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第142章

但那人的動作雖然快得像個變異物種, 手卻並不重,抓住林靜恆肩膀的手掌小心得有點輕拿輕放的意思,另一隻手墊在了他後背處, 緊接着, 一股濃重的酒味撲面而來。

林靜恆一激靈, 接着感覺脖子被人輕輕地舔了一下, 那兩隻按在他身上的爪子很快開始不老實起來。

黑燈瞎火地被人堵在門上耍流氓, 這實在是個很新鮮的體驗,林靜恆一時有些啼笑皆非,只好按住那隻滑到他胸口的爪子, 一擡下巴躲開了點:“陸總長,你的體面呢?”

陸必行含含糊糊地哼了一聲, 彷彿是一副醉得找不着北的無辜樣。

林靜恆聽完這聲哼唧, 一把揪住他的領口, 低頭聞了聞:“是你喝多了,還是你的衣服喝多了?”

裝醉的陸必行被當場揭穿:“……你這樣我都不好意思酒後亂性了。”

他就深吸口氣, 靠在門邊,把下巴墊在了林靜恆的肩窩裡,肩上有硬邦邦的金屬扣和肩章,蹭在他臉上,沾着啓明星深夜的涼意, 遇到鼻息, 就結出一層薄薄的霧, 好像雨季還沒過去似的。他反過來攥住林靜恆扣着他的那隻手, 好半天也沒有捂熱, 一時衝動過去,陸必行開始覺出了自己有些唐突。

晚上有應酬是真的, 他喝了不少酒也是真的,往衣服上噴也是爲了躲酒。

他接待的這幫人,來自第八星系一個很偏遠的小行星,那裡的冬天比北京β還長,即使配上宜居生態系統,也比別的地方冷很多,內戰時候有一次打壞了恆溫系統,凍死了數萬人,當地人用一種烈酒艱難熬過來,是陸必行偷偷下放了物資,工程隊冒着生命危險偷渡過去,在當地居民的掩護下,花了半個多月,修復了敵軍行星恆溫,此後,倖存者們立刻向政府倒戈,暗殺了武裝叛軍首領,宣佈永遠受第八星系獨立政府轄制。

當時幫助他們度過嚴冬的救命酒,後來起了個名,叫“倖存”,每年,他們都會給總長送一箱珍藏版的“倖存酒”做紀念。

因爲生物芯片的緣故,陸必行分解酒精的速度比普通人快得多,像圖蘭這樣的水貨,放倒三個都沒什麼問題,輕易不醉,可是這種救命酒的威力實在太大,他也多少也有點發飄,銅牆鐵壁一樣的自制力融化了一多半,酒壯慫人膽。

要不是這樣,他也幹不出這種事。

這種……像很久很久以前才能做得出的事情。

那時他還年輕得無恥,可以肆無忌憚地撒嬌,厚着臉皮討要很多很多的愛,並當做理所當然。

陸必行乾咳了一聲:“咳,我……”

黑暗中,林靜恆循着聲音,將目光轉過來。

陸必行在黑暗裡也能看清楚,他看見他的將軍很放鬆地靠在門板上,重心只放在一條腿上,另一條腿隨意地搭在一邊,上眼瞼不怎麼着力地半垂着,因此顯出了一點吝嗇的溫柔:“嗯?”

“你怎麼知道是我?”陸必行忽然問,“你不怕有危險嗎?”

“聞出來的。”林靜恆擡起胳膊,把在陸必行的手湊到眼前,在他手指關節上輕輕地嗅了嗅,鼻尖可能碰到了他的皮膚,也可能沒碰到,反正陸必行皮下神經集體罷工,一整隻手都麻了,“我忘了告訴你,你要是不制止,湛盧就只會買尤加利的洗滌劑,這是他的倒黴設定之一,這麼多年,就沒人說你聞起來像個人形樟腦嗎?酒味都遮不住。”

陸必行的喉嚨輕輕地動了一下。

“再說危險這玩意,不管你怕不怕,該來都會來。”林靜恆頓了頓,又意味深長地說,“你得習慣它,解決它,不要爲它耗費太多的心力,恐懼會傷身的。”

“恐懼是……是一種殺敵一萬、自損八千的自我保護,”陸必行覺得自己的嘴被那遭瘟的破酒控制了,越是想讓自己閉嘴,嘴就越是要自作主張地說,“被五馬分屍過的人,做鬼都能被疼醒,他知道,自己要是再有一次,可能就魂飛魄散了,所以就是會怕,就是會恐懼。我……”

他說這話的時候,在他血管裡奔騰的烈酒像野馬一樣左突右撞,不斷升高着他的體溫,蠶食着他的理智,本來只是輕輕地扣着林靜恆的手無意識地緊了起來,掐得林靜恆骨肉生疼,但他沒有聲張,他甚至沒有注意到。

林靜恆覺得自己像是跪在一個洞口,焦灼地想引誘裡面的小蛇探出頭來,有一點端倪,他就大氣也不敢出,唯恐功虧一簣,讓它再縮回洞裡。

陸必行磕磕絆絆地連說了三聲“我”,在黑暗裡,碰到了對方專注極了的目光。

“我就是那個渾身都疼的孤魂野鬼,我就是那個嚇得一動不敢動的人,林……我……我可能……很多東西縫不上了,我沒法把你曾經有點喜歡的那個人還給你……”

林靜恆驟然湊近,打斷了他:“你不相信我了嗎?”

