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車上的電視屏幕在反覆滾動着無聊的廣告。路面上熾熱的空氣鑽進車廂裡,人的身體蒸發出汗液,辛辣的氣味遊遍了皮膚與皮膚之間的罅隙。遊悠看着坐在身邊的程亦天,眼睛半閉,塞着耳麥在聽模糊不清的歌詞。
她聽到自己的心臟,像一個寂寞的啞巴想要傾訴出千言萬語。那些話,那些句子只有一個主題:你會喜歡我嗎?
遊悠躊躇半晌,始終說不出口。這個時候,她的手機突然響了。
身邊的程亦天微微張開眼睛看了看她,然後又閉上眼睛繼續聽歌,依然是對周圍的一切無所謂的表情。
遊悠把手機放到耳邊。
是方阿姨打來的。方阿姨今天有事不能去幼兒園接樂仔,爸爸又沒有下班,所以只能是遊悠去把樂仔接回來。
說起來方阿姨,她跟爸爸是中學同學,又碰巧搬到同一棟舊樓裡,做了鄰居。方阿姨一個人住,但她其實是有丈夫和兒子的。遊悠從沒見過她的丈夫和兒子,一直聽人謠傳說方阿姨的丈夫有了外遇,帶着兒子和情婦跑到國外去了。
遊悠經常晚上都能聽見方阿姨在隔壁輕聲呼喚兒子的名字,那是母親對兒子深深的思念啊。遊悠覺得方阿姨很可憐,方阿姨其實是個很好的女人,風韻猶存,熱心助人,是這棟樓裡少有的有人緣的住客。而她的前夫在這棟樓裡可謂是臭名昭著了,不說別的,只是外遇和分離骨肉這兩點,足以讓這個從未出現過的男人淪爲炮灰了。
方阿姨經常抱着樂仔說,她的兒子小基離開的時候,和樂仔差不多同樣的年紀。每每說到這裡,方阿姨的眼角總有隱約的淚水。大概正是因爲這樣,方阿姨對樂仔特別好,簡直把他當成自己的親生兒子小基了。所以,無論樂仔多麼調皮,方阿姨都不會生氣。
唯一有一次,樂仔哭着從隔壁跑回來。他說看到方阿姨的牀上有一個公仔,方阿姨不讓他碰,還打了他。樂仔惹方阿姨生氣的緣故,大概那個公仔是她兒子最喜歡的玩具吧。所以她纔不想讓別人碰她兒子的寶貝。爲此,爸爸還特地去跟方阿姨道歉。
也許是同病相憐,單身的爸爸和方阿姨隨着日子一久,兩顆寂寞的心自然走在了一起。遊悠覺得他們倆總有一天會結婚,而她和弟弟將有一個新媽媽。
她認爲方阿姨當新媽媽也不錯。
下了公車,遊悠折進了旁邊一條安靜的街道。樹木投下昏暗的影子,夏季微涼的空氣中浮動着細小的陰翳,倦怠的氣息沿着深深淺淺的紋理慢慢融化。好象夜的殘像仍逗留在這個城市被遺忘的一角。
向日葵幼兒園位於居民小區2裡,周圍是高聳的樓房,冷黝黝的樓牆包圍着這個沒有多少生氣的幼兒園。連女老師的表情也一臉的陰暗。她盯住遊悠,黑着臉,帶着責備的語氣說道:
“樂仔又闖禍了啦!”
遊悠心一緊,紅着臉問道:“他是不是又在教室裡撒尿了?”
“這個還只是小問題!”訓話的女老師還很年輕,標緻的瓜子臉有幾顆雀斑,生氣時的丹鳳眼瞪出來的目光令人渾身不舒服。她氣勢凌人的模樣簡直要把遊悠吞下去似的。“你的弟弟又欺負別的小朋友了啦!”
“這……”遊悠愣了愣,“這不太可能吧?”
樂仔被別人欺負倒是常見,膽小怕事的他怎麼可能去欺負其他人呢?
“怎麼不可能呀?!”女老師對遊悠質疑的反應更加生氣,銳利的指甲像巫婆的爪子幾乎指着她的鼻子,“樂仔搶別的小朋友的玩具!還把它們都弄爛了!和他吵架的小孩也被他推倒在地!這小混蛋就像惡霸一樣,他要是再胡來,我們可不要他了!”
