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九州的人都知道一件事情,
她回來了。
數十年前便將整座江湖攪得腥風血雨的墨念卿回來了!
在北方萬里長城的缺口處,一個頭戴斗笠的怪人握着柄怪劍,一步一步向着豫州京城走去。
這一路上,有很多人出手攔截,但都沒有成功。他們只能在那柄無鋒無劍尖的寶劍之下犧牲,可是卻絲毫阻攔不了墨念卿的腳步。
沒人知道她這次回來是爲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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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沒人知道她這次回來會不會去見他。
與此同時,就在京城之前,一個鬚髮花白,面容滄桑,衣着落魄的男子靜靜站在那條必經的古道之上。
他的身軀已經微微佝僂,但是眼中卻是透着說不盡的熾熱。
正是約莫半年前將修爲全部贈予沈不換的那個絕世男子,
辛計然。
時隔多年,他以爲她死了,不料今日卻能重逢。
他擡頭看着略顯灰濛的天空,不禁想起了當年的一些事情。
……
修行了數十年,究竟修的是什麼?
孔夫子修儒,李老君修道,秦帝始皇修的則是天下。正是因爲他們知道自己修什麼,才成就了“一帝一夫子一老君”的青史留名。
可是辛計然始終找不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道門夫子贊他是天縱之才,孔門夫子贊他是大德之人。儘管如此,仍舊解不開他心中的疑,腦中的惑。他早在十六歲那年便看破人間種種,晉入不惑,而如今卻因不惑而生大惑,墜入心魔。
辛計然身在京城,心遠千里。他登舞雩臺而望遠,望向北方那條黝黑如盤龍的萬里長城,心中五味雜陳,滋味難明。
臺上刻着九百九十八道劍痕,是孔夫子所留,用來困住某個人。
這個人原本應是那個喚作墨念卿的女子,現在卻成了辛計然。
他端坐於臺上,受風吹雨打,雨淋日曬。荏苒歲月匆匆而過已有一年,他絲毫未動,眉眼間盡是風霜疲憊,身上的灰布衣裳更是在經歷過春夏秋冬後變得破舊不堪。
三百六十五個日子的磨礪,三百六十五個日子的默然,本應讓他忘記那個女人,卻反而讓他記得更深。
她與他於絕境相識,於西山相知,於京城相戀,於天竺觀落日,於東海泛孤舟。他們惺惺相惜,難捨難離。
可是在她暴露魔女身份,遭受萬人拋棄嫌棄之時,他卻選擇了懷疑。
天藍藍,雲悠悠。
腦中,有關墨念卿的往日種種如淡雲般莫名浮現,漸漸匯聚於一處,化作厚重的雲彩。最終引來一道威勢無邊的雷電,劃破天際,撕裂這滿腔思念。
他驀地睜眼,眼前天空依舊湛藍。
身上灰塵如雪花簌簌墜落,辛計然拖着麻木的雙腿站起身來,再次看了眼北方的巨龍,嘴裡喃喃說道:“你若有情,便應還在。”
他又轉頭望向西方那座青蔥巍峨的西山,說道:“你,無所作爲。”
然後,他低頭看着腳下舞雩臺,目光似是穿透高臺落於儒教書院之中,他說:“你,袖手旁觀。”
聲音很小,卻傳的很遠。至少在這世上,有兩人聽到了這個枯坐三百多日的男子。
孔夫子在東海撐杆而釣,李老君於西山牽牛而遊,他們聽到了那三句滿載痛與恨的話語,然後,不約而同的選擇了沉默。
自古情關最是難!
九百九十八道劍痕忽然綻放出金光,繪出一幅古人祭祀的祈雨圖,卻在轉眼間便被落魄書生一指破去。
辛計然輕嘯一聲,從天而降。
當他那雙穿着破布鞋的雙腳落在未央古道的青石路面上,整座京城隨之陷入了顫抖。
無數雙眼睛看着這個灰衣男子,先是驚訝,然後是驚恐,最後千萬人變成了驚怒。
世人沒有忘記這個男人,他從西邊的青山踏歌而來,從東邊的海畔飲雪而來,他身兼儒道兩家真傳,被兩位夫子譽爲百年內必然入聖人天的奇才,可他偏偏愛上了一個最不該愛的人。
一個來自萬里長城之北,魔教的人。
一年前,墨念卿在京城中遭千萬人唾棄,辛計然出手相助,使其安然離開,而後便被囚於舞雩臺。可是今日,這個明明應該正在悔過的罪人怎麼會出現?
百姓們紛紛聚攏,將辛計然圍在中央,似是即便豁出性命也要留下這個未來的聖人。或者說,即便是殺死他也絕不能讓他墜入魔門成爲大患。
辛計然面無表情,冷眼看着周圍的百姓,忽的明白了那日墨念卿的感受,也知道了她如今了無音信的緣由。
被自己往日所珍惜的人厭惡,竟是這般痛苦!
也是在這個時候,他找到了那個問題的答案。
修行爲了什麼?
