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注意過,在“池浸工藝”這種廉價的生產方法背後,是無可估量的巨大環境損失。
第一項損失,就是採礦過程中對植被的破壞。離子吸附型稀土礦都是露天開採的,採礦之前,要先清理掉山上的植被。礦砂被採走後,裸露出來的表土缺乏腐植質,短期內難以恢復植被,從而會形成一個又一個如“癩痢頭”一般的荒山包。
其次的損失,就是土地資源以及環境的污染。礦砂經過池浸工藝析出稀土化合物,餘留下來的殘渣稱爲尾砂。有人測算過,每生產1噸稀土氧化物,需要產生出2000噸的尾砂,佔用1畝土地。由於尾砂裡含有大量重金屬化合物,甚至還可能存在釷、鈾等放射性元素,其對於當地環境的污染是十分嚴重的。
此外,池浸工藝對於稀土元素的提取也過於粗放,一般情況下,採用這種工藝能夠提取的稀土元素,僅佔礦砂中稀土資源量的兩到三成左右,餘下的元素無法被提取出來,形成了資源的巨大浪費。
爲了減少運輸成本,礦主們往往是在稀土礦山的山腰處建立提取池,而提取之後的尾砂則拋棄在旁邊。許多尚未開採的稀土資源因爲被尾砂覆蓋而無法採出,這也是重大的資源浪費。
所有這些問題,辛金隆並不關心。在他看來,徐家灣的山頭足夠多,每座山上的稀土原料也十分豐富,起碼能夠讓他再賺上20年的錢。至於說把山上的礦都開完之後怎麼辦,這不是他需要思考的問題,因爲那時候他早就帶着數千萬乃至上億的資產搬到大城市居住去了。
國家有關規範稀土生產的文件,他已經收到過好幾回了。第一回看到這個文件的時候,他真心有些慌張,害怕自己的發財之路就此斷絕。爲了這件事,他還專門在縣裡最好的酒樓擺了一桌,請到了蔣鬆凌、仇維光等人,向他們問計。結果,他發現縣裡這些官員自己都對這份文件不屑一顧,非但沒有規勸他遵紀守法的意思,反而還要求他加大開採力度,多爲縣裡創造外匯收入。
有了這樣一次經歷,辛金隆就把心徹底放下了。他覺得,新山是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中央的文件能夠傳達到這裡,但中央的人是無論如何也不會來的。縣裡的頭頭腦腦都認識他,而且都願意和他這個土豪當朋友,他又有什麼可擔心的呢?
看到地礦局的工作人員於崗拿着一份通知書出現在自己的面前,辛金隆沒有任何一點驚愕的感覺,他一邊笑着給於崗遞上一支中華過濾嘴香菸,一邊不經意地問道:“老於,怎麼又下通知了?你們局裡的公文紙又用不掉了?”
這當然就是當地礦主們編出來的“梗”了,意思是說這些通知只能當成手紙來使用。這種冷笑話最初只是在礦主們之間傳播,慢慢地也傳到了官員們的耳朵裡,成爲公開的說法了。辛金隆當着於崗的面說出這種話,無異於打了地礦局的臉。
於崗並不在乎這一點,他做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雙手接過煙,認真地看了看菸捲上的華表標誌,讚了一聲,然後就着辛金隆的打火機點上煙,深深吸了一口,說道:“辛總的煙就是好,看來我搶着來給辛總送通知書,還是有口福啊。”
“哈哈,你想抽菸,打個招呼就是了,我讓人給你送兩條過去。”辛金隆說着,直接把剩下的大半包軟中華塞到了於崗的兜裡,然後說道:“你還沒跟我說呢,這次的通知和前幾次有什麼不一樣沒有?”
