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亂

開學後的第二週,他被換到她的前面。是的,前後桌。

她興奮了許久,後又驚恐起來。不知怎的,她有些怕他。傳試卷時,她總低着頭,推一下左眼上的深色鏡片,另一隻手接過試卷,卻不敢直視他的眼,更不敢與他有交流。他見了,想着女生該靦腆些,沒有在意。

她坐在最後一排,上課總開小差,胡思亂想着,或腦子一片空白,只呆望着前面的他。說來也奇怪,她的成績從來不差,雖在上學期有些下滑,和第一的差距也總保持在5分之內,無一例外。

許是性格孤僻的緣故,脾氣又倔,班主任並不怎麼喜歡她,常因爲一些小事訓她。許多同學見老師孤立她,也不敢與她說話。有不懂的題,都去找玲了。她並不在意,甚至有些高興。母親去世後,她似看透了些人性,不願與人打交道了。曾有那麼一瞬,她甚至不想上高中。那不是義務教育,是可以不上的。爲不與同學、老師打交道,處理複雜的人際關係,她情願在家裡敲代碼、寫小說。

在這裡,欣是她唯一的慰藉。至少,她會主動和她說話。

初一的作業還不算多,六點放學,在外吃過晚飯,到家七點,餐廳裡便能把作業做完。洗完澡,她爬上牀,戴上耳機,放着周杰倫——是的,她很喜歡周杰倫——拿出新買的《奇點臨近》。

人工智能真是一種有趣的東西,她想。

“再說我愛你 可能雨也不會停

黑色毛衣 藏在哪裡

就讓回憶永遠停在那裡……”

伴着歌,她睡去。

週四的美術課,得虧他們的美術老師“堅守原則”,課沒被其他老師佔了去。美術教室的座位換了排版,每個小組圍在一張桌子上。她極力躲着他,坐在離他最遠的地方,雖然中間也只隔了一張桌子罷了。

面對面啊。

她小心翼翼地擡起頭,見他與一旁的軒聊得正歡,忙低下頭,雙手託着額。

“這節課練速寫,想畫什麼畫什麼。”她拿起3B鉛,卻遲遲沒有動筆。

“同學,快畫呀。是不是不舒服?”她搖搖頭,毫無頭緒地打起線稿。一旁的欣打着線,不時擡頭望望對面的煜。該是要畫他吧,她想。

她迷迷糊糊地勾了近兩節課,也忘了換筆,快要睡去了。

“青,你看。”欣畫好了,果然是煜。

“臉太圓潤了,他這個地方比較方。”她寫在畫的反面,又指了指自己的臉。欣沒注意她的手勢,卻瞥見了她的畫:“這……你真畫的他呀!”她晃過神,轉頭看自己的畫——

畫中的男孩穿着校服的短袖白襯衫,深色西裝褲(我知道我們的校服聽起來很怪),Jordan的籃球鞋,左手戴着護腕。汗浸透了衣服,貼在身上,映出肩胛骨,若隱若現。是左側身,他正躍起,投着籃,左手呈九十度,右手微彎。球剛離手,向着籃筐躍去,看着是要進的。雖不是特寫,周圍打球的人卻都顯模糊,唯有他被突顯了出來。欣怎麼會知道,他打球的照片,就壓在她家書桌的玻璃板下。

畫的時候都沒怎麼注意,怎會畫成他了?她感到一絲尷尬,很快地將畫藏到桌底下,臉泛着紅暈,低下頭,手有些抖。

“同學,你怎麼了?”

老師爲什麼這個時候過來?

“你看起來真的不舒服。去醫務室看看吧?”

她不動。

“同學?問你話呢。”她的手抽動了一下,搖搖頭,猶豫着把畫拿出來。

“畫得很好啊,藏着幹嘛。”

這句話引來了不少人,自然也有他。

“成哥,這是你吧?”軒推搡他一下。

這引起的騷動可真不小,班裡噓聲一片,各個推搡着他、調侃着他,全然不顧她的尷尬。

“大家安靜,讓老師發現了可不得棒打鴛鴦啊。”軒小聲提醒着,大家才靜下些。

她方寸全亂了!