陸必行愣了愣。

“獨眼鷹那時候整天在背後說我壞話,想讓你離我遠點,你拉偏架,相信我,凱萊親王圍攻基地,我支使一羣剛學會開機甲的菜鳥當誘餌去送死,你好像也相信我,我沒有承諾過要保全那個破基地,也沒跟你自我介紹說我是個好人,是你一直在盲目地相信。”林靜恆說,“我就只答應過你一件事,我說‘只要你還在,我就還會回來’,只有這句,你不信了……是我讓你失望了嗎?”

陸必行的嘴脣顫抖着,說不出話來。

林靜恆用手背蹭了蹭他的臉:“那……再給我一次機會行嗎?”

陸必行呆呆地看着他。

林靜恆又靠回了門板:“坦白說,這麼多年,我還真喜歡過一個人。”

陸必行方纔衝上頭頂的血光速涼了下去,沉甸甸地被重力拽回腳下,心都不會跳了。

“是個臉皮很厚的小青年。”林靜恆好像沒有察覺到,繼續說,“他半夜三更跑到我房間裡來勾引我,手法拙劣,但是長得倒是還不錯,所以我也沒有十分柳下惠……”

陸必行的牙磨出了聲音,周身的肌肉凍結成一團冷鐵,腦子裡轟鳴不斷,嘴裡接着嚐到了血氣。

林靜恆:“……因爲他跟我說,‘你既然想親吻我,爲什麼要忍着’?”

陸必行就像一腳踩空摔下來,心裡忽悠一下,結果發現自己離地只有五公分,氣急敗壞地一把將林靜恆拽了過來。

喜怒哀樂順着他被烈酒澆灌過的神經走了一圈,徹底點着了陸必行這些年絕緣耐熱的心。

十幾年,他已經適應了芯片,不會像一開始一樣時常造成一些破壞效果了,林靜恆踉蹌了幾步,被他按倒在酒店的牀上,覺得黑暗中像是有一隻乖巧的野獸,分明是磨着牙,想把他撕開一口吞了,利齒都卡住了他的脖子,卻只是猶猶豫豫地含着,遲遲捨不得下嘴。

林靜恆聞到他鼻息裡的酒味,混雜着清冽的尤加利,很不習慣這種看不見的失控感覺,雖然嘴上沒表示反對,後背卻很不誠實地弓起,繃得像一張拉緊了弦的弓,直到他察覺到對方滾燙的小心翼翼。

林靜恆嘆了口氣,像掰開一個死死的蚌殼那樣,艱難地放鬆了身體:“要不你叫聲哥哥來聽聽?”

一碗滾燙的油灑進了剋制的火裡。

他那結了霧氣的金屬扣掉在地上,來回彈了好幾次,撞在保潔機器人的外殼上,發出了一聲經久的顫音。

“這是怎麼弄的?”陸必行的指尖劃過他小腹上長長的傷疤,“你不是說沒受過傷嗎?”

林靜恆的脖頸和下巴間繃出了一條鋒利的弧度,說不出話來,只好徒勞地抓住他的手。

啓明星上的江河湖海被環繞的一排衛星來回牽拉,涌起的潮汐驚險地掀起驚濤駭浪,又轟然落下,涌向深遠的記憶,迴旋着捲起浪花,再怯怯地掉頭,往前、往未來的方向看了一眼。

“你這個騙子。”

退走的潮水下露出礁石,上面曾經被人一字一句地寫得滿滿當當。

有個年輕人曾經流着哈喇子在上面寫了很多不着邊際的夢想,想和一個人一起做很多事,哪怕活到五百歲,都覺得這一生太趕時間。

而今故地重遊,悲與喜難解難分。不敢大哭也不敢大笑,只恨不能把自己融化在那個人身上。

他不再相信命運,不再像個雲遊詩人那樣,想與世無爭地行走在歷史河畔,幻想順流而下,總會遇到更好的風景。

他開始明白,充滿盲目的希望是不夠的,自欺欺人地把自己也不再相信的東西傳達給年輕人是無恥的。可他也不捨得砸碎中央廣場的石像,不捨得澆滅那些好不容易燃起來的火把。他只好沉在淤泥裡,背起山河,自己來做那個挖開深夜的人。

