呢?我們手上還有武裝,還能一戰,就有一線希望,至少還有機會復仇,繳械了就徹底沒戲唱了。再說,違逆自己的意志變成芯片人,跟死了有什麼區別麼?就算他們把我女兒挾持到我面前,我也是這個意思!怎麼就鐵石心腸了?”
“老牌鷹派人士大多會像他這樣想,”林靜恆沒理鄭迪,兀自說,“林靜姝不可能考慮不到這一點,她不是靠耍小聰明走到這一步的,一定留了後手,做了和正規軍正面交鋒的準備。只可惜中途被伍爾夫掀了棋盤,一時沒機會展示。芯片人的很多技術我們目前一知半解,不要想當然,都給我做好最壞的準備。”
霍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多謝提醒。”
這一次,情況緊急,白銀第一衛隊無暇給他做詳盡的戰前情報工作。
可他是那麼的瞭解自己的敵人。
霍普一聲嘆息,擺擺手,反烏會的小機甲羣跟着他緩緩駛離玫瑰之心。
林靜恆從精神網裡目送他們片刻,倏地轉身:“老鄭,你也別在這瞎扯淡了,過來領第二道防線。”
“鄭帥”變成了“老鄭”,第二星系的鄭司令沒脾氣,湊過來仔細聽他說。
以前聯盟軍權高度集中的時候,就是各地中央軍待命,白銀要塞負責調度全局。林靜恆習慣了發號施令,中央軍的各位老將軍們也習慣了聽這狗脾氣吆五喝六。意見有分歧的時候就直接噴回去,反正在場都是他的長輩,又有陸必行在旁邊長袖善舞的和稀泥,也打不起來。
林靜恆效率極高,運送難民的方案纔出,在他手裡,一個層級複雜、環環相扣的“堡壘”,已經圍着玫瑰之心成型了。
“統帥。”有一點熟悉的聲音傳來,林靜恆一擡頭,意外地發現,星際遠征隊技術人員的代表是薄荷,她居然也隨軍出來了,“我們已經做好了分批護送非武裝人員穿越蟲洞的準備,請問什麼時候出發?”
“準備好了現在就走吧,夜長夢多。”
“是。”薄荷顯然已經準備完畢,立刻就要動身。
“等等,小丫頭。”林靜恆掃了一眼身邊欲言又止的陸總長,在薄荷吃驚的目光下開口囑咐說,“注意安全,快去快回,我們技術外援缺人手。”
他一聲令下,第一批沃託居民緩緩駛向前途未卜的蟲洞。
薄荷隨軍,做技術外援,負責把這些背井離鄉的可憐人們護送到第八星系。
人們鴉雀無聲地擠在屏幕前,紛紛朝第一星系的方向張望……當然,除了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到。
官方明確說過,只是戰時臨時避難。
可是這場戰爭什麼時候能結束呢?幾乎佔領了全世界的自由軍團芯片人,還有可怕的超級人工智能,比二十年前入侵聯盟的星際海盜更加喪心病狂,真的是人力可以戰勝的麼?第八星系這個避難所又能安全幾天?
何況就算上蒼垂憐,讓他們終有迴歸第一星系的一天,沃託也沒有了啊。
但是沒有人哭泣,星艦內鴉雀無聲,有種近乎悲壯的氣氛——這第一批撤離人員都是沃託志願者,是自願爲同胞探路的。因爲第一星系的天都翻過來了,現在發生什麼都不稀奇,沒有人敢百分之百打包票說,天然蟲洞區一定安全。
天然蟲洞區也可能被敵人用未知的技術手段動手腳,他們有可能一進去就被紊亂的時空絞碎。
“你覺不覺得這場景有點熟悉?”
薄荷一回頭,發現站在她身後的是鬥雞。
“聽說遠征隊派的技術外援是你,我就申請過來了。”鬥雞笑了一下,穿上軍裝,傻大個也好像變成了高大威猛,“我是護送隊的隊長。”
黃靜姝是個擰巴的空腦症女孩,薄荷是孤兒,懷特是第八星系的鄉下富二代,鬥雞是個只會用拳頭說話的小混混。那時他們的未來一目瞭然,空腦症大概會在無處不在的歧視下仇視社會,貪財的孤兒院女孩打算學一點技術賺黑心錢,富二代全家做好了移民準備,要到其他星系去做二等公民。
“至於我,”鬥雞說,“我估計我可能會變成個黑/社會搶地盤的炮灰,要不就去坐牢。我也說不清哪一種人生比較好,要是有平行世界就好了。”
薄荷奇怪地問:“什麼?”
“平行世界,古老的通俗小說流派,”鬥雞說,“比如我犧牲在戰場上,靈魂回到十七歲北京星被炸燬之前,我作爲先知者,就可以在另一個世界改變周圍人的命運之類。”
“我倒是覺得你該回到受精卵時期,”薄荷說,他們四個人長大以後雖然發展方向不同,但一直像真正的親人一樣相處,因此刻薄起來也毫不留情,“重新把腦子好好發育一遍,呸,怎麼說話那麼吉利呢……逼近蟲洞了,大家做好準備!”
