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撲火

果然, 隋雲經過慎重考慮,第二日照例邀我前去郊外踏青,遠離城門後, 卻將自己的馬兒給了我。

“這是日行千里的寶馬良駒, 跟了兩年了, 你使着也方便些。”

我摸了摸馬鞍旁系着的小小包裹, 沉甸甸的, 知道里面多半是金銀細軟,一時心中感動,卻自知無以爲報。

我猛然回身, 第一次主動擁抱了他,隋雲僵住, 好一會兒方纔慢慢伸出雙臂回抱了我, 他的懷抱溫暖堅強, 是與旁人不同的感覺。我知道,這是信任。我所能給他的, 是基於友情的信任。而他給我的,卻是我不能承受的一顆真心。

在我扶鞍上馬的一刻,隋雲忽然拉住馬繮,認真地看着我道:“蘇七,你可否先答允我一事?”

我回眸而笑, “隋大哥, 別說一事, 便是十件事我也全都答應。”

隋雲笑了:“十件事我可受不起, 看在我舍了銀子馬匹的份上, 我只要你答應這一件。”

“好,你說。”

“蘇七, 你此去北國,無論能否成事,你只要還願意回宮,就嫁給我吧!”

他一字字慢慢說了出來,我卻徹底愣住。本以爲時隔這麼久,我與他又結拜了兄妹,隋雲應當早已熄了這個念頭,卻沒想到他竟會於此刻再次提起。

隋雲見我不語,凝目望着我,道:“蘇七,若是你能與夕夜雙宿雙飛,我隋雲自不會去做這拆散鴛鴦的惡人,可你若是不能與他一起,我自問,這天下間再不會有第二人能比我隋雲更愛你!蘇七,人生苦短,這匆匆數十載,無論成大業,還是隱於市,總要有個人相知相伴,才能不虛此生!”

相知相伴……我有些呆愣地望着他,一時竟如同醍醐灌頂,恍然醒悟。

“蘇七,我或許不能伴你逍遙天下,或許不能伴你閨房常樂,可我卻希望能於艱難困苦或喜樂安寧之時,能與你共渡。”

夕夜的話尚未說完,我的眼前已然模糊不清。他靠近我,用指尖輕輕颳去我頰上的淚水,柔聲道:“蘇七,答允我,給我這個機會來照顧你,這是我多年來最大的希冀。”

“好,我答應你,倘若我獨自回宮……”我哽咽着說不下去,他卻猛然將我擁入懷中,力道之大,撞得我額頭生疼。

前往北國的路途一帆風順。兩國修好,開埠通商,商旅往來頻繁,自曲國運城至北國烏城,都已無重兵駐守。

我進入烏城歇腳,在酒樓用飯,我尋個機會,將小二叫到身邊,塞了錠碎銀給他,悄聲問他是否聽說過青衣侯的名頭。

這小二撓了撓頭,狀似有些爲難,忽然指向靠着窗前的桌子,低聲道:“您老還是問齊將軍吧,他與侯爺交好,或許知道。”

我轉頭看去,竟然是我與夕夜初入北國大營時出來招待的那位將軍,心中大喜。待齊將軍一行數人用過飯出門,我便悄悄尾隨着他們到了僻靜之處,攔住了他。

這位齊將軍很快認出我,大吃一驚,忙支開屬下,將我帶到一旁的茶肆之中。我也沒客套,開門見山地詢問夕夜獲罪的真相,他卻支支吾吾不願明說,最後只勸我離開北國,不要去國都了。

我自然不會答應,鄭重告訴他不見到夕夜我絕不會回頭,他無可奈何,最後只得指點我去尋夕夜的貼身護衛玄武。

我按照齊將軍給的地址找到玄武。他見了我唏噓不已,一股腦地將夕夜的冤屈都說了出來。

原來,夕夜正應了鳥盡弓藏這四個字。所謂功高蓋主,自古皆然。慶王對他本就多有顧忌,如今陣前譁變、殺害太子的大罪必得要人承擔,於是,夕夜便成了替罪者。

昏君!

我忍不住扼腕怒罵慶王,玄武聽說我要前往國都去求夕夜,也自告奮勇要助我一臂之力,我知道以我二人之力絕難成事,不願讓他冒險,可玄武信誓旦旦,極力堅持,我也不再攔阻。

我與玄武日夜兼程到了國都,已是四月初八。眼看着大日子就在眼前,我卻連夕夜的面都沒見到,心中極爲焦慮不安。

到底是錢多好辦事,在玄武的打點下,我們終於在第二日晚進了大牢。

我原本打算藉着探視之機劫獄救出夕夜,可看到守衛森嚴,牢獄緊固,已知無望,不覺心中悽然。

獄卒奉命帶着我們一直走到了甬道的盡頭,又進了三道鐵門,纔到了一處極幽暗的牢房前,打開了牢門。昏暗的壁燈下,當我見到裡面手腳都被鐐銬鎖在牆上、一身血污的人時,幾乎已看不清他的本來面目。

獄卒離去,玄武行過禮也退到了門外,我顫抖着伸出手指,撥開他額前散亂的黑髮,那雙深長的眸子早已失去光澤,迷茫地半張着,不再鋒銳有神,卻依舊扎得我無處可逃。

“夕夜!”我心痛如攪,扶起他緊緊抱住,淚水滾下。

他的身子微微一顫,乾裂的脣動了動,吐出了我期盼許久的聲音:“蘇七,是你麼?”