“我會自己把你留住。”

“我不想再給你機會了,我要判你無期徒刑。”

啓明星一刻不停地自轉,第八太陽的光遠道而來,掃過清晨的城市、掃過寧靜的廣場,很快鋪滿了地面。

陸必行安靜的人終端裡,信息瞬間積壓到了數十封,觸發了特別提示,一道微電流鑽進皮膚裡,一下把他刺醒了。

陸必行纔剛迷糊過去沒多久,半睡半醒間被紮了這麼一下,直接從牀上彈了起來,眼還沒睜開,心裡已經冒出了一堆亂七八糟的可怕想法――叛軍?是戰備物資告急,還是前線損傷超過警戒值……不對,內戰結束了……那又是哪裡出了什麼事?

他先把自己驚出一身冷汗,纔在宿醉中睜開眼。發現既不是天然蟲洞有異動,也不是軍工廠爆炸羣衆遊/行——是十幾年如一日的模範工作狂陸總長,他已經遲到半個小時了。

林靜恆:“……你那玩意電你自己算了,能不要連我一起嗎?”

陸必行這才發現,因爲他緊緊地攥着林靜恆的手腕,那叫醒電流殃及了池魚,連忙鬆手,看見林靜恆小臂到手腕上一線,有一排手指印的淤青,一宿過去,淤血顯露出痕跡,斑駁得十分觸目驚心。

“這樣你怎麼也不吭聲!”陸必行心疼得頭皮發麻,連忙掀開被子到處檢查。

林靜恆大喇喇地任他看,伸長了胳膊,從掛在牀頭的一件外套裡摸出一根菸,單手點上,屈指在他額頭上彈了一下:“我以爲是無期徒刑之前的嚴刑逼供環節,還沒來得及表演寧死不屈,有個人就哭得要斷氣。”

陸必行有點不清醒,聽完居然信了,下意識地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眼角:“……我沒有啊。”

“那溼噠噠的是什麼,鼻血還是口水?”

陸必行:“……”

林靜恆忍俊不禁,扭頭笑出了一口白煙。

他脖子上和小腹上兩道疤好像是配套的,一般是傷口處理得太匆忙,來不及做去疤處理的時候纔會留下這種痕跡,只要衣服能遮住,林靜恆也懶得事後處理,任憑它們盤亙在漂亮的肌肉間。太空軍的人,除非天生膚色深,或是自己臭美,專門做美黑,不然都帶着點揮之不去的蒼白,這讓他腰腹與肩頭的齒痕和指痕顯得格外明顯。

陸必行一眼掃過去,突然一言不發地站起來衝進了衛生間——要不是動作快,鼻血差點滴到牀單上。

林靜恆:“……”

他感覺自己這張烏鴉嘴已經進入玄幻範疇了。

“要我幫你請假嗎?”林靜恆披了件衣服,有些彆扭地走到衛生間門口,“唔……失血過多?他們會不會以爲總長遇刺了?”

陸必行甩了他一身水,澆滅了菸頭。

啓明星這個討厭的旱季,來得很不是時候。

銀河城指揮中心秘書處收到一封臨時更改總長日程的通知,秘書們頓時瘋了,再去發信息聯繫總長,發現他們都暫時被屏蔽了,只有跟過前任總長的那一位老資歷優哉遊哉地給自己倒了杯茶,不理那幫團團轉的同事。

從陸必行昨天下榻的賓館到中央廣場,只有不到五分鐘的路,轉過街角,很快能看見那石像……和石像腳下的自由宣言。

林靜恆在石像前駐足片刻,看着陸信那張熟悉的臉,眼神很平靜,廣場對面的小酒館生意依然興隆,十幾年前,他和那個鴛鴦眼的臭脾氣波斯貓一起喝過一杯酒。

當他看過去的時候,彷彿又看見獨眼鷹那雙時刻在挑刺的眼睛,在陸信身邊,穿過十幾年的光陰,把他從頭挑到了尾,好像在跟旁邊的石像告狀:“你看看,你養的什麼破玩意,勾搭跑了你那沒見過面的寶貝兒子。”

十五歲的林靜恆得知陸夫人懷孕的消息,心情十分複雜——他這麼大一個人,烏蘭軍校都念了兩年,自然不好意思承認怕一個沒出生的小孩子分走陸信的寵愛和注意力。

可是大孩子也是孩子,再不好意思承認,有這種心理也是事實。

少年林靜恆還沒能從陸夫人執意要自體懷孕的決定裡,讀出大人們對這來得不是時候的孩子的隱憂,只是彆彆扭扭地對陸信說:“可別生個跟你一樣煩人的。”

已經變成石像的陸信笑而不語,一臉揶揄。

我就生了個跟我一樣煩人的,你能怎麼樣?

還不是一樣得喜歡他?

氣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