鬥雞輕輕地按住她的肩。
蟲洞內外,所有人都懸起一口氣。
陸必行擡頭看着一盞亮起來的信號燈——護送隊在蟲洞中會一直向外面發信號,信號燈不滅,他們就是安全的。
天然蟲洞區外,第二批將要撤離的沃託人也做好了準備,像一場史無前例的大遷徙。
生死未卜。
第一批撤離隊伍完全沒入了天然蟲洞中,信號燈開始閃爍,忽明忽滅,整個通訊頻道內愣是沒有人吱聲。
信號燈每滅一次,就是在聯軍的心口上重重捶一下,至少得等再亮起來,方纔停頓的心跳才能繼續接上。
擔驚受怕了大約半個多小時,通訊頻道里突然傳來了“嘀——”一聲長長的雜音,正密切觀察信號的衛兵手一哆嗦,差點跳起來。
“別慌。”陸必行一把按住衛兵,“解析信號。”
“總長,是……有音頻。”
“時間流速不同,把音頻放慢。”
衛兵喉嚨動了一下,腦子裡一片空白地按着陸必行的話操作,那雜音被放慢數倍之後,終於清晰起來。
“我們來自海角,封閉沉默的羣山。
在星光拋棄的草原,點起呼喚自由的烽煙——”
來自第八星系的自由聯盟軍之歌,信號穩定。
天然蟲洞暫時安全!
整個通訊頻道過節一樣地喧囂起來。
林靜恆不動聲色地吐出口氣,還好,這至少說明他們能等到來自八星系的援軍,回頭還有退路。
他這時才發現自己口乾舌燥,轉身走到角落裡,摸出了一根菸點上。凝神思考自己是否還有疏漏。
林靜恆帶兵幾十年,還是頭一次自己帶頭在機甲上違紀。
忽然,一隻手伸過來奪走了他手上的煙。
“太空機甲上,禁菸禁火禁噴霧,我沒收了,統帥。”陸必行一邊說,一邊雁過拔毛地自己抽了一口,這才捻滅在湛盧的機械手心裡讓他處理,遞了一杯溫水給林靜恆,“嘴脣都起皮了,你也不怕裂口,喝點水。”
通訊頻道里,已經就位的第六星系統帥聽見這一句,就感慨說:“陸……唉,不想叫你陸總長,生分,叫必行可以嗎?”
陸必行痛快地答應了一聲。
“人細心,做事又周到,”第六星系統帥平時沉默寡言,搜腸刮肚就那麼幾句夸人的詞,乾巴巴地把陸必行誇了好幾遍,又嘆了口氣,“還有脾氣真好,比將軍……你父親強多了,第八星系的獨眼鷹兄弟我年輕時見過一面,也是個炮筒,你啊,像誰呢?穆勒教授嗎?”
林靜恆聽了,隔着幾步遠,擡頭打量着陸必行:“誰也不像,自己長的。”
此時是暴風雨來臨前,短暫的風平浪靜,老統帥們得了片刻的空閒,終於有時間在通訊頻道里七嘴八舌起來,問陸必行在第八星系過得怎麼樣,有沒有吃過苦,養父獨眼鷹有沒有好好照顧他,聽說獨眼鷹已經去世,又是一陣唏噓。
第三星系的納古斯統帥說:“老兄弟英年早逝,反倒是我們這些沒什麼用的廢物還在四處蹦躂,唉。沒事,好孩子,要是林靜恆那個混小子在第八星系氣你,就來找我們。”
林靜恆嗤笑一聲:“你們?”
納古斯統帥自己也覺得方纔那句話說得怪怪的,於是自嘲了一句:“我這話怎麼聽着跟嫁女兒似的?”
林靜恆:“……”
他嚥下了到了嘴邊的嘲諷,一聲不吭地低頭喝水。
來自第八星系一幫人跟着他裝聾作啞,只有陸必行忍着笑,悄悄衝他眨眨眼。
方纔一通打打殺殺、緊急逃命,他們倆都沒什麼時間私下說話,明面上看,好像就是行政長官和軍事統帥之間的搭檔關係,林靜恆懷疑,要是被這幫老統帥們知道真相,他們能現場表演一個炸窩,再雞飛狗跳的判他個流氓罪。
陸必行親暱地擡手搭上林靜恆的肩膀,不嫌事大地說:“他對我很好,一直很照顧我,什麼都遷就我……唔,各方面的。”
林靜恆總覺得最後那句“各方面”聽着很不懷好意,於是給了他一腳。
鄭迪聽完很欣慰地微笑,笑完又嘆氣:“誰對你不好,他也不會的,當年啊,將軍說穆勒教授工作忙,也不喜歡小孩,這輩子是沒什麼希望抱自己的孩子了,就把靜恆當親生的養,私下裡聊天,三句話離不開他,我們有個女同事說,這都不像‘親生的’,像將軍親自生的,我們連他一年長几公分都知道。”
陸必行眼睛一下亮了,催着他說林靜恆小時候的事。
林靜恆怒道:“你們沒正事了嗎?”
鄭迪就看不慣姓林的這副逼樣,就故意伸手比劃:“剛接來的時候啊,就這麼高,大腦袋小細脖,不理人,還挑食,一年多,既不長個子也不長肉,將軍整天發愁,還專門請了個兒科專家諮詢。專家說沒事,結果果然就沒事,過了十一二歲,人就跟施了肥一樣,一年急急忙忙地躥了十幾公分,跟突然拉長的橡皮泥似的,骨肉跟不上,瘦得就剩一把骨頭,每天把自己裹成個球,爲了讓自己看着像個人,還偷偷在外套裡墊衣架把肩膀撐開,將軍不知道,一巴掌拍上去,嗶——”
林靜恆用駕駛員權限把鄭司令從通訊頻道里屏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