“老師,這其中會不會有什麼誤會呢?”遊悠還是不太相信樂仔會做這樣的事情。
女老師懶得再跟她理論似的,不耐煩地揮一揮手,“有什麼疑問你回去問樂仔吧。反正我今兒把話擱在這兒了。真是,幼兒園又不是你家開的,樂仔再這樣橫行霸道下去,其他的家長也會有意見嘛。”
女老師說完,眼神有些厭惡地轉身走回去,過了一會兒又把樂仔領出來。
樂仔低着頭,臉孔微微隱在陰影中。他擡起頭時的雙眼,像黑暗的深淵,無比詭異的氣息咄咄逼人地涌出來。遊悠只感到喉嚨發緊,像一股電流連接身體裡所有的迴路。弟弟就站在面前,卻使她感到陌生和莫名的可怕。
“姐姐,我們回去吧。”
樂仔走過來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樂仔的小手顯得冰涼,握在手裡,遊悠不禁聯想起躺在停屍間裡蒙着白布冰冷冷的屍體。周圍的空氣彷彿在一瞬間置換成太平間裡腐冷的氣息,陰柔地拂過她的耳邊,頃刻覆蓋了整個身體。
她有點心驚肉跳地低下頭,樂仔正好擡起頭看着她露出微笑。
一種行屍的笑。
“樂仔,你……你今天是怎麼了?”遊悠覺得握着她的手的不是自己的弟弟,而是另一個小孩。好幾次,她想甩開他的手,但每一次都顯得徒勞。他的手和她的手彷彿融合了,連體了,骨骼和神經都糾纏在一起。
樂仔仰起頭露出蒼白的牙齒,一絲模糊的笑在那亦青亦白的臉上似有似無地飄蕩。
“姐姐,我沒事呀。”3
遊悠忍下一口唾液,繼續問道:“可是,可是老師說你欺負其他小朋友了……是這樣子嗎?”
“我沒有。”樂仔搖了搖頭。“都是阿蓮乾的。”
“阿蓮?”這個名字立刻使遊悠掉進去地裡的冰窟似的,又黑又冷的地方,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阿蓮跟你去幼兒園了?”她驚詫地問道。
“是哦。”樂仔點點頭,翻起眼白的眼睛瞪着她,模樣很詭異,就像有其它東西附在了他的身上。“那些玩具都是阿蓮搶來的,是她推倒了那些小朋友。不關我的事,姐姐,真的不關我的事。”
樂仔繼續說道。
他的嘴脣慢慢地一張一合,世界恍惚得像失了聲,陰影安靜地爬進他狹長的眼窩裡,眼睛因此一團黑沉。遊悠彷彿一下子被他陰森森的眼睛給控制住,心頭上始終有一陣莫名其妙的不安氾濫在胃底。
她加快腳步,牽着弟弟的手走出安靜的街道。馬路上人來人往,繁盛的喧囂逐漸驅散她腦中的暈眩感。熾熱的陽光使她感到安心。她放慢了腳步,不經意轉頭看了一眼旁邊商店的櫥窗玻璃。
眼光頓住了。恐懼停滯在血管裡,形成的血塊如同隨時致命的腫瘤。
玻璃面反射出城市明亮的輪廓以及暗的樹影,身後的車流飛快地運轉。周圍一切流逝的光和影,劃過她和弟弟靜止不動的輪廓。她穿淡如天藍的衣服,而弟弟穿着黃色的雨衣……
不,玻璃窗裡的那個黃色身影並不是她的弟弟。那是另一個小孩,牽着她的手,而另一隻手則抱着一個紅皮球。它光着腳,全身溼漉漉地滴着水。鏡子裡的世界,猶如下着大雨。
遊悠尖叫一聲,觸電般鬆開弟弟的手。
她毛骨悚然地幹張着嘴巴,轉頭看向弟弟。樂仔好奇地看着她,問道:“姐姐,你怎麼了?”
“我,我……你,你……”遊悠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當她再度看向櫥窗玻璃時,她看見自己驚慌的表情和弟弟的身影。弟弟穿着白色的背心。玻璃反射出的世界,陽光高照。
沒有黃色雨衣,沒有下雨。
一切消失得這麼迅速,宛如一場短暫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