於崗不過是地礦局的一個普通工作人員,以辛金隆的地位,倒也沒必要對他如此奉承。不過,辛金隆是個懂得營造關係的人,對於這種人畜無害的機關幹部,他一向是採取籠絡的態度。一包軟中華不過就是十幾塊錢,對於辛金隆來說是九牛一毛,能夠用一盒煙換得一個機關幹部的好感,他有什麼不樂意呢。至於說派人送兩條煙給於崗,那就省省吧,兩條煙也是好幾百塊錢呢。
於崗這樣的小機關幹部,在辛金隆這種礦主面前,是絲毫也擡不起頭的。人家一天掙的錢,比他一個月的工資都高,他拿什麼去找優越感?別說是於崗,就算是他的局長仇維光,不也是三天兩頭說自己混得不如一個礦主,還不如丟了現在的烏紗帽,上哪個鄉里弄個礦開一開。
帶着這樣的心態,於崗小心翼翼地對辛金隆說道:“辛總,這一回和以往還真有點不一樣。有件事我告訴你,你可別傳出去。今天,從中央來了一個稀土工作領導小組的副組長,姓秦,不知道是什麼來頭,連蔣縣長都不放在眼裡。這個通知,就是他要求發的,讓我們在一天之內必須發到各個礦的手裡。”
“中央來的?”辛金隆一愣,這倒真是一個和過去不一樣的消息,他謹慎地問道:“縣裡會有什麼行動嗎?”
於崗搖頭道:“這倒是沒有聽說。對了,我來之前,仇局長讓我給你帶句話,說辛總你的礦,是縣裡重要的稅源和出口創匯大戶,縣裡肯定不會來搗亂的。不過,那個中央來的副組長說他會安排人下來查封各個無證採礦點,辛總你還要加點小心纔是。”
“安排什麼人下來?是你們局的,還是公安的?”辛金隆問道。
“都不是。”於崗道,“我們沒有接到通知說要下來檢查,公安局那邊也沒有。聽說那個秦組長在仇局長面前說了,他會自己帶人來查,不需要咱們縣裡派人。”
“那就無所謂了。”辛金隆不屑地說道,“強龍不壓地頭蛇,只要咱們縣裡不跟我們爲難,管他什麼省裡的還是中央的,能拿我怎麼樣?這個什麼秦副組長難不成會從京城帶人下來封我的礦?”
於崗笑道:“辛總說得對,你這個礦可是徐家灣多少農民吃飯的地方,就算是中央下來的人,也不敢輕舉妄動。這要是惹起了民憤,不管是哪裡來的人,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老於,你這話倒是提醒我了,我得跟我的礦工說說,萬一有人來搗亂,讓他們也都積極點,別讓人砸了自己的飯碗。”辛金隆說道。
於崗哈哈一笑,辛金隆說的,正是仇維光希望的效果。他不再廢話,說道:“辛總真是有魄力,既然是這樣,那我就不耽誤辛總髮財了,我還要到下一家去呢。”
“那你快去吧,過幾天等我去縣裡,請老於你吃飯。”辛金隆許着漂亮的諾言,不過說的人和聽的人,都沒把這樣的諾言當真。
看着於崗遠去,辛金隆向工人們又交代了幾句,然後離開浸礦池,把礦上幾名自己的心腹叫到了一旁。他先把於崗透露的信息向幾個人傳達了一遍,然後吩咐道:“咱們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這幾天,你們都機靈一點,不要讓外人靠近礦山。如果真的碰到有人來搗亂,你們就組織一些礦工,去把他們趕走。”
“要不要教訓一下他們?”一個叫李傳平的心腹問道。此人是辛金隆任命的徐家灣稀土礦保安隊長,有一身蠻力,一向熱衷於用武力解決問題。聽說有人要來查封稀土礦,他直接的想法就是要動粗。
辛金隆搖搖頭道:“不要輕易去招惹他們,畢竟這個什麼副組長是中央來的,傷着了不合適。不過,如果他們不聽招呼,該動手的時候也別害怕,出了什麼事,有我兜着,你們儘管放心。”
“明白了!”心腹們異口同聲地應道,隨後便分頭扎到礦工們中間聯繫各自的親朋好友去了。
辛金隆並沒有把這段小插曲太放在心上,他不相信中央來的人會跑到徐家灣這個鳥不下蛋的偏僻地方來,更不相信對方能夠組織起有效的力量,對他的礦進行查封。他還知道,縣裡是不希望他這個礦被關閉的,因爲這個礦能夠爲縣裡提供稅收,賈曉東、蔣鬆凌之類的官員請客吃飯,不都是花着他們這些稀土礦主交的錢嗎?每一年給大大小小官員們送的冰敬、炭敬,他辛金隆什麼時候耽誤過?
