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人是誰?”林雲拍了拍楊度的肩膀,向大廳裡一指。
林雲說的那個人,正坐在餐廳的一個角落裡,看起來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年輕人,帶着非常流行的玳瑁金絲眼睛,穿着黑色西裝,上衣口袋的白手絹一塵不染,英俊的有些女性化的臉上帶着春風般的微笑,怎麼看都是個普普通通的高級知識分子。可是這個年輕人卻讓林雲很不舒服,這個年輕人臉上的笑容雖然無懈可擊,但是他的眼神卻始終冷靜如冰,在他的身上,更是散發出一種令林雲非常熟悉的氣質——那種久經沙場飽飲鮮血才能磨練出來的殺氣!
楊度隨着他指的方向看了過去,同時在林雲的耳邊低聲道:“他就是那個不請自來的記者,所持的是記者名帖。”
太像了,林雲苦笑着點了點頭,這個年輕人幾乎完全就是郭鬆齡的翻版,這種人怎麼可能是一個靠舞文弄墨爲生的記者!
就在林雲默默打量着這個年輕人的時候,這個年輕人像是忽然有所覺察,他猛的轉過頭,和林雲的目光隔着整個大廳匯在一起。
躲閃不及的林雲索性對那年輕人一笑,遙遙舉起杯子致敬,然後便想開溜。
誰知道那年輕人卻站起身徑直走了過來,對林雲點頭微笑致意。僅僅是一個點頭,一個微笑,這個年輕人所體現出來的那種無可挑剔的禮儀風度就令林雲傾倒,那是一種經過嚴格訓練並且經過長久時光浸潤與修養雕琢才能體現出來的完美禮儀。
“人家說三世當官方知吃飯穿衣。”林雲笑道。“這位兄臺不說一句話,就讓我覺得自己像個爆發戶了。”
“今時今日,只怕沒有人敢說你林總督,武襄軍林統帥是個暴發戶的。”年輕人的聲音低沉而悅耳,帶有一點北京和河南的混合口音。“請允許我自我介紹,在下是報社記者康殷文。”
“聽說在座諸位,只有一個是不請自來的,便是閣下嗎?”林雲伸出手去。“閣下好膽色啊,居然不避兵危戰兇來這塞外孤城。”
“那是我夠聰明。”康殷文微笑着和林雲握手。“我的看法和您一樣,今晚的張家口,註定要被寫進歷史中,如果身爲記者卻不知道抓這樣的大新聞,那他就不配當一名記者,尤其,不配當這個時代的記者。”
康殷文一指大廳裡那些驚魂稍定的記者們:“在大時代的洪流面前,庸庸碌碌之輩只知道戰戰兢兢,而如林大帥這樣時代的締造者,自然會安之若素了。”
“說的好,乾杯。”林雲對這話裡的含義有點不舒服,這個康殷文隱隱有着和林雲分庭抗禮的敵意,但是又顯得如此模糊,這種貴族類型的微笑戰爭實在不是林雲的強項,於是他只好含混過去。
“大人言不由衷呢,從宴會開始直到現在一滴酒也沒有沾,很沒誠意啊。”康殷文眼中嘲弄的意味,這讓林雲幾乎想摔杯子罵人了——你煩不煩啊,我又不是美女,你居然把我從頭盯到現在!
“閣下不是也只是喝清水?不是一樣沒有誠意?”林雲反擊道。
康殷文的臉色僵硬了一下,他沒有想到林雲居然有如此敏銳的觀察力——走到他面前不到三分鐘,在這觥籌交錯的宴會上,居然這麼快就發現自己喝的是水而不是酒!
“在下信菩薩,持戒。”康殷文僵硬的臉色很快被微笑取代了。
“兄弟我好酒可是無量,不敢多喝。”林雲也心照不宣的微笑。
“敢問林大帥,朝廷從來沒有把軍國大事公諸於衆的慣例,大人此爲,究竟有何深意?”