辛計然在心中默默答道:“爲了情。”
昔日言笑
晏晏,不知憂愁的書生,因爲情變成了今日落魄狼狽,滿腔憂傷的滄桑男人。
他伸手,在京城外便有一陣狂風忽起,夾雜着劍鳴,更有“驚鴻”挾風帶雨而來。如一年前那般,再度將京城的千斤城門穿個通透。
可是,千萬百姓仍不肯讓路。
既然無路,那便只好開路。
“驚鴻”沒有片刻停留,就這樣直直穿過人羣,帶起無數朵鮮血之花,最後回到了辛計然的左手之中。
他握着劍,烏黑髮絲和灰布衣裳於狂風中凌亂,好似狂魔。
從今以後,這世上再沒有任何人能阻擋他的腳步。
他要去找墨念卿,去做未做的事。
辛計然一步便刻下一個腳印,緩緩漫步於未央古道之上,身旁百姓熙熙攘攘,試圖上前攔截,卻發現自己早已失去了膽量。畢竟,沒有人願意帶頭去做一具冰涼屍體。
可是,尋常百姓不敢,卻不代表儒教的人不敢,畢竟辛計然是在儒教書院之中長大。
一個孩童梳着髮髻,穿着略大的青色袍子,突然出現在辛計然的面前。
“辛先生,可不可以不要走。”
辛計然搖搖頭,眼眶通紅,答道:“不行。”
“可念卿姐姐是魔門的人,她會害死你的。”
“不會。”
書童擡起頭,費力的看着師父,堅定的說道:“我不讓你走。”
辛計然神色黯然,他揮揮衣袖,身旁狂風便被牽引着襲向孩童,將那小小書童吹到了身後的人羣之中。
今日,爲了情,他沒了師傅,也沒了徒弟。
“這人已經喪心病狂,不能讓他走!”
“沒錯,連小孩子都要下毒手,他已經被魔門妖女蠱惑了!”
“殺了他!殺了他”
“殺了他!”
看到小書童被辛計然一袖擊飛,不明真相的百姓們憤怒的叫喊起來,因爲恐懼而再度靠攏過來,把那魔頭牢牢圍住。
鋒利的流言毫無留情的切割着他的心,並且這次還伴有臭雞蛋,爛菜葉,甚至是屠夫的殺豬刀傷害着他身體。
面對愚昧的芸芸衆生,他拔出了劍。
“驚鴻”劍光在藍天白雲下不時晃過,每次都會帶走一條甚至數條性命,並在地上留下道深深傷痕。
那些鮮血與地上的屍體,是辛計然的恨!
他恨,爲何不能與心上人長相廝守!
他恨,爲何道義與情愛總是兩難!
他恨,爲何世人要讓墨念卿遭受那般苦痛!
他原是守護百姓,教導世人的賢人,可他們卻給了他什麼?
除了痛,還是痛!
步步濺血,入了魔的書生越走越遠。從今以後,世人的辛計然死了,只剩下一個心屬墨念卿的辛計然。
未央古道上滿覆血污,唯有蒼天依舊湛藍。
辛計然提着劍,頭也不回離開長安,從此便再也沒有回來過,彷彿從人間蒸發。可是世人知道,他爲了找一個女人,幾乎走遍了中原的每一個角落。
當日在舞雩臺,他說:“你若有情,便應還在。”
他堅信,墨念卿有情,還在。
後來,有人在某個小村落看到他換了身新衣裳,依舊是灰布。
後來,有人在某條鄉間路看到他揹着個竹書筐,似乎很沉重。
再後來,人們忘了他。
而他在數不盡的日月之後,終於在一座幽深山林中找到了她。
天知道,他爲此受了多少苦,又是花了多大力氣才能找到心上人。
這一日,天很黑,有大雨傾盆而下。
瓢潑般風雨中,他解開頭頂髮帶,任由長髮經受着雨水的洗刷,彷彿是要洗去這些年來的悲傷,怨念。
他的目光穿過雨絲,看到遠處破舊草屋中,那個沒有看到他的女子。
墨念卿變了。
她不再是曾經那個驕傲,只穿黑衣的女子。也不是往日那個胸懷大志,談笑風生的奇女子。
現在的她,穿着花布衣裳,以樹枝爲簪勉強固定住盤於腦後的三千青絲。她微皺着眉,眼裡滿是無奈與擔憂,這是以往的她絕不會有的情緒。
誰能想得到,十年前叱吒風雲的神州年輕一代第一強者,竟然變成了今日的村姑模樣。
更讓人目瞪口呆的是,墨念卿的腹部,大得離譜。
即便辛計然再如何不願接受,他也必須承認這個事實。
念卿,有了身孕。
在相隔十年後,他千辛萬苦找到了她,她已有了身孕。
辛計然的神情閃過一絲慌亂,一絲失落,還有愕然,可最終還是一笑而過。
他揹着書筐,紮起溼漉漉的頭髮,向着那個破屋走去。他要給她一個道歉,爲了遭千萬人唾棄之時的那個懷疑眼神。
他要讓她知道,他
相信她,不管現在還來不來的及。
“對不住,家中有喪事,不便留宿。”聽到敲門聲,墨念卿皺了皺眉,溫柔說道。
“不必勞煩,只是避雨而已。”
墨念卿聽着窗外雨聲,看見一道長長身影,忽然有些不忍,於是她打開了門,看到了門前的人。
可是,破門開了,心門卻永遠不會再開。
“請屋內稍憩,我去燒些熱水。”她的神色毫無變化,似乎完全不認識眼前這個成熟了不少的男人。
辛計然握緊雙拳,看着那件花布衣裳的背影,努力微笑。
許久後,墨念卿遞過一碗熱湯,然後便挺着腹部坐在炕上,臉上有細密汗絲,更有不盡疲憊。
“孩子的爹,是誰?”