正因爲有着這樣多的自信,所以當兩天後有保安跑來向辛金隆彙報說門口有一個叫秦海的人求見的時候,辛金隆纔會覺得匪夷所思。
“你是幹什麼的?”
得到消息匆匆趕到門口的辛金隆對秦海問道,他看到在秦海的身後只跟着三個人,心裡便淡定了許多。僅憑着秦海和他的三個隨從,要想對稀土礦有什麼不利,實在是異想天開。
辛金隆在徐家灣包下了許多山頭,但開採的時候只能一個山頭一個山頭地挖。每次新開挖一個山頭,他都要把礦區用木籬笆圍起來,再建一個簡陋的木門。所有的農民都知道,籬笆之內是辛金隆的地盤,擅入者是會被打出來的。
這一會,秦海帶着三個人,就站在這木門之外,與拎着橡膠警棍的保安對峙着。
“我是國家稀土開發利用工作領導小組的副組長秦海,這幾位都是我們小組的工作人員。我們正在進行稀土開採的執法檢查,你們這個稀土礦沒有合格手續,而且開採和提取方法嚴重破壞環境和資源,所以我現在通知你,這個礦必須馬上關閉,交還給國家。”
看到辛金隆出來,秦海用平靜的語氣對他說道。
“交還給國家?”辛金隆冷笑一聲,“我花了幾千萬開出來的礦山,國家說收就收走,這天底下有這樣的道理沒有?”
秦海道:“辛總,我糾正你一下,這座礦山,你花的錢最多不超過一萬,別跟我說什麼幾千萬的事情。幾千萬建起來的礦山,不是這個樣子。”
“你管我花了多少錢!”辛金隆臉上有些掛不住了,他不耐煩地說道,“我是從鄉政府那裡承包下來的山,你要收回去,先去找鄉政府談。”
秦海淡淡地笑了笑,說道:“辛總,地礦局剛剛發的通知,想必你已經看過了。根據國家的最新文件,以往關於稀土礦承包的協議,一律終止。徐家灣鄉政府早在一年前就已經向地礦局做過彙報,表示收回對你的承包權,所以你目前這個礦,是違規開採的。
鑑於採礦的事情是此前發生的,國家願意對你蒙受的損失進行適當補償。不過,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你在這些礦山上投入多少,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你交的承包費可能連你賣出去的資源的百分之一都不到,這筆賬你是能夠算清楚的。”
“我賺到了錢,那是我的本事。這些礦是我承包下來的,誰也不能讓我關掉。你們是怎麼來的,還怎麼回去,別到時候傷了和氣,就不合適了。”辛金隆語氣中帶上了幾分威脅。
秦海把臉一沉,說道:“辛金隆,我再一次通知你,根據國家的文件要求,你這個礦必須馬上關閉。我希望你能配合我們的工作,不要做出一些讓大家都不愉快的事情。”
“怎麼,你還想強行關掉我的礦嗎?”辛金隆把眉毛一揚,質問道。
“你猜對了。”秦海道,“我既然來了,自然就不會空手回去。今天之內,你這個礦必須關閉,否則我們就只能採取強制措施了。”
辛金隆哈哈大笑,用手指着秦海一行,說道:“強制措施?就憑你們這麼幾個人,還說什麼強制措施。你知不知道我礦上有多少工人,信不信我的礦工一人吐一口唾沫就能把你們幾個人給淹死?”
“我不信。”秦海非常認真地說道,“我更願意相信你的礦工都是理智的,知道暴力抗法是什麼結果。”
“那好吧,我現在就站在這裡,我倒要看看,你怎麼關閉我的礦。”辛金隆退後半步,把手往胸前一抱,做出了一副看熱鬧的樣子。
“走,咱們進去貼封條。”秦海向身後的三個人招了招手,然後一馬當先地向着礦山裡走去。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