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纔箭在弦上的第八星系自衛隊, 先是目睹了白銀十衛橫空出世,又聽見這個奇蹟般的聲音,全體懵了, 鴉雀無聲地面面相覷, 不知是真是假, 也不知該作何反應, 只好等着總長髮話。
可是總長原地變成了一尊蠟像, 一動不動。
那一瞬間,陸必行其實並沒有覺出什麼“難以置信”或是“欣喜若狂”,他甚至連“這是不是別人假冒”的合理懷疑都沒來得及想, 他的喜怒悲歡與思考能力集體被慢動作了一回,唯有恐懼感一馬當先。刺骨的涼意順着他的後背躥上去, 吹散了體溫, 凍結了內臟。
他惶惶然地轉動着目光, 想去觀察其他人的反應,以期能找到一點參照, 可是他一時看不清——他確定自己沒有哭,眼睛應該也沒出什麼問題,但所有的感官就像在蟲洞裡那樣,被嚴重扭曲、遲鈍了。別人的臉就像糊着一層毛玻璃,影影綽綽的, 離他很遠。
於是一個孤獨的念頭冒出來, 陸必行想:“我終於瘋了嗎?”
十一個“獨立年”過去, 數千多天, 陸必行有過很多敵人, 然而他最大的敵人,不是窮困潦倒, 也並非內憂外患,而是他自己。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走鋼絲的人,每天都要艱難地尋覓一個平衡,扼住自己的靈魂,不讓它爆炸、不讓它沉淪,不讓它激烈沸騰,也不允許它就此死去。
陸必行擅長給別人熬各種口感的雞湯,而“雞湯”裡最常用的原料,往往來自於一些或杜撰、或真實的名人傳記,因此他在這方面涉獵頗廣。世界上沒有那麼多新鮮事,只要願意,總能在紙頁間找到同病相憐的人,陸必行也曾經試圖循着漫長的人類歷史,找出幾個有共同境遇的人,沿着時間逆流而上,和他們聊一聊。
這些已經故去的人,有些給他講了“在灰燼裡重生”的故事,有些給他講了“靈魂就此湮滅”的故事,陸必行漸漸發現,前者開始無法觸動他了,反倒是後者,時而讓他心懷慼慼、略有同感。
文字和故事都是死物,萬年不變地印在那,變的是看客的視角,這道理他明白。從意識到這個問題開始,陸必行就像個行將就木的老人怕死那樣,怕自己會瘋、怕書桌上的七道刻痕已滿,再沒有什麼魔咒能救他。
然而他又想:“可是要瘋也不能挑這個時候瘋啊!”
他現在身後是莫測的玫瑰之心蟲洞區,眼前是幾方勢力混戰成一團的戰場,再怎麼說,好歹也得撐到把帶出來的人都送回去才行。
他亂七八糟的思緒繞着八大星系飛奔了一圈,千頭萬緒,但現實只過了幾秒。
交戰的三方並沒有聽見陸必行心裡的核爆,玫瑰之心裡那個活躍的蟲洞區是天然的掩體,白銀十衛不用說,就連穿越玫瑰之心的聯盟中央軍都沒能察覺到他們這路人馬的存在。
白銀十衛悍然將混戰雙方衝撞開,像一把鋼刀架住了交戰雙方,打開了一個狹窄的通道,靜靜地看着方纔陷進戰場裡的非武裝星艦趁機奪路而逃。
伍爾夫一把推開衛兵,兩條腿互相搶着步子,蹣跚着來到沃託指揮中心的通訊屏幕前,幾乎破了音:“是誰?你是誰!”
那邊沉默了一會,隨即,方纔的聲音十分心平氣和地回答:“白銀十衛。”
星際戰場上,多方武裝一片譁然。
藏在暗處的第八星系自衛隊中,所有來自白銀九的舊部忍不住人淚盈眶,陸必行嚐出了一點血腥氣,茫然地品了品,發現自己無意中咬破了舌頭。
那人又說:“白銀第二衛、第五衛、第七衛與第九衛今天因故缺席,原第八衛隊僅剩一人,併入白銀十,多年蹉跎,賣相不佳,大家湊合看吧。”
伍爾夫乾癟的嘴脣劇烈地顫抖着,逼問道:“指揮官是誰?”
“稍等,指揮艦是從海盜自由軍團裡繳獲的,長途旅行,通訊設備出了點問題,正在嘗試修復……唔,好了。”
伍爾夫倒抽了口氣,三百多年堅如鐵石的心狠狠地梗了一下,險些仰面朝天地摔下去——只見漆黑一片的通訊屏幕上信號不穩地閃爍幾下,隨即,一個新的通訊請求通過,一個男人出現在屏幕前。
他把自己打理乾淨了,普通的棉布襯衫與長褲在他身上,竟有種說不出的硬朗氣質,手上依然有一副一塵不染的白手套,除了頭髮有欠打理,長得有點長以外,這徘徊在所有人心上十六個沃託年的“幽靈”,與當年別無二致。
林靜恆。
他就像是遠古時代,從厄爾巴島脫困的法皇拿破崙,地獄也關不住他,一出聲,依然有無數追隨者跟着他出生入死。
陸必行像是被燙了眼球,狠狠地閉上眼睛,從臨時的失聰中漸漸復甦。
“總長,這……這可能嗎?是真的嗎?”