“是我!”我此時毫不在意咫尺之遙的玄武,一點點親吻着他的額頭面頰,最後停在他的脣上,探出舌尖慢慢濡溼他的脣,口中喃喃道,“是我,夕夜,我來了。”

我這數月來於曲國宮中享樂,他卻在這北國大牢中煎熬,悔意如潮,溢滿胸臆,我已不知如何才能饒恕自己,我願意爲他做任何事,哪怕讓我用生命來抵償。

夕夜慢慢伸出雙手,我以爲他會像從前一般擁抱我,身體又向他靠了靠,可沒想到他的手落在我肩臂上,用力將我推離他的身體。

“蘇七,你快些離開,這裡危險。”

“不!”我固執地再次抱住他,“夕夜,我要救你出去,我會想法子救你出去!”

夕夜緩緩搖頭,“慶王是我義父,他自小將我撫養成人,我此生的一切都是他賜予的,既是今日他要收去,我便都一分不剩地還給他。”

我萬沒料到他會說出這種話來,沒料到那樣一個乖張率性的人竟然會有這般愚忠之心。我怔愣半晌,望住他的眼睛,輕輕問道:“夕夜,你告訴我,你可曾真正愛過我?”

他的嘴角向上翹了翹,道:“我命在旦夕,再說這些又有何用?”

“夕夜,求你告訴我!”

我的嗓音有些哽咽,我不希望自己今生唯一的愛戀竟是一場如此徹底的騙局,可無論我怎樣追問,他都不願再回答。

我終於站起身,垂頭盯視着他,一字一字,幾乎是咬着牙說出來:“夕夜,我蘇七對你一片赤誠,你……負了我的心!”

夕夜偏過頭不看我,也不再說話。我卻忽然暴怒起來,揪住他的衣領低聲喝問:“上官雪影在哪裡?我去求她救你!”

夕夜卻忽然擡起頭,他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上官雪影早已走了,或許回了萬花谷吧。她都告訴我了,你的駙馬隋雲是個有情有義的血性漢子,恭喜你了。”他說着自貼身的裡衣內摸出一物遞給我,“蘇七,我身無一物,這便作爲你的賀禮吧。你說過,咱們從此兩不相欠,我記下了。”

我伸手接過這塊自及笄之年便一直伴隨我的玉珏,心尖一陣抽緊。這是那時我借了夕夜的銀兩後抵給他的,本是說好有了銀子便贖回來,後來兩人間屢遭劫難,便也忘卻了,沒想到,夕夜……於如此境地,還能貼身收着。我收緊手指,將猶自帶着他身體溫熱的玉珏緊緊握於掌心,心中已做了決定。

我仔細觀察他手腳上的鐐銬,要想憑我的力道扭斷,卻不能夠,我叫進來玄武,他也皺眉搖頭,說道這是萬年玄鐵,怕是隻有神兵利器方能削斷。我忽然想起秋水劍,卻是當日於祁連山雪山之上遺失了,當真可惜。不過,明月刀與秋水劍,也終於得以與其主人永相伴了。

正躊躇間,甬道中傳來腳步聲,入耳虛浮無根,我知道是時辰不早,獄卒回來攆人了,心中大急,回身抱住夕夜,悄聲對玄武道:“去搶鑰匙!”

成與不成也只此一夜之機,此時若是隻想着全身而退,夕夜怕是再沒機會救出了。

玄武會意,在門邊掩好身形。獄卒打開一道道的鐵門,慢慢走了過來,剛露出身形,玄武便撲了上去。不料這獄卒身手極好,左閃右避,竟是不弱於玄武。

我看着心急,口中低聲唸叨:“獄卒大哥,求你快些讓玄武捉住吧……”

話沒說完,有人撲哧一笑,自獄卒的身後探出半邊身子來,卻是上官雪影。

我大喜,縱身撲過去一把捉住她的衣袖,倒似怕她眨眼間便會遁去一般,連聲道:“上官,快救夕夜,快救他!”

上官雪影推開獄卒,斜睨着我道:“公主殿下,您於溫柔鄉中自在逍遙,居然還會到這荒蠻之地來,倒是稀奇。”

她走到夕夜身旁,大約被他的慘狀駭着,輕輕抽了口氣,她在夕夜身上摸索一陣,嘆息道:“腿骨也斷了,這慶王夠狠!”說着取出一粒丸藥塞入他口中,我認得出來,是唐二曾贈予過我的救命靈丹,心中大安。

我已顧不得替夕夜難過,奔到獄卒身上摸索良久,也沒尋到鑰匙,只得回身道:“上官,夕夜手腳的鐐銬是萬年寒鐵所治,你可有法子打開?”

她伸手摸了摸,嗤地笑道:“我雖功力比你強些,這樣的物事還不能憑指力斷開。嗯,鎖住夕夜的鑰匙,我已搜過多處,怕是都收在宮裡了。”

我頓時失望之極,卻聽她接着道:“法子也不是沒有,這等無情無義之人,我卻未必要救他。”

我心中一驚,若是上官雪影於此時算起舊賬來,夕夜豈不是唯有一條死路?我想也不想,噗通一聲跪在了她面前,咬牙道:“上官姑娘,求你救夕夜出去,我蘇七願做牛做馬以報你大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