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同行

第二日我與江清蓮趕到華山腳下的小鎮,要了個上房,洗去一路風塵,好生安歇。翌日起身時天已大亮,推開房門,樓外朝陽正好。

我深深吸了口氣,剛要舒展手臂,忽然見一旁不遠處,修眉鳳目的少年正倚在欄杆上凝目遠望,面容沉靜,一身寬鬆飄逸的墨色長袍,直垂到欄外,烏絲柔滑,隨意披散在肩頭,半邊身子沐在晨曦的柔光下,竟是說不出的孤傲寂寥。

我一時呆住,怔愣片刻,開口道:“夕夜,你逃出來了?”

少年轉過頭,深長的眸中透着一絲慵懶,微揚起眉,緩緩道:“原來蘇女俠見着恩人遇險,卻不出手相救,不知岐山派俠義二字何在?”

我哪裡顧得他的調侃,上下打量,見他衣飾完好,面色紅潤,不似受傷,突地彷彿心頭一塊大石被搬去一般,輕鬆而喜悅:“你沒事就好,我一直擔心着呢!”

夕夜神色一頓,慢慢垂下雙眼。

這時江清蓮走了出來,淡淡道:“我岐山派的俠義不勞閣下您操心,這是那日的花費,多謝了。”她說着手指輕彈,一枚碎銀激射而出,正正擦着夕夜的臉頰而過,釘在了他身後的木柱上。

夕夜面不改色,偏過頭伸出兩指將銀子捏了下來,隨意掂了掂:“是我該多謝江女俠打賞纔是。”

我咭地笑出聲來,故意將目光停在他的臉頰上:“不知那位上官姑娘是如何打賞你的?”

夕夜並未如我意料中的着惱,他眯起眼睛看着我,好一會兒直起身,揮動袍袖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方道:“那妖女不過是爲了明月刀罷了,不足爲慮。”

我斜着眼睨他,說旁人是妖女,你自己難道又是個正人君子了麼?

江清蓮適時走上前道:“夕夜公子,咱們先告辭了。”

我見她連大俠也懶得稱呼了,不由哈哈大笑,抱拳道:“告辭,夕夜公子。”

我隨着江清蓮自夕夜身前走過,突然左臂一緊,被他捉住,黑衣寬袍的身影已攔在面前,“在下也正要去武林大會,結伴同行可好?”

他近在咫尺的長目中露出一抹期待,我不知怎的心頭一軟,剛要開口,江清蓮溫軟的手掌已搭上我右臂。

我知道江清蓮並不喜歡夕夜,見她板起臉就要拒絕,竟鬼使神差搶先道:“好!同去便是!”

話一出口,我頰上微熱,別開眼不去看江清蓮,心中先給自己找了個足夠的理由。夕夜既是爲了明月刀,我倒要看看他究竟要耍什麼花樣。

江清蓮向來不會拂逆我的意願,只得答允。

華山雄偉峻峭,壁立千仞,多處山勢險峻,極難攀爬。幸而我三人輕功都是不弱,到了午時便攀上了南峰。華山弟子的居處在南峰之陽,院落參差,屋舍林立,顯見着華山一派的興旺。

江清蓮遞上名帖,不多時,武林盟主唐鴻竟親自出來迎接,將我們引入廳中,夕夜偏偏擠在我身旁坐下。

唐鴻仔細看過江清蓮呈上的裘照影的回函,顯得極爲開心,與江清蓮寒暄幾句,便將目光轉向了我,笑眯眯道:“這位便是蘇七師妹了吧?”

我聽他這般稱呼,倒先愣住了,“師妹?唐盟主……您怕是認錯了人。”我細細打量他,這位武林盟主三十有餘,四十不足,體格清健,沉穩溫和,正氣浩然,我自問從未見過此人,又何來師妹之稱?

唐鴻神色間已有些失落,淡淡道:“原來當年之事你並不知曉。”他頓了頓,擡眼瞧向夕夜,含笑問道:“這位是……”

夕夜起身行禮,恭恭敬敬道:“蘇七是茶山仙子,我是茶山仙翁夕夜。”說着瞥了我一眼。

我聽他忽然又提及此事,剛喝進的一口茶險些將自己嗆着,臉憋得通紅。見這位唐盟主竟狀似瞭然地微笑點頭,知他多半是誤會了,劍柄輕點,將夕夜逼開兩步,大聲道:“唐盟主!我壓根不認識這人!”