“是林將軍!”
“陸總,你看見了嗎?是林將軍!”
湛盧問:“陸校長,您需要醫療幫助嗎?”
陸必行伸出手,用盡全力說:“要……舒緩劑,給我舒緩劑六號。”
舒緩劑是重要太空軍用物品,這些年在八星系有了很大發展,減少了副作用的同時,還發展出了很多功能側重不同的分支——舒緩劑六號帶有鎮定功能,專門用於緩解因情緒起伏過大造成的人機對接不穩,能有針對性地消滅引起情緒波動的遞質,中和掉多餘激素,帶給人們機械性的穩定,有效時間爲二十分鐘。
藥物強行鎮壓了他飄忽的神智,血壓急劇變化,造成了眼睛裡的毛細血管充血,佈滿血絲的眼睛破壞了他與生俱來的冷靜與溫暖氣質,顯得有點可怕。但同時,他也被從當下抽離了出來,私人感情被迫沉睡,隔岸觀火似的,恢復了他的條理。
“稍等,”陸必行說,“先鋒別動,隨時做好開火準備,工程隊,麻煩監控蟲洞區的情況,確保通道安全,以備撤離。”
“是。”
“陸校長,”這時,湛盧突然說,“您方纔給我下達了一個私人命令,已經查找完畢,結果發到了您的個人終端上,我認爲這件事的性質已經超出了‘私人’範疇,並對眼下局面有所影響,推薦您立刻查看。”
陸必行一時沒想起來“私人命令”是什麼,但出於對湛盧判斷力的信任,他還是低頭掃了一眼自己的個人終端——
當時他話說了一半就被蟲洞打斷,湛盧按着半個命令,將他的腦部基因與數據庫裡所有基因信息對比,搜索時沒有加身份限定……連性別限定也沒加。
六號舒緩劑發揮了強大的作用,陸必行看着他和陸信之間親子關係的判定,一點震驚都沒感覺到,他只是迅速瀏覽了判定依據——湛盧的聯想功能強大,自動調整了搜索進程,分別對比了陸必行腦部基因與獨眼鷹、陸信夫人的基因,三個結果列示分明。
怪不得他一直查不到自己所謂的“母親”,原來那個女人完全是獨眼鷹自己捏造的,怪不得他作爲第八星系地頭蛇的兒子,竟會有那麼一個悲慘的童年,怪不得獨眼鷹這麼一個審美詭異的人,連個正經名字也沒有,突然改姓“陸”。
怪不得湛盧的數據庫被那兩個人刪得坑坑窪窪的。
“說得通,”陸必行扣上個人終端,用一種冷眼旁觀式的語氣對湛盧說,“你說得對,這確實是個挺要緊的情報。”
這時,隔着第一星系與二十多個沃託年,林靜恆與他昔日最尊重的前輩、上司、師長遙遙對視,中間隔了數億怨魂。
伍爾夫的下巴抽動了一下,沒說出話來。
林靜恆朝他一點頭,意味深長地說:“託您的福,元帥,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您。”
這時,來自星際海盜那邊的通訊信號接入,一個人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地說:“林將軍,你有今天,確實要託伍爾夫元帥的福。”
這個聲音好像是經過劣質的變聲器扭出來的,聽着像個電量不足的機器人,男女莫辯,十分刺耳,唯恐別人不知道這是假聲音。
林靜恆一掀眼皮:“你又是哪位?打仗就打仗,殺人就殺人,你家裡人沒教過你,做人不能永遠藏頭露尾嗎?”
林靜姝渾身發着抖,通過蹩腳的變聲器,她咬着牙一字一頓地說:“我確實是個有人生沒人養的貨色,家教不良,讓林將軍見笑了。但是我覺得你需要一個忠告,一個人可以沒有教養,卻不能教不乖,在同一個坑裡死兩次,未免也太活該了。”
“現在的星際海盜都這麼客氣了,一見面先免費送我一個忠告。”林靜恆似笑非笑地轉向伍爾夫,“怎麼樣,元帥,您有沒有什麼給我的見面禮?”
伍爾夫擺擺手,揮開了試圖上前攙扶他的王艾倫,他緩緩地挺直了腰,這一會功夫,已經將方纔的失態已經一掃而空。
伍爾夫沉聲說:“我的見面禮,就是全人類的和平未來,還有一個新的聯盟——靜恆,我不問你這些年去了哪,去做了什麼,但你來得很巧,海盜光榮團的受降儀式就在二十四個小時後,聯盟的碑林將重新降落在沃託的土地上。新的聯盟會實現關於自由宣言的一切設想,我們會在打破伊甸園後,獲得真正的自由。各大星系之間將彼此平等,再也沒有經濟掠奪與剝削。你的理想、我的理想,所有人的理想,都會實現——你覺得還滿意嗎?”
