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下驚濤拍岸, 濁浪滔天。
“蘇七，我並不願以一個承諾來牽絆你。”隋雲擡起兩手輕輕握住我的雙肩，一字一字緩緩道, “可我隋雲對殿下之心, 天地可鑑！兩年前, 自陛下賜婚, 隋雲便已認定, 從今往後你便是我最珍愛的妻子，不是公主，而是我可以相伴終生的妻！今日, 無論你是曲靈蘇也好，是蘇七也罷, 在我心中都是一般無二。”
他的嗓音柔軟, 眼梢脣角都蘊含着綿長的情意, 動人心魄。
在這孤獨寂寥的一刻，能得一位英雄男兒如此傾心相待, 我心底的堤防已一寸寸坍塌，淚水盈眶，垂下的眼睫將七分感激三分遺憾盡數埋葬。
他慢慢俯近身，溫熱的脣貼上我眼角，輕輕吮去溢出的淚滴, 低低喃道：“蘇七, 答應我……”
我早已爲他的話語感動, 於是, 鬼使神差般, 我開口道：“隋大哥，我答應你。”
他手臂一抖, 放開了我，小心翼翼問道：“蘇七，你……說什麼？”
我鄭重點頭道：“隋雲，我雖是個女子，也還知道信義二字。我答應嫁給你。”
一瞬間，隋雲的神情從驚愕到狂喜，陡然將我一把抄起！濤聲如雷，天地在眼前逆轉，我緊緊攬住他的脖頸，感覺到身體在藍天之際飄飛，幾乎要觸到身旁的縷縷白雲。
我感受着他無比喜悅的心情，將自己心底深處尚未痊癒的傷口小心掩藏起來。一個念頭不由自主鑽入腦海，若是能這樣被他寵愛一輩子，也是前世修來的福分吧。
我隨着夕夜回了京城，宮中一切依舊，父皇對與楚伯伯親上加親自是龍顏大悅，母后也誠心祝福我二人。隨後，宮中開始籌備我的大婚事宜。或許宮廷中已許久沒有喜事了，小公主下嫁當朝大將軍，一時轟動朝野。
可我卻不知道自己爲何並無將爲新婦的歡喜與滿足，彷彿任何事情都無法在我心中再起波瀾。我漸漸心中不安，總覺着自己虧欠了隋雲什麼。寂寞的氣息無處不在，可我的心境卻漸漸不同於往日。皇姐日日都入宮來，幫我準備大婚的物事，隋雲閒時更是常伴我去郊外踏青，日子一天天過去，旁人看來，似乎愜意而溫馨。
婚期將至，母后特意摒棄了所有事務，用了一整日的時間，將她與父皇的故舊往事都一一說與我聽。在我伏在她膝頭唏噓之際，母后擡手將我的鬢髮撩到耳後，輕輕道：“靈蘇，隋雲會是個好夫君。其實作爲一個母親，最大的願望便是自己的女兒能得到真愛。”
真愛？我略略有些茫然，仰起臉看着她，“母后，我也不知……”
話未說完，窗外突然有人冷笑道：“好一個皇后，原來蘇七如此，竟是家學淵源！”
我聽得清楚，這正是上官雪影的聲音，吃了一驚，忙起身擋在母后身前，高聲道：“上官，你來做什麼！”
窗子微微響動，上官雪影便已立在房中。她着一身淡黃衣衫，髮束金環，容貌綺麗，不可方物。我全神戒備，看着她一步步來到我面前，卻不知她今日入宮所爲何事，也不敢輕易開口呼叫侍衛。
“上官，多時不見，你可好？”我抱拳，小心問道。
上官雪影並不回答，凝視我片刻，問道：“公主當真要大婚了麼？”
我慨然道：“正是。”
“隋雲是個好兒郎……”她有些怔愣，喃喃道，“可憐夕夜還千里迢迢前來尋你……”
話一入耳，我腦中頓時轟的一聲震響，脫口道：“夕夜可是與你在一起麼？”自一年前分別，我便再未見到過他，此刻一經提起，思念竟是如潮水般洶涌而來，瞬間便攻陷了我的整個心腑。我一直以爲自己已能坦然面對夕夜，竟是不知道他的一舉一動仍能如此輕易撥動我的心絃。
上官雪影斜眼睨着我，“莫非他沒來尋你？”
“他在哪裡？”我望着她，不自覺地握緊拳，走近一步，嗓音有些發顫。
她似乎很是失望，搖了搖頭，“原來你並未見到，我也不知。”她語氣蕭索，忽然間意興闌珊，竟是再不願多言，推開殿門直接走出去。遠處隱約傳來一兩聲呼喝，很快便沒了動靜。
我暗暗咂舌，回頭看向母后，卻對上她審視的目光，不由吶吶道：“母后，我既已決定嫁給隋雲，便不會再有他念。”
“若是夕夜尋上門來呢？”
我避開母后的視線，低聲道：“我……我不會。”話雖如此，可我心裡卻隱約有些擔憂，倘若他當真前來，卻不知自己該如何面對。
母后意味深長地望着我：“蘇七，看清楚自己的心。”
我呆呆望着母后離去的雍容背影，心中亂作一團。
大喜之日一天天近了，夕夜卻並未出現，我忐忑的心也逐漸平靜下來。
在我再三請求下，母后應允我，新婚之日，我要如普通女兒家一般嫁入隋府，而不是以一位尊貴的公主身份下嫁駙馬。我要做隋雲的妻，而不是隋雲做我的駙馬。父皇雖是不喜，可母后卻贊同我的行爲，我想，我大約是大麴國曆史上第一位不依照禮數出嫁的公主。
明日便是大婚的正日子，用過晚膳，母后便命我早些歇息。誰知我剛剛歇下，便有宮人笑嘻嘻進來稟報，隋大將軍求見。我頗爲詫異，記得宮裡教習禮儀的女官說過，新婚前夜，新郎官似乎並不能再見新娘。莫非有什麼要緊事情？