他看着大家起鬨,可不高興,臉上掛着蒙娜麗莎的笑容,就往軒身上撲過去。他幾乎掐住了軒的喉嚨,也不敢太用力,另一隻手往對方腹部就是一擊。軒疼得嗷嗷直叫,不住地說着“成哥我錯了,別打了,我……我下次還敢……”

下午傳試卷的時候,他問她:“哎——”他話音未落,她一驚,心裡撞着鹿,下意識低下頭,耳根發紅,嘴脣抽動着,沒有發聲。

“Hello?”

她一把搶過試卷,跑開了。

來到洗手間,她將試卷折起塞進口袋,打開水龍頭,把水撲在臉上。但任水多涼,臉、耳,紅得發燙。

完了,這下徹底淪陷了!

上課鈴終究是響了,她擦乾手和臉,飛奔回教室,小心地回到她最後一排的座位上。

“他看不見我看不見我看不見我看不見我看不——”

“喂,你把我卷子一起拿走了耶。”他又回頭。

她的頭頂冒煙了。

“回頭 上課”她寫在便利貼上,貼在他的試卷上,猶豫了一會兒,塞給他。

他嘴裡咕噥着“什麼嘛,卷子都給弄皺了”,但沒再回頭找她。

“咚、咚、咚——”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這天晚上,失眠。

第二天,晚起,遲到,被罵,罰站,寫檢討。

“遲到就算了,體溫也沒報!”

她委屈得,快哭了。

那天的午飯,難以下嚥。

她胡亂扒了兩口飯,將飯盒送出去(浪費糧食不值得提倡),去到操場。她是升旗手,欣是護旗手。但下週一的升旗儀式上,欣被安排了演講,學校便安排她和上一屆的護旗手搭檔。今天中午是計劃要配合練習一下的。

約莫十幾分鍾了吧,走來一個男生,1米8多些,戴着藍框眼鏡,寸頭。他是初三的學長,也是上一屆護旗手,庭。

庭待她很好,像對妹妹那樣。該是因爲這樣吧,他們認識不到半年,他和女朋友便分手了,說是人家看不慣她。想來,女生也真奇怪。但問題在於,她們的奇怪想法似都是合情合理的。

“你怕不是沒吃午飯吧,這麼快。”庭一邊接過國旗,對她笑了笑。她低頭給國旗繫着釦子,不予理睬。

“我知道你不啞巴,幹嘛不肯說話。真是的,冷得跟液氮一樣,都怪你,我女朋友……”

廢話真多。

她轉過頭,歪着腦袋,面無表情,盯了他許久,又狠命拽了一下升旗的繩子,冷笑一聲。庭見了她有些害怕,乖乖地拿出手機,播放國歌。

“起來 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前進 前進 前進進!”

最後一下,她拉得很用力,旗杆似都被她拽彎了。繩子一晃一晃地,她卻靜止得像個雕塑。

“喂,青,你有什麼脾氣發國旗身上幹嘛。繩子給我,我繞好。”

她狠命瞪了庭一眼,尖刺搬的眼神直穿庭的腦門,把他給整蒙了。她用力甩開繩子,徑直走向教學樓,頭也沒回一下。

“什麼人嘛。有脾氣衝我發啊,國旗得罪你了不是。”

那天放學,她沒有回家,來到空曠的操場,懊悔起來。她放下書包,手機放着周杰倫,繞着操場跑了有十幾圈吧,喘得不行,又不敢停,邊跑邊哭。

夕陽落了山,只剩最後一點紅暈了,與深藍色的天相融着,很美。她卻孤獨起來,跑着,哭着,舔着鹹的淚。已經有二十圈了吧,她實吃不消,跑向籃筐,撞在上面,抱住,慢慢滑落、轉身。

她坐在籃筐下,抱着膝,痛哭起來。

“我落淚 情緒零碎

你的世界 一幕幕紛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