林靜恆不笑了,冷冷地看着他。
當年,林靜恆在玫瑰之心金蟬脫殼,因爲一貫的運氣不佳,生態艙沒有按照既定航線走,而是被意外被捲入玫瑰之心的時空亂流――後來看來,那應該是一個活躍的天然蟲洞區,正好聯通到第八星系附近。七八星系聯軍遭到反烏會伏擊,說明八星系的秘密航道一定已經暴露了,圖蘭不可能不將最後的入口封死,想要回去,林靜恆只能到禁區裡碰碰運氣。沒想到趕上了這麼一出。
他一路從第六星系過來,匯合白銀十衛,也瞭解了現在的局勢。各地都比當年平靜多了,反烏會基本退出了戰局,社會秩序恢復了七七八八,活下來的人們開始適應新的生活。如果不是有林靜姝的自由軍團這個不安定因素,那麼隨着海盜光榮團的退場,幾乎就意味着這場漫長的動盪結束了。
伍爾夫看着林靜恆,他知道林靜恆手裡有禁果。
林靜恆從七八星系那場大戰裡活下來,伍爾夫不指望他至今仍被矇在鼓裡。一個反烏會,一個林靜恆,是唯二知道他秘密,且有證據能對他提出合理指控的人。
但那又怎麼樣呢?
林靜恆當然可以昭告天下,當場打碎聯盟與陸信舊部的結盟,他伍爾夫會萬劫不復,但自由軍團會漁翁得利,星際海盜會死灰復燃,八大星系也會重新陷入戰亂。
一個和平時代,一個偉大的時代即將開啓,這個偉大時代從深淵裡爬上來,就算他們都心知肚明,它腳下的梯子是謊言和陰謀織就的,那又怎樣?
和平的曙光方纔亮起,林靜恆難道會抽走這個梯子嗎?
伍爾夫轉頭對王艾倫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霍普不會的,林靜恆也不會的。
自由軍團綁架的只不過是顆沒幾個人口的旅行星,從這個角度說,他綁架的是全人類。
林靜姝通過怪腔怪調的變聲器冷笑說:“聯盟中央……林將軍,那七八星系所有死去的烈士與民衆呢?曾經和你並肩作戰的戰友呢?他們是不是也應該討一個公正的說法?”
伍爾夫沉聲說:“閣下毫無底線地強行推廣烈性芯片毒品,暴力綁架、屠殺平民,‘公平’二字從閣下嘴裡說出來,真是遭到了莫大的侮辱。”
“我侮辱了公平,難道元帥閣下沒有侮辱‘未來’?你要真把公民的人權放在眼裡,怎麼一點也不顧忌塞爾維亞星,執意不肯拖延你的受降儀式?”變聲器裡的聲音尖利極了,“林將軍,你要把聯盟未來交到這種人手裡?”
林靜恆聽她說話就壓不住火:“不然呢?交到芯片毒品手裡?”
伍爾夫微笑起來:“歡迎回歸聯盟,靜恆,你一定是上天保佑聯盟,給予我們的恩賜。聯盟需要白銀十衛這支利刃,爲我們蕩平黎明前最後的黑暗。”
林靜恆一轉頭,一點面子也不給他:“我也沒有這個意思,元帥閣下,也請您別自作多情。”
這片刻功夫,難民們已經逃出了戰圈,林靜恆一擺手,白銀十衛像他默契的手腳一樣隨之而動,往危險的玫瑰之心方向而去。
林靜姝一時沒忍住,失聲叫住他:“慢着,你要去哪?”
林靜恆沒回答,擺明了兩不相幫,從兩軍陣前穿過。
伍爾夫看了王艾倫一眼,隨即,聯盟軍突然開火,無所顧忌地炸向自由軍團。
林靜姝:“誰也不許走!”
自由軍團收攏兵力,無眼的炮火同時轟向聯盟軍和白銀十衛。
林靜恆臉色一寒:“混賬,你非來我這找死嗎!”
伍爾夫朗聲說:“白銀十衛本來就是聯盟的榮耀,看來有人不允許你置身事外啊靜恆!”
他話音沒落,就在這時,來勢洶洶的自由軍團驟然自亂陣營,“玫瑰之心”裡好像憑空變出了一片炮火之花,上百發高能粒子炮山呼海嘯地衝撞過來,毫無預兆地抄了他們的後路,無數機甲的防護罩尚未來得及反應,就被疊加的粒子炮融化,餘波一直掃蕩到兩軍陣前。
聯盟軍的機甲裡緊跟着響起警報,伍爾夫眼角輕輕一抽:“什麼人?”
緊接着,一支森嚴的、從未出現在世人面前的機甲在戰隊緩緩從玫瑰之心裡列隊而出。
陌生的通訊請求發到了每一部機甲上,第八星系的年輕總長環顧周遭。
林靜恆猛地站起來,碰撒了大半瓶酒,險些把本來就湊合用的通訊屏幕泡了。
“白銀九沒有因故缺席,將軍。”陸必行用血氣未散的目光盯住他,“白銀十衛是聯盟的?這件事我也沒有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