“哦?我不是說過了嗎?爲了表示朝廷抗敵的決心,爲了喚起民衆的愛國熱情……”林雲笑道。“這些在剛纔的新聞發佈會上我已經說過了吧。”
“兵法有云,虛則實之……”康殷文微笑着轉着酒杯,猛然發問。“總督戰官郭鬆齡大人的部隊,此時只怕已經轉進山東了吧!”
“就算未到……”林雲驚詫的閉了上嘴,而康殷文臉上卻浮現出“果然如此”或者“不過如此”的笑容來。
“你從哪裡聽來這個消息的!”林雲一把抓住康殷文的手。
“我猜的。”康殷文淡淡的說道。
“真的?”林雲抓着康殷文的手握的更緊了,這樣關乎整個戰局的軍事機密,如果隨便就被人猜了出來,那麼對面的聯軍會不會有人猜出來?這還有什麼機密可言?
“假的——”康殷文嘆了口氣。“在下既然是做記者的,自然會有一點耳目,郭大人手下精騎數萬這麼穿州過府總會被人看到,本來在下還是不信,您手中兵力並不充裕,不全部投入洋河前線卻分兵而行不是兵法大忌嗎?可是今天在新聞發佈會上林大人你這麼大張旗鼓的宣傳——這樣的宣傳有什麼目的?除了您說的那些效果外,最大的效果就是讓聯軍更加急切的攻過洋河,直取張家口了——兩邊的情況加上一點推理,這個結論不難得出吧。”
“那這消息會不會泄露給聯軍知道?”林雲兀自死死抓住康殷文的手。
“應該不會,聯軍就算知道了也不會相信,就算相信也不會理會——您給他們的誘餌實在是太大了,就算他們能明白,身處歐洲的皇帝們也會逼他們不顧一切進攻洋河的——多美妙的前景啊,只要打過洋河,整個戰爭就結束了,中國皇帝跑都不會跑的在張家口等他們。”康殷文苦笑着。“林大人,您現在可以放開我的手了嗎?在張家口您手握數萬雄兵,要留下小小一個康殷文實在是輕而易舉的事情,您不要這樣抓着我的手好嗎?您看別人已經用奇怪的眼光在看我們了。”
“閣下來張家口,不會只是來嚇林某一跳的吧!”林雲鬆開他的手,淡淡的說道,他已經隱約的感覺到眼前的這個年輕人非同常人了。
“當然不是。”康殷文微笑着,他的眼神中散發出危險的光芒。“我是來請問林大人一個問題……或者說,想給林大人做個專訪。”
“哦?請問。”林雲不動聲色的回道。
“請問大人對義和團怎麼看?是不是也像滯留在上海的李中堂或者兩湖的張總督那樣,認爲他們是妖言禍國的暴民,是引發八國之亂的根源,應該除之而後快?”
“義和團?”這個熟悉而陌生的名字最早出現在林雲的印象裡時,那是前世各個歷史論壇中描述的一羣愚昧的、狂妄自大的無知農民們,像瘋子一樣喊着“刀槍不入”的口號去衝擊列強的火槍重炮,然後悲慘的死去,並把整個中國帶入更深重災難的一羣人。在林雲的印象中,那是一羣愚昧、可憐且可恨可悲的人。
可是隨着林雲來到這個時代,隨着與列強抗爭的戰爭一步步的加深,他越來越深刻的體會到,原來歷史未必就是他所看到的那個樣子。在這帝王出逃、諸侯震怖的歲月裡,每個自稱遠見卓識的各種精英們,都在想着逃避、想着媾和,想着用國家的利益去換取他們繼續欺凌百姓,壓迫民衆,維護他們既得的利益!
可就在這樣的非常時期,就是這羣被所謂的“精英”“主流”所蔑視的人,這羣平常處於社會最底層、被精英們剝削踐踏的人,這羣單純的、愚昧的農民們,他們在抗爭着,雖然他們的方法愚昧荒誕的可笑,雖然他們的犧牲被譏笑爲毫無意義的蹈死。可是,他們確確實實的抗爭了,用他們僅有的土炮梭鏢、用他們深信不疑的神功護體、用他們同樣是娘生爹養的身軀去抗爭着,面對着列強的入侵,他們毫不猶豫的貢獻了自己最後一點熱血與生命……