“是個普普通通的獵戶。”
“人呢?”
“一個月前進了林子,便再也沒回來,應是死了。”
“怎會和他有了孩子?”
“我沒了道行,沒了家,是他收留我,疼我。”
辛計然默然無語,喝了口熱湯,心裡卻一片冰涼。墨念卿低着頭,輕柔的摸着肚子,眼中滿是慈愛。她問。
“這些年你過得如何?”
“找你。”
“孔夫子身體可還硬朗?”
“不知。”
“那你找我是爲了什麼?”
辛計然忽的將手中破碗一把放到桌子上,砸出一聲響,答道:“不爲什麼,只是找你!”
墨念卿不去看他,依舊摸着腹部,她又問。
“當年,孔夫子問你修的是什麼,你可否找到答案?”
“修情,你呢?”
“原先以爲是修墨,後來險些成了修魔。至於現在,我只想當一個合格的孃親。”
他無話可說,她繼續說道。
“北邊太苦,我不想孩子出生在那頭,卻也不想他生成蠻夷之人或是大秦人,所以只好留在這翠屏山上,也好給他一個安寧的生活。”
“可惜,京城那日我破去一身修爲,身子更是變得無比虛弱,懷孕的這些日子家裡又恰好少了男人,恐怕想要平安生下這個孩子會很不容易。”
說完這些,她深深呼吸,有些累了。可是她沒有停止說話,而是艱難的從牙縫中擠出了一句請求。
“我求你,幫我把這個孩子生下來。”
從未低過頭的墨念卿爲了孩子低了頭,辛計然忽然發現自己已經不再認識這個女人。
他同樣艱難無比的擠出一個笑容,“好。”
而那句道歉,還是沒能說出口。
接下來的數日,辛計然臨時擔負起了丈夫的職責,忙着來往于山腳下的村莊,爲翠屏山上的破屋添置着日常。
他砍柴,他澆園,他與小販因爲一文錢爭得面紅耳赤,他還買了支雕着鳳紋的木釵。
她燒水,她做飯,她把他的那件灰布衣裳縫了又縫,補了又補,卻不願帶他送的木釵。
過着這樣的平凡日子,辛計然卻感到無比舒適,漸漸忘掉了抱負,也放下了修行的漫漫長路。
直到那一日,他揹着一捆木柴趕回破屋,看到臉色蒼白癱倒在炕上的墨念卿。他飛奔着跑到山腳下的村莊中,甚至跑掉了腳下那雙布鞋。他一把背起花甲之齡的產婆,瘋子一般趕回山上。
他燒着熱水,赤着腳站在屋外,聽着屋內女人的叫喊聲,心中從未有過的忐忑。
漫長的像是過了幾輩子,那叫聲停了。
他推開破門,看見產婆滿手鮮血。
產婆說,女人身子太差,生不下孩子。
也就是說,墨念卿和孩子,都死了。
辛計然雙眼赤紅,一把撲到墨念卿身旁,將全身修爲盡數傳入那具弱小的身軀中,卻彷彿泥牛入海,掀不起丁點波浪。
這一身的功夫,只能殺人,從來都救不了人。
墨念卿的手裡緊緊攥着那根鳳紋木釵,她臨死前說:“辛計然,我不怨你了。”
說完,便斷了氣。
只剩下辛計然嚎啕痛哭,滿山遍野盡是哀涼。
相識相知相戀,最後落得相誤終生。
沒人知道他抱着墨念卿的屍體哭了多久,也沒人知道那間破屋和破屋裡的人去了哪裡,或許是一把火燒了吧。
傷心人帶着傷心事走了。
山腳下有萬家燈火,於夜晚依稀綽約,不因山上少了個人而做出絲毫改變。
次日,天依舊藍藍,雲依然悠悠。
……
辛計然以爲她死了,可是沒有想到,竟能在時隔多年後見到死而復生的墨念卿。
如今他一身修爲不再,只是個普通人,再也無法像往日那般腳踏清風,追趕上去。
辛計然只能像是一個佝僂老人一般,默默的站在這裡。
因爲他知道,她一定會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