隋雲進得殿來，便要行禮，我伸手攔住，將伺候的宮人都攆了出去。
“隋大哥有何事？”我忙問他。
隋雲卻不說話，只含笑看着我。
我被他瞧得有些臉熱，低頭瞧了瞧自己的衣飾，雖是隨意了些，卻也算平整，便又擡起頭看他，疑惑道：“隋大哥有事儘管言明，我能做到的必不會推辭。”
他眼中的笑意明顯加深，走到我身前將我輕輕擁入懷中，低聲道：“我沒事，只是想來看看你。我孃親不許我來，可我忍不住，還是偷偷溜了來。”
我自他懷中仰起頭，他黑曜石般的深眸近在眼前，我心口砰然一動，臉瞬間熱了。脣上被他蜻蜓點水般一吻，他鬆開手臂，目光凝住着我，慢慢退到殿門口，似乎猶豫片刻，終於開口道：“蘇七，我想問你一句，你可會後悔？此時……還來得及。”
他糾結的神情令我有些心痛，我微笑搖頭，“不會！”
他頓時笑意盈懷，轉身離去，步履輕快。我隨着他的腳步走出寢殿，望着他矯健背影顯露的歡快輕鬆，我已忍不住滿心的笑意。
正要舉步回房，我忽然感覺到一旁目光的注視，便慢慢轉回身，向牆側的古樹之下望去。一道頎長的黑衣身影緩緩自暗影中踱了出來。
我驀地呆住了。
☆ ☆ ☆
“夕夜……”我張開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夕夜嘴角勾起，似乎是笑了笑，他到了我面前，躬身向我行禮，“草民夕夜給殿下問安。”
我心口如被重擊，身子晃了晃，向後退了一步。夕夜目中露出關切之色，伸出手便要扶我，被我撤身讓開。他的手停在半空，距我手臂不過數寸，可終於還是慢慢握成拳，收了回去。
“夕夜，”我強自鎮定下來，慢慢道，“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我明兒大婚了，你來觀禮吧？”
今夜月色朦朧，夕夜的神情看起來並不是很清晰。他一直凝視着我，卻沉默了很久，才道：“需要我說恭喜麼？”
我呼吸一滯，一股不知是怨恨還是酸楚的情緒自心底升騰而起。我怒聲道：“夕夜，你繼任掌門，我也曾送上賀禮，並無對你不住之處。你既是不願與我相見，今日又來此做什麼？我蘇七不需要你的祝福！”
或許是我聲音大了，殿外當值的幾名侍衛飛掠過來，見到夕夜，俱都大驚，各自取出刀劍，圍住了他。爲首之人低聲向我詢問，是否需先行擒拿，交予有司。
我恨恨地瞪視着夕夜，尚未想清如何處置，他突然腳步急錯，滑至我身後，扣住了我的後背大穴。我頓時身子酥麻，軟倒在他懷中。侍衛們投鼠忌器，猶豫着不敢靠近。
夕夜輕輕哼笑，攔腰將我抱起，退入了殿中。幾名侍衛跟着追了進來，卻都在殿門處遠遠避着。
我驚怒交加，厲聲喝道：“放開我！”
他四下瞧了瞧，將我放入大椅之中，鬆開了手。我一得自由，揚手狠狠一巴掌揮在他臉頰上。手上突然而來的震痛讓我驚得怔住了。
夕夜被我打得頭偏向了一旁，他慢慢轉回頭，低垂着眼並不看我，苦笑道：“蘇七，你這一巴掌打得晚了，這本是我欠你的。”
他臉頰上明顯的五指痕跡清晰可見，我看着猶不解恨，憤然道：“你欠我的何止是這一掌！你欠我……你欠我……”忽然間悲從中來，不可抑制，尾音也哽咽起來。
夕夜明顯一頓，俯低身子親了親我的額頭，柔聲道：“我今日便是來還債的！蘇七，你隨我去吧。蒼天在上，我夕夜從今再不會負你！”
我擡起頭愣愣地望着他，忽然覺着眼前的情景着實有些可笑，“夕夜，你在我大婚前夜給了我這樣的承諾，我蘇七卻已受不起！”我用手撐住他的前胸慢慢推開，站起身向殿門退去，侍衛們呼啦圍攏來護住我。
“蘇七！”他趕過來捉住我的衣袖，一名侍衛長劍倏地點在他咽喉，他卻不閃避，深深望住我，沉聲道，“蘇七，我今日入宮見你，便是要帶你離開，絕無戲言！”
我輕輕搖頭，“夕夜，明日我便是隋雲的新婚夫人了。你……走吧。”即便我心中已痛到了極處，此時此刻，我也不能做出背信棄義之事來。
夕夜顯得失望之極，一點點鬆開手指，任憑侍衛們扭臂扣肩按住，捆綁起來。我出聲喝止，爲首的侍衛卻歉然道：“皇后娘娘有旨，凡今晚擅自闖入殿下寢宮的，一律拿下，送大理寺中暫拘。”
我一時愕然，不明白母后這是何意。
眼看着夕夜被推搡着離去，對面殿頂忽然一道白色的人影騰身而起，快逾閃電般向夕夜的方向撲去。幾聲清脆的利器交鳴，已奪了夕夜反身躍回初時藏匿之處。哨聲響過，各處的侍衛自四面八方聚攏過來。
“好狠心的女人！”那人的一聲輕叱於夜風中遠遠飄來，尚未及消盡，人已在數十丈外。
我緩緩踱回殿中，神思沉鬱，這白衣人功夫高絕，除了上官雪影還能有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