夕夜揉了揉被我撞中的手臂,朝唐鴻聳肩苦笑。

唐鴻大約見我臉漲得紅了,更是誤會,並不聽我辯解,微笑着命人將我二人引入內堂歇息,只留下了江清蓮說話。

夕夜大約知道我惱了,默默跟在我身旁,順着廊下向內院行去。領路的華山女弟子哪裡見過這等儒雅俊俏的風流少年,頓時被勾住了三魂七魄,時不時拿眼偷偷瞥他,臉頰早已羞得通紅。

我不由順着她的視線轉頭看過去,正對上夕夜略顯得疲憊的目光。他微微彎起狹長的鳳目,似帶着一絲戲謔,廊間的微風將他鬢邊的烏髮輕輕吹起,又緩緩滑落在肩上。

我心頭一跳,忙回身大步進了屋子,砰地一聲關上房門。

用過晚飯,江清蓮前去探望盟主夫人,我一個人百無聊賴,坐在桌前發呆,沒料唐大盟主竟親自前來拜訪。

互相見過禮,唐鴻在我對面坐下。

這位武林盟主生得英武,面相卻極和善,可他那慣於領袖羣雄的武人氣勢仍是令我有些窒息。

藉着起身斟茶,我悄悄將椅子向後挪了挪,唐鴻已笑着開口:“師妹的易容之術比之師父可差着不少。”

我一直以來自認於易容一道所學不差,雖稱不上精通,於皇宮內外也曾哄騙過不少人,卻沒料竟是被人先後一眼看穿。我抑制不住心中的沮喪,暗暗決定今後再不用此術,左右這世上識得我的人本就寥寥可數……

正思量着,唐鴻已收了笑,正色道:“師妹或許不知,三十年前,你孃親收了我爲徒,後來,又與我爹爹唐風結義。說起來,你我二人還算得是兄妹呢。我道這些年她從不讓我去京中探望,原來師父她老人家……竟是已不願認我這個徒兒……”

他說着嗓音忽然有些暗啞,我卻是瞠目結舌,不知所以。

“唐……”

“此事裘照影裘老前輩俱都知曉,你一問便知。”他仰頭愣了片刻,唏噓道,“我雖是師父的開山大弟子,卻並未習得師父的多少本事,反是洛飛師弟能一直伴在她身邊盡孝。”

“皇姐夫……”聽他提及皇姐夫洛飛,我到此已信了他的話。

皇宮內外,已極少有人知曉母后與洛飛的師徒情分,看唐鴻神色也不似作僞,可到底因何緣故令母后不願提及這個名揚天下的大弟子,我恨不得奔回京中親自向母后詢問究竟。

忽然身後窗扇幾不可聞一聲輕響,我尚未回頭,唐鴻已擡手一掌虛推而出,一道柔和的勁氣自我耳旁掠過,噗的一聲撞開了窗扉,現出月色清朗的院子來。

院中空曠,只樹下立着一道修長的身影。

夕夜黑衣披髮,蕭然獨立,正仰首望月。聽到聲音,他慢慢回過頭來,長目斜飛看向我二人,一點一點綻開脣角:“原來這華山的月當真與他處不同。”

唐鴻緩緩踱出門去,目光四下一掃,走到他身側,凝視片刻,鄭重道:“夕夜,好好待蘇七!”

我此時正要跨出門去,聽到他的話一霎時又羞又惱,身子歪斜,腦袋咚的一聲撞到了門框上。還沒等按住痛處,腳下又被門檻絆住,整個人向前撲倒,跌了個狗啃食。

我慢慢擡起頭,呆呆看向一臉錯愕的唐鴻與夕夜。

“唐師兄……”我訥訥出聲,卻無法再說出一個字,臉頰火熱,只能強忍着疼痛慢慢爬起。

不會有人想到,以我的輕身功夫,竟然會被區區一個門檻絆倒,包括我自己。因此,沒有人在我跌倒之前趕過來相救。這一瞬間,我只希望天崩地裂,能將我立時埋入地底,不要再面對眼前這兩名男子。

身旁微風颯然,一雙覆着墨色衣袖的溫熱手掌扶住我的手臂,“蘇七,小心。”夕夜的嗓音溫柔低迴,我身子一震,忙甩開他的手,快步奔回房去。關上房門的一刻,尚能聽到夕夜歉疚的低語。

“師妹好生歇息吧,我二人先告辭了。”

聽着唐鴻高聲告別,我也不答話,腳步聲漸遠,院中很快沒了聲息。我慢慢順着門板滑坐在地,不知怎的,心中亂作一團,最後想想都是因爲夕夜,不禁咬牙切齒,對着桌上的燈燭將他罵了個狗血淋頭。

第二日便是武林大會,待正事議畢,唐鴻將我與江清蓮、夕夜鄭重介紹給天下英豪。待後來的比武切磋,我三人更是在各派同輩之中出盡了風頭,自此,武林三仙的名號於江湖中已是盡人皆知了。

江清蓮是第一次代表岐山派參與這樣的盛會,先見到幾位仰慕已久的英雄人物,又受到各派中人熱情相待,原本秀美的臉龐因爲興奮更顯紅潤可人。

夕夜一直跟在我身後,到四下無人注意之時,忽然伸手搭上我肩頭:“蘇七,沒想到盟主唐鴻竟然是你師兄,那麼你究竟是華山派還是岐山派?”

我昨夜的怒氣尚未消去,憤然拍開他的手掌,喝道,“滾遠些!”

夕夜竟不氣惱,微微一笑,退去半步,仍是立在我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